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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兵兵的同学

兵兵的父母都是军人。他家的规矩特别。出门回家有时间规定。过时不侯,过时不开门。兵兵只好先到同学家去过一夜。这是个有钱的同学,家住在一所别墅里。

别墅应该位于离城比较远的郊区。兵兵要去的这个地方,离市中心并不远。这又是一个城市不断扩张的一个例证。最初,别墅区建的时候,这里确是城市的荒郊。院墙外野兔黄鼠狼到处乱窜。没有人烟。现在,它的三面是高速公路,一面是立交桥。路旁,是整齐划一的人工树林。桥下,是巨大的人工花坛。路旁公共汽车站周围的草坪,连蚂蚱也藏不住。不是草太短,是每天过往的人流车流太稠密。长着翅膀的小虫,既飞不过现代人的脚步,也躲不过车轮的骚扰。树林草棵甭说昆虫连腻虫也不粘不住。

别墅的房与房之间距离很可以。这里的人家出入都开私家车,相对车站和桥下的人车声鼎沸,还算是闹中取静。

别墅表面上看四处无人安静得出奇,也看不见有人走动,兵兵并不害怕他来过。他知道:远了有人(保安人员)。近了有狗(家家都有狗,有大狗)。他大大方方地向同学家走去。接近私家车道的时候,就传来了凶狠的藏敖嗥叫!这一声嗥叫象一声竞赛前的发令枪,随着枪响狗吠声起,一群狗从宅门里冲出来。兵兵站在花园的矮栅栏前,不能再向前移动半步了。

一群狗冲出来,围着他汪汪地吠叫。吠声高低错落,强弱有别,长短不齐。仿佛在叫:路条?路条?路条?呶,呶,呶,名片?名片?名片?大狗小狗个头不同,吠声不同,怎么听都像冲来人要路条或者名片。如果来人掏出一张名片,放在一只狗嘴里,它会非常高兴得跑回去送给主人。吠声立刻就会打住。围上来的是普通的宠物狗,它们连看家狗都算不上,它们只会群起而围之,狗仗狗势——仗着藏敖而狂吠,显得很凶,其实都怕藏敖,怕得厉害。平常它们在这外边,连待都不敢待。群狗平时都呆在宅门里边。藏敖叫了就冲出来。真正的看家狗是那只藏敖,它不在院边儿,也不在宅门口,它在这之间。它被相当粗的铁链子锁着,不仅要防着它伤人,还要防着它伤狗。别看它被拴着,真正遇上强行闯入者,它会一跃而起,连锚铁链子的铁钎子一并拔起,带着铁链子攻击人或狗。这就要看来人是不是老实、规矩了。

兵兵懂规矩:把自己的双臂夹紧,顺顺溜溜垂下,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看着围上来的狗。他拿不出名片,任凭它们盘问。只能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等着,等到有主人出来。这是规矩。直等了去一趟洗手间(解小便)的功夫。在别墅的宅门口,懒洋洋的歪出一颗脑袋。从发型判断,一个保姆的脑袋。晃了两三晃,又缩回去。又等了去一趟洗手间(仍然是解小便)的功夫。从一个窗口飞出一声口哨。立刻,狗群里,一只褐色的小比格,竖起耳朵,得了主人令了,格外地兴奋起来。朝着口哨飞来的窗口,得意的回吠了两声。“比格,带他进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那就是兵兵的同学比格狗的主人。小比格晃一晃身子,抖擞一下皮毛,跷起尾巴,从狗群里向来人挤过来。昂起头,仿佛,再替主人审查一遍来人的身份。“没错,是找我主人的,跟我走吧!”衔住兵兵的裤角,往宅门走去。其他狗长短不齐地发出一声叹息,无聊地散开。

