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首例，生物人失踪生物机器人自动回家的案例。
回家孩子的言行举止与失踪前相比，没有什么大变化。有一个共同的小变化，家长们一致反映：孩子比失踪前懂事了，听话了，让大人省心了。如果不是一位家长，习惯性地给孩子体检发现了问题，其他家长不会相信事情是这样。
与案情相关的一组报告：陆续四个人，被大黑蚊子吸血。受害人是三四十岁来自穷困地区的打工妇女。对叮人吸血的蚊子描述几乎一致：蚊子特点是个大，整个体积大约一个立方厘米左右，黑色，能变形。叮人前无声无息，个头不大和一般蚊子相当。咬上人以后，眼看着变大。蚊子的表面好像很粘、很结实。不怕拍打，更捻不死，赶也不跑。一般情况下，蚊子叮人之后可以在伤口处获取蚊子的DNA（脱氧核糖核酸）确定蚊子的类型。但是这只黑蚊子，在伤口处没有留下DNA。甚至，连叮咬的伤口位置都很难确定。被叮咬的部位，红肿一小会儿很快一点痕迹也不留。这只蚊子与孩子失踪有关。
案件从年龄最小的圆圆口中获得切入点。圆圆说要帮助小哥哥找妈妈；由黑蚊子取血做DNA鉴定，判定谁是小哥哥的妈妈。但是，黑蚊子从哪里来的？又飞回哪里去？圆圆不说。看样子她是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她这张小嘴儿包不住。
为了证据确凿，也为了不打草惊蛇，给全体小学生做一次体检。结果出来，确定失踪回来的大力、阿文、兵兵、和圆圆都是生物机器人。
至此案情的侦破目的明确了：找回失踪的原生态的五个孩子！案情突破路线，持续监视跟踪圆圆。
为了达到侦查目的家长与公安部门意见一致：任圆圆和小男孩自由活动。表面不干预，远程跟踪，暗中进行保护。这就是最近，两个孩子到处乱跑，寻找妈妈的时候，表面上无人问津的原因。没有进展的地方就是没有抓住那只大黑蚊子。令人不解的是：大黑蚊子看上去粗笨，飞得并不快，可是徒手就是抓不住。业外人士抓不住，是因为大家有些惧怕。它怪模怪样，碰上去软乎乎、粘腻腻，心里硌痒。等专业人士赶到现场，或者它已经飞得无影无踪，或者它立即变形，在人的眼皮底下化为无影无踪。专家说这只蚊子具有完全的隐形功能。
除了圆圆以外，那四个孩子都可以清楚地有条理的叙述事情。态度自然、诚恳。他们承认一起去独立花园玩过。然后自然而然地回家。他们共同否认失踪过程。他们叙述的时间、过程、严丝合缝儿，没有间断时间。
相关部门关闭了花园。对花园进行了特别严密的监控。
“记得你们最后一次游戏吗？”
“当然。”四个人一致点头。
“可以带我们重游一次吗？”
“当然。不过，那不是专门为孩子们修的花园吗？大人进去花园会不会变样？”
其实，侦查部门实地考察过花园好几次了，没有任何线索。所以才作出这一决定。想请这四个机器人孩子带路侦查。根据孩子的家长一致说法，孩子们比刚回来的时候更加懂事、听话、理解大人。思维与成人无异。专业的侦察员、心理专家通过与孩子的谈话结论与家长的感觉相仿。这些孩子比同年龄的孩子成熟。最重要的结论是：这几个孩子心地善良没有嫉妒仇恨的情绪。因此推断他们不会有危害他人的动机。危害社会的可能性很小。所以请他们共同去重游独立花园。看看能否有重大发现。一言为定，明天，星期天，学校放假，
“明儿，早六点，花园马场草地见！”
第二天花园外围，每隔不足百米，站着一名身穿黑色作战服手持冲锋枪的特警战士。花园内便衣布控的象树林一样。虽然他们手上没有武器，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每人都有武器藏在身上的。花园的门早已改变了原来的设计，四敞大开，没有任何遮拦。站在门口，一眼可望见花园的尽头。花园的草地东秃一块，西秃一块。秃的地方很明显，被人挖掘过。树上新增了摄像头。有五个孩子从这里失踪！难道不值得这么做吗？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孩子们找回来！路面的每一寸都被敲打过。看看有没有空洞？隧道？草地按照两点间最小不可藏人的距离，用洛阳铲深探过。树，按照不可藏人的标准，几乎只留了数顶的一些小嫩树枝，不留粗过手指树枝。树叶当然很稀疏，阳光月光可以大片的透下来。不论是白天黑夜，院子里都亮了许多。树底下喜荫不喜阳的植物，都被太阳晒死了。山石，真假山石都挪了位。真山石原本就没几块。这个山是古老城墙的一段遗址，没有砖，是夯土堆的。老居民叫它土城儿。留有一些矮小的灌木。最粗的榆树、槐树也不过小孩子胳膊粗。松柏树也是歪歪扭扭的，不成气候。老居民说土城儿的土不是熟土，是夹杂了石灰的夯土，不可能长好树长大树。小树棵子不过一人来高，鸟都不站，更禁不住孩子攀爬。那片养着马，有参天大树的景观，是在原来菜地的基础上改造的。参天的松柏树是花了大价钱购置的。树干笔直挺拔高耸入云。园林部门和侦查部门，反复协商，达成一致，没有糟践它们。