只因胜券在握,又窥见破境契机,而幡界之内,恰有无尽鬼气,一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鬼武心绪大好,心境无有阻滞,结丹顺遂,行将功成。
适逢宠渡赶来,见他破境在即,焉能由他?提拳便砸。只因万鬼纠缠,纵是炼气化元,也转瞬被吸走,两片真湖内,枯竭如旧,不见半滴灵元,尽是鬼气。
鬼气便鬼气吧,小爷照样用!
到底不是冥宗弟子,修行法门不对,那鬼气沿驭灵功的路径走,端的阴寒刺骨,痛如刀绞。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下紧要关头,管不了许多,宠渡化有三条黑龙,聚在拳头,望那匹夫腹下打。
怎见得鬼武乍喝,已然丹成,横剑护身。——砰!,起声闷响,拳头没落在肉上,反打中碎灵剑。但这一拳到底非同小可,龙象打不穿木剑,轰然炸开,震得两人倒飞而走,。
那丑鬼好惨!皮开肉绽不说,又因刚刚破境,道行不稳,险被震碎玄丹,打回原形。
渡也不好过,吐血三升,右肘被炸开花,算是废了。也不见他歇息,翻身就跑,仍来打鬼武。
群鬼舍不得他身上香味,紧跟在后,边走边吸,呼呼啸啸,呜呜咽咽,声势惊人。乍看,倒似奉他为主,追随左右。
鬼武摔在尘埃,急忙忙爬将起来,见此阵势,气得大骂:“这狗崽子!怎搞得他是主,爷爷反成了贼?”不敢撄其锋,拔腿就跑。
“困兽之斗,何其猛哉!不晓得这厮还有何花样,若一着不慎,阴沟翻船,反为不美。我何苦与他硬拼?!”鬼武想通了,祭起碎灵剑,遁在半空。
宠渡打他不着,恼得直抖,喝道:“丑鬼!有种下来,再与小爷大战三百回合!”鬼武笑道:“爷爷不傻,岂会陪你喂鬼?你有种,你上来噻!”
鬼武再不理他,当下盘膝,坐在木剑上,调息吐纳,稳固境界。另把丹药吃了,回复气血生机。不题。
却说桃髓仙力渐散,身上香味愈淡,鬼众又来吃宠渡。鬼武结丹,仅耗去小半亡魂,还剩有大半鬼怪,只如附骨之疽,大怪鲸吞,小鬼蚕食。
纵有桃髓仙力,奈何肉身回复一分,就被吸去半分,左进右出,实在不多,只得二两皮肉,宠渡哪里遭得住?
过不多时,复被吸成肉干。倦意……排山倒海般压来,宠渡再撑不住,倒在地上,只想:“可恨!只便宜了这丑鬼!不过到底扒他一层皮,死亦无憾!”
鬼头走了,鬼影散了,鬼军撤了,歪瓜裂枣的坨坨怪也回了,皆化为鬼气,飘在半空。
幡界一时静谧,只听鬼武大笑曰:“到底是武爷爷更胜一筹,不与你瞎扯,叫鬼崽子耗死你!”
眼皮好重,似坠了千钧之力。
宠渡吐口气,强睁双眼,正见鬼武在前,猛地抻手,箍住那厮脚脖子,抓得死死的。
那手早已干瘪枯槁,直似鹰爪,哪里还有人样?反把鬼武吓了大跳,待看清了,不惧,笑得更欢,“回光返照?小贼不甘心呐!让你抓,爷爷不还手便是!”