花园只有草坪,修剪得也不精心。如同缺水下种的麦田。苗出得不齐,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白花花的露出地皮。园子的边界,由这矮矮的小木栅栏围着。在四个角上,有新栽的小树苗。肯定是近日才栽的。树苗根部有一个黑色瘪轮胎似的水印。偌大的院子没有像样的花园,可惜。通向房子的碎石子甬路,也有零星的垃圾——这园子该请园丁或者保洁工了。

这栋房子从空中俯瞰,是一个八角形的立方体。四条长边四条短边。四条短边把一个正方体的四个角切掉,做成窗户,为了加强了室内的采光?房子地上两层,地下一层。房屋格局三层基本相同。每层的中间部分,是厨房、水电房、洗手间,电梯间,或杂物间,是四面不见光的阴房。四围各四间大开间的正房,分别朝着四个方向。这栋房三层共有三个坐北朝南正经房。按照中国北方人的习惯,房子坐北朝南,是正经房,冬暖夏凉。这一堆建筑,正经房占总面积的比例太小。中间一块实实着着柱形空间,完全不能被人利用,只能给物利用。

这是在中国的北方呀,不照北方人的观念,这房要给什么人住?设计者是对的!房子虽然在北方,住得起这房的人可不一定是北方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他们不需要北方的观念。房地产商赚的是钱,观念算个屁!

房间全部是整体精装修的,房主人拎包入住。凡是住人的房间,一律的双人床。一律又厚又笨重的席梦思床垫。床头、床柜、灯架,凡是可以用铁艺制成的部分,一律镀成金色,一派浮华富贵气。所有的床上都架着啰里啰唆的帐子。而且一律的粉红色小碎花。不管什么人使用的屋子,一律的大老板办公台,台灯柱一律的***体造型。房间地面一律铺着厚厚的地毯,古怪的花纹古怪的颜色。房间不算小,连接房间的过道没有一尺是直的,全是曲里拐弯的,而且都很窄,让人纳闷的是,这么窄的过道儿,那些笨重的床,桌、柜是怎样弄进去的?窗户数量不少,挺大的墙面划出许多小窗,窗框太多,窗帘材料又厚,吸收了不少光线,所以房间里并不亮堂。阳光不足,干燥就不充分,不知从什么地方散发出一股重重的霉味。其实是房子的总体结构造成的。犹如蒜瓣围着蒜薹的房屋结构,虽然采光了,并不通风,没有空气流动的自然风道,到处是死角,造成适合霉菌生长的环境。这种结构适合做酱菜酱豆腐。

兵兵的同学一家四口人,父亲和三个孩子。兵兵的同学是长子,十岁。一个弟弟五岁,一个妹妹一岁半。三个孩子分别由三个保姆照管。两名厨师。四名保洁。一名洗衣工。一名专门照顾那一群狗的饲养员。这栋房子里,共生活着十五口人。(另外一名司机不住在这里不算在内)。照管长子的保姆兼管全家采购。平时这栋楼里,出出进进的人影,着工作装者多,着时装者少。从表面看,以为这里是一家幼儿园,或者是某某宠物训练基地。虽然,有咿呀学语的婴儿,但是,很少传出孩子天真无邪的童音。保姆之间的聊天声,吵架之声经常盖过孩子的声音。当既没有孩子的哭声,也没有保姆聊天吵架声,表明男主人在家。这种时候很少。越是在节假日,这里吵闹的声音越响亮。因为男主人不在家,他的工作节假日最忙。

这里没有一般人家宅门紧闭的习惯。宅门像商店的大门似的朝里开行,朝外开也行。进进出出都是劳作的人。手里不是抱着孩子,就是带着东西。所以不习惯用手开门,用脚踢门既方便又痛快。宅门的下方,特意用白铁皮包边儿,这样经踢。四名保洁员只负责建筑的室内卫生,合同里是这样写的,不包括花园的修整。花园院子应该由专业的园丁负责,目前这个岗位还空缺着。这就是花园里有零星垃圾的原因。其实这家里还有一个岗位空缺着——专业管家。专业的管家,可以把十一名雇工管理起来,改变一下出出进进缺乏规矩,乱哄哄,家不像家,机构不象机构的乱象。这是外人的看法,属于闲吃萝卜淡操心!目前这个一家之主,没感觉这里乱像丛生,因为他在家的时候,这里一片安静祥和。