只在树身相当的位置上装了摄像头。那片湖水，是相关部门花了相当大的代价恢复的。搬走住户，沟通水流，把原来填掉的湖，照原范围挖开。二百年前这里称水乡泽国，往来使带帆的船。后来填湖围垦，连带居住，糟践得连小筏子也使不了，就落了几百亩水稻田和一些小水沟子。经过近三十年的重整，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原始的水域是千百年的流水自然形成的，岂是人工短时间能恢复的？挖坑可以，没有来水岂不是白费？引来的水一流而过，没有源头，什么也留不住。自然的水域因势而成，水到渠成，水到湖成。再说，水停住，养住生物，生物才能留住水。哪是一会儿填，一会儿就能挖开的？大自然真是好脾气，到目前为止，没有表示不乐意。可能是还没有把它惹急。说到底是人脾气不好，人不在这折腾，水有水样，树有树样，自自然然，对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园子原本就不算小，现在，全园只有四个少年在这‘游览’当然显得空空荡荡。每个孩子身上带了一个全地球卫星定位仪。不论走到哪，侦查人员都一清二楚。
“咱们去哪？”
“去骑马！”
“当然，除了骑马，有什么可玩的？”
他们各自寻找自己的马。有意思的事情出现了，孩子们认识马，马却不肯与他们相认。他们试图骑上去，谁也没有成功。马儿原来非常驯服，轻轻一拉缰绳，它便停住不动。待主人骑稳之后它才行动。或快或慢，依情况而定。主人动作熟练它就动作敏捷，跑得快。孩子年龄小，力气小，初次骑马，马儿会缓慢动作，自然地理解主人的意图。
今天的马儿不让人骑！今天的骑马人——这四个机器人孩子，骑马的愿望也不迫切。两方面不合拍各自散去。花园里空空荡荡，树不动，水好像也不流。马儿没精打采。花园失去了往日的生气。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监视的目光，已经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空气中有一种紧张，甚至略带恐怖的气氛到处飘散。这是案发地，严防密控当然有必要。
四个孩子整个园子转悠一圈，漫无边际的闲聊。始终在摄像机的监视之下。人工没有发现，他们身上的GPS没有工作。当操作人员发现后分析认为：活动范围太小，这种装置无从发挥作用。实际上，孩子们活动的范围不用设备人眼就可一望而知，定位纯属多余。他们不知道，GPS不工作是孩子们本身的原因。机器人孩子自带屏蔽外来程序是机器人的基本程序。这一条简单的道理，分析人员忽视了。或者是被孩子的生物表象迷惑了，不由自主地，把他们仍然当作普通孩子。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有所收获，那就是：一，孩子们是被控制的。二，控制源没有离开花园，或者说离花园不远。
“嗨！孩子们——”
“嗨！大-人-们——”
四个孩子异口同声，一字一顿。像刚入学的小学生、像幼儿园的孩子集体回答那样。也算正常吧？机器人的原形！不应该大惊小怪。
“你们早上好！”
“您-早-上-好！”
“今天天气多好！”
“是-今-天-天-气-多-好！”
“你们自由自在地玩吧！”
“是，谢-谢。不-过-您-不-想-自-由-自-在-地-玩-一-玩-吗？”
“阿文，你好！”
“叔叔好。您辛苦！”
“大力！你力气大吗？叫这么个名字？”
“玩笑。您的性格与您的名字一致吗？”
单个跟大人说话，无论谁语调语气都正常。
“啊？我不行。”
“对，您是大人。您得工作。您今天的工作就是监视我们。是吧？我建议，您与我们同乐吧？这样，对我们的监视多直接多密切？贴身监视最可靠。”
“玩是你们孩子的事。”
“您说的对，游戏是孩子最正当的活动。这是鲁迅先生说的，您记得吧？”
“我不记得。甭管谁说的，玩就是孩子的事。”
“您们大人就不想玩吗？”
“谁不想玩？谁不知道玩多轻松！多痛快！”
“那，您今天就同我们玩一回呗！一边玩一边工作，多有创意！”
“不扯闲篇了，玩你们的去吧！”
“瞧，他那幅严肃劲儿。假装的！”
“嘿！别绷着脸儿了，跟我们玩打仗去？不敢跟我们玩，怕自己变成机器人是吧？变成机器人不怎么好受，回家不能跟老婆温存了！哈——”
他们只要是单个人说话，不论话多长字数多多都和平常人一样。这是公开的挑战！亮明身份我们就是机器孩子，你们看着办吧！
“臭小子！这么小就懂这事！”
“小看我们！我们不仅懂大人的事情，还能看出你现在的思想活动。”
“我现在的思想活动是什么？”
“你昨天晚上跟老婆吵架了。”
“算你猜对了。吵的什么？”
“是让我们说一遍，还是连说带表演？”
“毛孩子，还连说带表演？倒把我逗乐了！说两句听听！沾边儿，我服你。”