宠渡岂会甘心?奈何脑中轰轰,灵台混沌,眼前愈发黑暗,只觉着整个人望下沉去。
一直沉,一直沉……
沉至何处?他也不知,恍惚间,似到了识海。人不再是干瘪的,倒与寻常样子无异。放眼望去,鬼气充斥,乌泱泱的。但闻风声呜呜,凄凄惨惨,似无处不有。
常说“山明水秀”。水就不说了,识海早干了,只山还在。怎料这山,非是青山,受鬼气浸染,反成了黑山。
天地间,唯有黑色。
那鬼气,不单要污乾坤山水,还要污人,将他裹在半空,沿毛窍悉数钻入体内,侵蚀他的意志。
宠渡顿觉阴寒刺骨,扭身痛呼,生出火气与恨意来。这火气与恨意,与鬼气中的怨念,互有感应,更添戾气。不过几息,脑袋以下,身子尽被鬼气所污,鬼雾缭绕,已然黢黑。
却说这肉身,非是实体,不过最后一丝清醒,幻生出的具象。若完全黑化,他便化为厉鬼,永世沉沦,再无回转余地。
宠渡迷迷糊糊,戾气暴涨,双眼趋红,心想:“到底要死了?!”忽而厉吼自醒:“放屁!哪怕只剩半口气,只要没死透,你们这些魑魅魍魉,休想拉小爷下水!”奈何鬼气势猛,眼看就要被吞噬,仅余灵台寸地,好急!咋个办?咬舌头,咬断舌头!
此处既是意识之海,他以为痛,自然觉得痛。猛咬,果然剧痛无匹,清醒过来,撑了半会儿。哎呦,又遭不住了,再咬!……每每抗不住,就咬舌头,一寸一寸咬!
但舌头能有多长?没多久,咬去大半,再咬无可咬。还能咋办?戳眼?对!就戳眼!
——噗,没破?!
莫法,虽说是幻象,却是按照实体衍生的。只怪肉身之力太强,眼睛看着软,却有股韧劲儿,到底弄不破。比疼痛,不及咬舌头。其效甚微。
以前仰仗肉身之力,怎料眼下作茧自缚。又忆起乌蛟龙来,也是刀枪难侵,唯有从内破之。宠渡想想,只当是报应,一时哭笑不得,“臭老天,你玩儿小爷?!”没奈何,仍旧来咬嘴里,只咬得千疮百孔,无丝毫完肉。咬了个遍,又敲牙齿,一颗一颗敲。
不见血,只有痛,钻心的痛。
宠渡连番发狠,争得半炷香的清醒。正因不曾言弃,挣扎中,有阵袖风,将身下鬼气荡散。虽只有瞬间,虽隔层层鬼雾,但宠渡却看得真切。
识海之底,有块地方,无有半分鬼气!
那地方甚大,呈圆形,散着金青光晕,在漫天鬼雾中,尤其扎眼。宠渡笃定,非是错觉。且那光晕,一大一小,内外两圈,外金内青,乍看之下,正似……造化命盘!
“好个破盘!竟藏在此处!难怪小爷找你不到!”宠渡破口开骂,心下却欢喜,大笑道:“好命盘!乖命盘!宝贝命盘!亲亲命盘!你便是小爷苦求的生机了!”
何止生机,更是希望。
希望,到底是美好的。正如先前的恨意,助长了戾气与怨念。这希望,生出喜悦,带着他的决心,化作烛火,点亮灵台。
人,更加清醒。
但,仍不够……还要更多的美好。
庄清羽的身子?确是美好的肉体!恍惚记得,那夜色中,白色沙地上,朦胧薄雾下,雪白的肉体,似散着圣洁的光,叫人生不出淫邪之意,唯有怜爱与呵护。
清羽,绚烂如花,清新艳丽的美。
风疏雨,冷若冰霜,飘然脱俗的美。
奴儿,怜恤生灵,体贴圣洁的美。
天地间,尘世中,还有几多美好?