三层三间朝南的房子,男主人住一层的那间。一弟一妹由保姆陪着在地下室和二层那一间。长子住二楼窗户朝东的一大间,没住正房。原本规定,长子的保姆与孩子同住。但是孩子十岁了,愿意自己独立住,把保姆轰到地下室小妹妹的房里去了。

三个孩子分别出自三个母亲。长子的母亲与孩子的父亲是原配。他们原本同乡同村同学,参军前相恋,定亲。父亲提干后结婚生子,父亲调入大城市,孩子两岁,母亲已有了随军的资格。结果大人感情出岔,随军没成,却完成了离婚手续。为了孩子能享受大城市的生活和教育,孩子留给了父亲。弟弟的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配偶。是老首长的女儿。城市里生来城市里长,原本有根红苗正革命军人家庭的资本,考不上大学去参军,然后随便考个军校。没挨到毕业,赶上全民下海经商,于是转业复员,干出口贸易。在寒冷的北方经商发财。生下的小娇儿留在国内父亲身边温温暖暖的成长。小妹妹的母亲和父亲的结婚手续与弟弟母亲和父亲的离婚手续,是在同年同月不是同日办的。现在,三个孩子的三个母亲由于各忙各的事业,不约而同地,顾不上看望自己的孩子。

没娘的孩儿不幸福,也未必。幸福与否往往是事过之后的评价。他目前感觉满自由。看见兵兵来找他非常高兴。

“失踪好几天,哪去了?”

“以后慢慢说。”

“为什么不叫上我?回来想起我了?真不够哥们儿!”

“看我有什么变化?”

“看不出来?跟从前一样。”

“我不是从前的兵兵。”

“看不出来。”

“我现在是生物机器人。”

“是吗?怎样让我相信呢?你这胳膊、腿、肉肉头头的,脸上表情这么自然。机器人四肢硬邦邦动作起来疙里疙瘩。你这皮肤这么温和,谁相信是机器人。跟哥们儿开这种玩笑,有什么目的?几天不回家,怕回家挨呲儿?找这么个愚蠢的理由?傻子也骗不过去!”

“我没心没肺没脑子,只有四肢和一个消化系统。四肢让我行动,消化系统,给我的生物电池充电。”

“真是神话。表演给我看!”

“帮你做功课?”

“把这十本练习册的习题都做一遍。”

不足十分钟,全部作完。答案都符合标准答案。

“写十篇作文,每篇不少于八百字。”

一分钟一篇,十分钟全部搞定。记人、记事、散文、小说,议论,面面俱到。额外附带诗歌一首。

“解决一个现实的问题?”

“急性子。”

“我的保姆没送饭上来,我正生气呢!”

“这你有点过分!你自己去吃不行吗?”

“去哪吃?我们家都是自己在自己屋里吃饭。再说了,如果她有正当的理由,我可以理解宽容,她今天没有任何理由,我看她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我没娘,拿我不当主子!”

“你这话太过分,不象爷们儿。待我侦查一番,不要随便误会一个打工的。”

兵兵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把整个建筑扫描一遍。

“有一个保姆模样的妇女,坐在你父亲的门旁,表情好像很为难,好像在抹眼泪。”

“是吗?就她自己?”

“旁边没有人。”

“过去看看不碍事吧?”

“正大光明,有何不可?”

“走。”

“孩子,对不起!饭在厨房里,保着温呢。来同学啦,没关系,那饭是咱俩人的,我不饿,一点吃不下。够你们俩的,好孩子你俩一起吃了吧。”

“你在这儿干什么?”

“?”

她的脸立刻红了,两只手左一把右一把,忙不迭地把眼泪往回收拾。

“孩子,原谅我,我不能告诉你,我现在一步,不,半步也不能离开这儿。”

“为什么?”

“?”

“等我爸?”

“是。”

“我爸今天夜里不回来!”

“他就是三天三夜不回来,我也寸步不能离开这儿。”

“必须等他回来?”

“必须等他回来!”

“莫名其妙!”

“孩子,请原谅!你爸回来之前,我见到你爸之前,请你,自己去厨房吃饭,干净衣服在你的衣柜里。随便拿,翻乱了没事。需要洗的脏衣服,随便扔在哪没关系。谢谢啦。原谅我。原谅我。谢谢啦!”她诚恳地快像日本女人了。

“我爸今天夜里真的不回来!”

“我说了,见不到他的面,我不能离开这儿半步。”

“夜里很冷,你就坐在这儿?”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请你拿一条被子——或者随便一件大衣——或外套什么的——给我,如果——不太麻烦的话?”

“小事儿一件。”

“谢谢啦。”

“你看她们像不像话话?气煞我也!”

“我看她另有苦衷。别把人往坏里想。”

“如果是无理取闹,我早晚要报复她!”

“打开你的电脑。”

电脑里显示器出现了保姆画面。

“我家里没有安装监视器。”

“这是我的眼睛转投的。睡觉吧,有情况我叫你。”

清晨的时候,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远处还有隆隆的雷声。夜里阴天人不容易发现,所以清晨的雨显得有些突然。这轻轻的小雨只能惊醒睡觉轻的人。对于熟睡的孩子来说,这雨声是最好的催眠曲。黎明前的孩子,睡眠最深最沉,最不容易醒来。楼下的门外有汽车马达熄火声。一个非常壮实脚步声,带着焦急奔进宅门。又小心地放轻脚步,踏在台阶上……

“看谁来了?”兵兵推醒他的同学。

“是我爸。我爸的脚步声。”

——保姆兴奋得站起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可把您等回来了。”

“我忘了点儿事儿。”

“可害苦我了。”

“你一直在这儿待着?”

“如果我没看见,我就不受这份罪了。我看见了,我就不敢动了。我看见了,就躲不开了,如果躲开——我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你看见——”

“我没看见就好了!”

“事多,忘了,半夜想起来,抽空回来一趟。”

“您查点一下,我好回屋睡觉去。”

一个枕头大小的四方包裹。撕开一角,里面是整捆的粉红色钞票。

“没错没错。”

“我看这里不该放东西,我动了一下,是这么多钱,吓得我不敢动了——”

“啊,没关系,没关系,怪我忘了收了。”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同样的钞票,塞给她。她接了抱起被子走了。

“还往下看吗?”

“不看了!小题大做!没见过世面!”

“你爸做什么挣这么多?”

“那是挣的?那是人家贿赂的。”

“……”

“大惊小怪!这栋房子都是人家贿赂的!没见过世面!”

“……”

“哎,你真是机器人?你能变形吗?你变一个我爸,给我开家长会怎样?省得每次让保姆去,老师老耷拉脸子。”

“变出一个可以,没问题。不过有一个问题很麻烦。生物机器人,不像机械机器人,不用的时候你把它拆了,毁了,变成一堆废铜烂铁,与人毫无感情,毫不可惜。生物机器人,像我这样有血有肉,还能有一些感情。你用过之后把它怎么办呢?你真正的父亲和生物机器人的父亲同在你面前,你真爸绝对饶不了你!你毁了假的,跟杀死一个人一样,你受得了吗?”

“它每天都得吃饭吗?”

“吃饭充电。”

“要是不吃饭就好了,我把它藏起来,用的时候拿出来。”

“吃饭充电,不吃不充,问题是你没法把它藏起来。”

“用的时候给它吃饭?不给它吃也饿不坏它?是不是?”