萌芽小草。摆尾红鱼。拂面清风。爆青杨柳。映日荷花。稻花浮香。枫林霜叶。大雁南飞。皑皑雪峰。檐下冰棱。空山鸟语。草舍炊烟。渔舟唱晚。蛐蛐儿齐鸣。溪泉叮咚。雨打芭蕉。围炉夜话。蜜桃与葡萄。打卤面。红烧肘子。清蒸螃蟹。烤鸡腿儿。葫芦与酒……
美人、美景、美事、美物、美食儿,诸般美好,一时想遍。宠渡愈想愈乐,心中妙不可言,忽而想起道经,嗬哈大笑,大呼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这美好,存乎天地正气中!这正气,克彼等戾气、怨念,叫他灵台清明,不堕苦海。但,此乃治标之策,非是治本之法。宠渡早料撑不多时,忙不迭望光晕游去。
大抵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互有灵感。便如那海底光晕,必有克制之效,方不沾丝毫鬼气。宠渡灵台有正气,奈何萤火之光、其亮不远,与光晕没法比。光晕厉害,鬼气惹不起,怎会怕你星星之火?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鬼气反扑,尤为凶猛,化有一条手臂,又细又长,来拉他。鬼气顺着手臂灌入体内,灵台烛火渐弱。
宠渡晓得时候不多,凌空乱蹬,铆劲儿撕扯,将手臂愈拉愈长。离得愈近,愈觉着亮堂,待冲出鬼雾,顿觉光芒刺眼。原是此光甚亮,不过被鬼气遮了,透不出去,在高处,只能见些光晕。
“好在没戳爆双眼,不然放在小爷面前,都看不到!”
宠渡不免庆幸,顺势猛坠,早伸长了手,堪堪就要拍在地上。叵耐更多鬼手伸来,将他缠成粽子,直往上提。
还差一点点!
就差一点点!
当真是个机灵的主儿,宠渡猛然变拍为戳,只差半个指甲盖儿,就碰到海底,怎料顿有大力袭来,心知不妙,骂道:“你大爷的!”话音未落,身不由己望后飞起,跌在尘埃。
只此一摔,破了心境,灵台骤灭,复归浑沌,鬼气乱窜。宠渡仅凭丁点意念,就地疾滚,爬起来就冲。
此乃最后一搏,生死全在此举,纵是双眼模糊,宠渡全然不顾,望那光晕舍命奔去。
早有鬼手来缠他,愈来愈多,愈拽愈紧。宠渡愈来愈慢,最后两丈,简直是爬过去的,就手指抠住地缝,一步一步挪。
爬不知多久,手麻了,腿打颤,那光晕似远似近,仍看不斟酌。真的遭不住了!体内似灌满了铅,撑死还能动弹两下。宠渡厉声暴喝,使出仅剩气力,望前猛扑,抬掌拍下。
这喝声中,有决绝,有不甘,有解脱。
指尖……碰到了那块金地。
说时迟那时快,鬼手就要拉他走。却见大地猛颤,光晕爆起一层气浪,瞬息散荡,扫遍整个海底,顿将鬼手,震了个灰飞烟灭。圈中地缝里,飘起点点金粉。
那是符文,芝麻大小,一个个,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愈来愈多,攒聚起来,抟成股股飓风,搅动鬼气。又有符文汇成细流,顺着手指,没入宠渡体内,为他洗涤灵台。
它们在嚷嚷。
它们在欢笑。
它们在呼唤。
宠渡悠悠醒转,喃喃道:“六字真经?!”奈何符文怪异,大都不识。但恍惚中见得,有个光团,与众不同,非止金色,乃是金青交融,暗藏在片片金光里。可惜符文漫天,金光障眼,不易看清。
灵台愈发清明,体内鬼气尽散,宠渡身裹异符,飞入光中。但凡鬼气近身,碰了金符,立时湮灭。他无有所惧,放开手脚,去追那光团,愈飞愈快。
这光团也是顽皮,总与他躲猫猫。宠渡大喝:“哪里跑!”疾挥双袖,符文自四面八方,悉数涌来。那金青之芒,也化作流光飞至。宠渡伸手去捞,已抓在手中,捏碎了,现出六个大字:
“照见五蕴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