“吃饭充电。不吃不充。”

“你甭管我把它藏哪,我有地方藏!给我变一个!”

“你根本藏不住,一个房檐下俩爸爸,这个玩笑开不得。我不能答应。”

“我可帮你这么大忙!留你吃,留你住,哥们儿的事你不管?你够哥们儿吗!”

“这个玩笑开不得。我真不能答应。”

“真不够哥们儿!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兄弟我经常想到死!难道你见死不救!你也算哥们儿!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他伤心地哭出来。兵兵感动了。什么样的苦!让他这么伤心?看他锦衣玉食,呼婢唤使,煞似威风!谁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肚子苦水?

“你答应不答应?”

“复制一个爸爸,做什么用?”

“我问你,复制的人,脾气,秉性,思想,生活态度,和原来的人一样吗?”

“可以一样也可以不一样。”

“可,以,不,一,样?”

“当然,如果完全一样,复制还有什么意义?”

“可以复制一个完全符合我愿望的爸爸?”

“当然。”

“每天跟我说会儿话?”

“当然。”

“笑眯眯地听我说话?”

“当然。”

“隔三差五跟我坐在一起吃晚饭?”

“当然。”

“一学期给我开一次家长会?”

“当然。”

“我犯浑的时候,瞪我一眼,‘自己的事自己弄。学着做个爷们儿!’给我一拳都没关系。”

“当然。”

“当然什么!?你没听我说话!”

“听着呢!全听着呢!”

“复制一个你理想的爸爸,也改不了不理想的现实。”

“我怎么这么倒霉?我讨厌这个家?”

“这么宽绰的房子?这么好的吃喝?这么多人伺候?”

“这根本不是他挣来的!”

“荣辱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同学、老师都看不起我!”

“班干部让你当,三好学生让你当,还看不起你?”

“我知道我不够资格,都是因为老师收了我爸的钱!”

“你自己树立信心不就得了吗?”

“说得容易!什么事情容得我自己做主!”

“忍着吧,总有一天,你能自己做主!苦恼也是一种磨练,人各有各的苦恼。你现在还小,尤其你现在,还得靠你爸养活,先忍着吧,长大了再说。”

“你这机器人也拿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

“主意当然有,怕你仍旧就不满意。”

“换一个清廉的爸爸,我就满意,让大家尊重我,我就满意。”

“打工的穷爸爸,你愿意吗?”

“让我看看。”

“那容易,我带你去认识一个兄弟。”

兵兵带着他走进电脑显示器。

“快!起床了!”

叮咣,叮咣,叮咣……屋子很小,不足四平方米。北方冬天早晨,六点钟,外面是全黑的。节能灯泡儿,刚刚接通电源不十分亮,需要过一会儿才能放到它能最亮的程度。开灯小屋里也是昏暗的,拿东摸西全凭感觉,凭对这个小环境的熟悉程度。

这个超大的大杂院,解放前是一个私人的大花园。公家没收以后曾经做门诊部,后来逐渐改做职工宿舍,再后来演变成百十户的大杂院。这里的原住民,早在1958年代就听说国家有拆迁改造的计划。可惜,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周边都改造了,这里没有任何拆改的迹象。可能是周边拆、改得太邪火了,违背专家城市规划的意愿,现在考虑专家的意见了,因此拆改搁置了。或者是越拆越贵,拆不起了。总之,没有盼来拆迁。于是人们自行改造,所有能落脚的地方几乎都盖成了小房儿,出租挣钱。原住民当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在郊区自行买了房,自行改善。

这是老城区的中心,房子虽然破旧,周边却颇具历史文化。这里的小学校,赫赫有名。这片破平房的孩子可以凭户口进这所小学。没有正式户口,只要在这儿住的够久,一笔可观的赞助费也能进这所名校。因此,破平房身价百倍增。一间小煤棚儿,月租金也能赚好几百。

这父子俩租的是原来房东的厨房。一张单人铺板靠墙那边加一块窄板儿,将将挤下一大一小俩身子。睡觉时谁也不能随便翻身,大人能克制,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无论如何做不到,当然大人睡外边,挡着孩子夜里不至于翻身掉下来。冬天就不怕挤着暖和。孩子正好不乱翻身,还省一条被子的地方儿。

房顶很低,大人站在地上,一抬手,不用垫脚就可以换灯泡。贴着房顶钉着一颗很小的灯泡,节能灯个不大足够亮。床头上横着架起一块板子,这是孩子的书桌,不用凳子,直接坐在床板上写作业。晚上爸爸等不及孩子写完作业先睡着了。早晨,爸爸起床的时候总是碰掉东西,最先碰掉的就是这块板子上的东西,一本书,一只笔盒,或者一个玩具。早上时间紧起床慌速。爸爸也是故意不加小心,恨不得多弄出点声响,故意地把儿子吵醒:“快!起床了!”他摇一把儿子的肩膀催促。自己半睁着眼睛穿衣下地,不洗手——这是冬天,小平房电暖气晚上睡前点着,定时关闭。早晨起来,就是立刻点上,屋子里也不能马上暖和,所以自来水很凉,他懒得洗手,直接抓两个馒头,一袋儿牛奶,塞进小蒸锅,蒸锅里加水,点燃煤气。回身再催一把儿子:“快!起床了!睁眼!”跟着,开门收拾小三轮车。

小三轮车是这个时代的特征性工具。三个直径二十厘米的轮子由脚蹬链条传动。车厢离地大约二十厘米,车厢面积不足一平方米。这是交通部门允许的最小人力载货运输工具。它取代的是过去叫做‘平板车’的载货运输人力车。那种车轮子直径二十八厘米,车厢就是一块平板,长短比一块双人铺板略短一些,宽窄比单人铺板略宽。平时运输各种货物,遇有急病人,可以容病人拳起腿来躺着送去医院。现在,有急病人一般也是‘打的’,再重了叫救护车。眼下的小三轮车,车厢容一个大人坐着,躺下是不可能了。别说蜷着腿,就是叠成三折也躺不下。这家的父亲骑着它走街串巷收废品,早晚接送儿子上学。一个孩子坐里算是够地方儿,比自行车稳当多了。

一条铁链子把小三轮车锁在门框上,防盗。锁在屋里,开车开门一道手。一团粗绳子缠紧一点,塞在车厢的角上。半块废报纸,团吧团吧,把车厢边儿边儿沿儿沿儿擦一把。一只小塑料板凳,用衣袖擦擦,摆在车厢靠着车座那边……

“还没睁开眼?起啦,起啦,”

“嗯……再睡一分钟……一分钟……”

“半分钟也不行,”他高高的抬起手,半空中改了主意,轻轻地落到孩子的头上揉转了几下“睁眼!”,抓起孩子的上衣塞进被窝,“穿!”

“再睡半分钟……半……”

“穿!”一条冰冷的裤子扎扎哄哄塞进被窝。孩子,闭着眼睛坐起来,摸索着把上衣套在头上,又睡了大约半分钟。

“穿!还愣着!”哗——馏锅水倒进脸盆,哗啦哗啦哗啦洗脸洗手。

“我不用那水。”孩子眼睛全睁开了。

“暖壶里给你留着呢!”

“啊!?七点二十了!你怎不早点叫我?”

“再说一遍!……我起的时候就叫你了……洗手!……洗手……脸……香皂!”

他说的时候,其实眼睛根本没看孩子,他切火腿肠呢——这种粗细比大人拇指差不多的火腿肠,其实名不符实。不过是一条粉红色的什么东西,里面根本找不到一丁点肉的东西,淀粉也不像。他一直怀疑是塑料做的,但是孩子爱吃,他也就不扭着孩子。这东西吃起来方便是真的,不论冬天夏天,不用加热,拿来就吃。他心里知道,这不如煮一个鸡蛋有营养。煮鸡蛋白不此咧没味道,孩子坚决不吃。如果在家,当妈的可能给蒸成蛋羹。唉!他不知道,孩子其实是心疼他,怕他费事,坚决不吃鸡蛋。每天就吃这粉红色条棍儿。偶尔加一袋牛奶,孩子这么大了,一袋牛奶营养也不太够,只能凑和。做家务,男人比女人实在差得太远。每天弄饭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比较差劲。馒头每天买现成的,蒸一下,跟刚出锅的一样,唯有这个东西让人信的过。热馒头切开,厚薄不匀的火腿肠片夹在里边,剩的头儿干脆不切了,卷着馒头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把孩子的书包拎过来推在孩子面前,“落东西没有?”

“今天考试!不带书包。”

“大考小考?”

“期末大考!”

“把馒头吃了,牛奶喝了!”

“不喝了!”

“一口气就喝了,能费什么功夫?揣在我怀里,到学校也凉不了,啊?”

“没工夫,不喝。”

“不行——看看落东西没有?”

“没有,没有,老唠叨!”

“……”他掏出五块钱,递给孩子。

“今天考试完了就放学啦,那有时间花呀?”

“拿着。不喝奶,喝点别的……今天早接呀?”

“考完就放。”

“十点?”

“差不多吧。”

“落东西没有?”他再次询问。

“没有,没有,说几遍了。”

他一点不恼孩子的顶撞。孩子一手攥着馒头夹火腿肠,一只手往头上扣一顶小学生必须戴的黄色毛线帽子。对于北方冬天的风来说,这种帽子一点也不挡事。

“戴棉帽子吧?到学校门口再换上?”

“不行,学校不让!”孩子不耐烦,一条腿已经跨进车厢。三口两口地把馒头塞进嘴里。

“别说话了。怕喝风。”

“爸,我考得不好。”

“考多少?”

“九十六,九十七。”

“都过九十五了!好哇,挺好挺好!”

“你是什么家长?人家说不考‘双百’不是好学生。”

“那是他们,咱家过九十五,就是大好学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心里忽然地响起了这文不对题的唱腔,嘴咧地合不上了。

“三好学生也没当上。”

“啊?‘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啊,啊’”他心里来来回回响着这文不对题的唱腔,怎么也挥之不去。

“你啊什么呀?”

“啊?”他的嘴咧着回不去,所以没法说别的。

“下学期,我一定考‘双百’,当‘三好学生’。”

“啊,好。火车票买着了,明天的,明天早晨的。”

“这么早就买着了?”

“晚了不好买。”

“有坐吗?”

“当然,今年是坐票!”

“坐票!坐票!坐票!我就不晕车了。”孩子的情绪是不稳定的,没考双百的不愉快瞬间被有座位的火车票赶跑了。如果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看着窗外风景像电影似的唰唰唰地飞过去,开学的第一篇作文就写‘回家的路上’保准能让老师在全班念我的作文。

去年回家,没买到坐票。他背上背着包,把孩子捆在胸前。四个穿制服的小伙子,一!二!三!叫着号子,把他塞进车厢。他心里感激了半年。如果不是这一推,就不能回家过年了。他一个正当年的老爷们,两条腿好像被别人借去了,根本抬不起来。其实,根本也不需抬腿。整个人被人和包拥着,任意得向前,向后,相左,向右。完全决定于外力。没有丝毫的自主权。好像还有两只脚,在什么地方放着也无须考虑,因为腿肯定没有断,肯定还是在腿上连着,是不是着地没关系。人是竖直的,倒不下,就行了。背上是自己的包儿,胸口是自己的儿子,他心里相当踏实。

可是孩子不习惯。不舒服。不踏实。服服帖帖地竖直着粘在爸身上,身子直往下坠,想提提裤子,提不了。脚不沾地儿,胳膊也不知道哪去了?想一想,应该还在原来的地方。抽不出来,更甭想弯一个弯儿。想向下摁一下,依靠反作用力,向上提一提身子,没地方下手,没法用力。只有抓住爸爸的两肩,向上用点儿力,可能会好受一点。可是爸爸呲牙咧嘴的难受劲儿,不忍心向下压他。他的脚根本没站稳。原来,人的脚不落在地上是这么难受!头昏眼花,心里发热,犯恶心,忍着,忍着,忍着,就是忍不住,一股酸呼呼,辣乎乎的东西,一波儿跟一波儿,不听话地往上涌,怎么憋也憋不住,照直涌出口腔,他想转一下头,转不了,左右的背包硬得像搓板,刮的脸皮疼,这是他事先转了几次脸的经验。这会儿他不想转,也来不及转,从胃里涌出的,又酸又辣的粘糊糊的东西都泄到爸的什么上面。

他不敢看,也没力气看,东西吐到哪了?他心里太难受了,他想……不这样就好了……如果……如果……再忍住……如果……出门的时候……不吃东西……就好了……如果……

胃里空了,头脑空了,人成了一个空壳,思想也困了,糊里糊涂他睡着了。

他醒了。明确地他醒了。他从兵兵给他的梦里醒了。

轻轻地,很轻,很谨慎,很谦卑的敲门声:“我进来了。”话音很柔和,很客气。

“嗯。”这一声应答,是怎么从自己的牙缝里遛出来的,他没留神。自己感觉有点奇怪。他内心里,从来不允许遛出来,如此给她们脸的、客气的声音。

“早点,我给您预备好了。”声音小心谨慎地几乎肉麻。听得出来,比昨天还多了几分感激。也许,因为夜晚给她送了一床被子。也许,就因为今天这个“嗯。”

“您在哪吃?”声音除了小心、谨慎、谦卑、这会儿又多了一分得寸进尺!

“搁书包里带着!”

“时间早,在家吃来得及。”

“带着!带着!带着!”‘少废话。’三个字没说,省了,咽回去了。咳!懒得说。什么都懒得说了。他愣呆呆地发愣。梦,刚才的梦,有几丝奇怪的甜味儿。那酸酸、辣辣、粘糊糊的东西好像粘到自己身上。呸呸呸,他冲进自己的卫生间,哗啦哗啦哗啦,流水量调到最大,翻转着身子,让温热的水流从各个角度,冲,冲,冲个痛快。水流太冲,淤积在脚下打着旋儿,来不及溜走。他讨厌脚下的水淤积,害怕这肮脏水淹上来。于是关水。一条特大号,雪白,柔软,干干松松的大浴巾,从门缝儿递进来。裹在毛巾里象窝进雪窝里,白茫茫一片,又睡着了……

嘀、嘀——楼下,送他上学的汽车,按照规矩,轻轻地鸣了两声。今天,他没让司机焦急,喇叭声罢,他提着书包,钻进车箱。司机吓了一跳,小心地问:“走吗?”

“当然。”

“哦,当然。”

“您吃早点了吗?”

“我……我……没吃呢……我习惯了……习惯了,早晨不吃。”

“您几点出来的?”

“怎么?晚吗?我知道今天学校考试,没晚吧?肯定没晚。”司机看看车上的电子报时器,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肯定不晚。

“放心,时间没问题。”

他第一次注意看司机,看看这个天天接送他的司机。他的惊慌第一次令他不舒服,这么个大人,在一个小孩子面前惊慌……这个人?这是个什么人?他有孩子吗?他的孩子上学谁送?他这个年纪,应该有个孩子,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谁送他上学?他什么样?这个问题真是个问题!谁送他上学?

“到了。学校到了。”

“……”

到了。学校到了。一点儿没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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