“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是个好男人，是一心顾家，又疼老婆的好男人。是大多数中的一份子。对老婆以外的女人，不是不动心，是不敢动胆儿。老婆也是好老婆，上班还得相夫教子。累得很。比你们男人累上十倍。就这一点，你们男人不体会。男人工作玩命，回家不想别的，吃饱了就想抱老婆。可是你们的老婆玩命工作之后，回家还得思虑全家的衣、食、出、行。身心疲惫**减退。男人想不到不理解。这是夫妻吵架的最常见原因。”
“往下说。”
“男人多做点家务。不过做得太多了，你们自己的**也减退。”
“胡说八道。”
“男人玩命工作再做家务，既不愿意也不习惯。女人不出去工作，不挣钱，在家没地位，没自信。”
“这不是没治了吗？”
“这点事解决不了还叫人？人类不是最聪明的动物吗？自己的这点事解决不了？”
“这回真得请教你这半人半物的机器人了！”
“痛痛快快吵一通，双方把心里话都说了累了，泄了劲，呼噜呼噜一会儿就睡着了。相安无事，一宿混过去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了您哪！”
“敢情你小子就这么一堆废话呀！去，玩去吧！”
“是！我们不玩去，您今天没法儿交差！”
“说真的，告诉我，你们从哪来的？就算帮哥们儿！”
“我们是从人类那来的！你知道人类从哪来的吗？”
“我那知道呀？”
“那不得了！我还知道我从哪来的，你却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你比我强还是不如我呢？”
“我不如你。可是我告诉你啊，是小我不如你，大我肯定比你强。”
“会耍嘴皮子，大学毕业，是吧？最起码的。”
“你小子猜得对。要不是有任务，真愿意跟你多侃会子。”
“走吧，跟我们到花园里走一趟吧！”
“听这话，要绑架我似的。”
“你害怕了？怕什么？怕和我们一样变成机器人？”
这句话似乎点到了人的痛楚。所有参加侦查的人，人人都害怕自己变成机器人。人类真让人弄不明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就是说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占绝大多数。烦恼与人终生相伴。那么变成机器人多好呢？机器人没心没肺没烦恼。没烦恼就事事如意。不正是人类追求的吗？为什么害怕变成机器人呢？人类是个什么东西呢？这么奇怪！莫名其妙！
“好了，我们不害你们成为机器人。您在这忠于职守吧。我们走了，我们开心地玩一圈。不过，你们不会有任何收获的。我们玩得开心，您一无所获，交不了差，挨顿狗屁呲！记住啊！挨领导狗屁呲没关系，回家把老婆哄好了才是最要紧的。告诉你一个秘诀：老婆越凶你越要温存，一切都解决了——”
“滚吧，臭小子！”
“让我们滚，不是你的心里话。我们在花园里转一圈，你们不会有任何收获。你想想，这么大个园子，只有我们四个机器人孩子，我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玩出花样来，你们也达不到目的。你们不是放我们自由玩耍，你们是把我们当鱼线，当鱼饵，要钓出大鱼来。钓出我们的制造者，是吧？唉，真可怜。我们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我们是人类智慧造的——”
“你小子废话真不少！滚吧！”
四个孩子火箭点火似的，一个箭步蹿了出去。逃出了人能伸手抓住的距离。跟踪人员急忙在仪器上跟踪。显示器上一片雪花。没有图像，连信号也没有。
“启动备用程序！”
备用程序显示电源电压不足。弱电设备要多少电压？十伏八伏的！一伏也没有！
“启用备用发电机。”
备用发电机？油呢？柴油！柴油凝结成块了！像水晶！启动解冻程序！用什么？电热棒！没有电！用润滑剂！甭管用什么，不能用手吧？所有的方法都得用电！没有电，没有电什么也干不了！
哈哈！多有趣儿！多复杂的机器设备，多高超的电子设备，所有的环节只要小小的电环节一断，立刻全部瘫痪。多有趣儿的实验。
四个孩子又从天而降。嘻嘻哈哈地来到办公现场。
“咱们谈谈吧。”大人们从心里喜欢他们了。
“先解决你们的问题吧。”
不等大人们是否愿意，四个孩子七手八脚捅开了他们的仪器。他们的手指点点戳戳，仪器亮了，柴油化了，发电机轰轰地响了。红灯亮了，绿灯也亮了，该亮的都亮了，该转的都转了。
“你们想看什么？想跟踪我们在哪？干什么？好了，现在都有了。这种仪器有什么用？那如聊天有意思？”
“咱-们-聊-聊-吧！”
四个孩子一块请求，只要异口同声，说话就蹦字。
“叔叔，把刚才的话茬儿说完！”
“臭小子又来了，不许说黄色话题。”
“您伏耳过来，告诉你一个夫妻和睦的秘诀。一进家门，不管老婆给你什么脸子，你只管温柔的把她抱在怀里，深情地吻！记住，天天如此，一如既往，带着深深的感情，保证你们永远不吵架。家庭的天空从此万里无云。”
大人的脸红得要滴下血来了。
“要知道，你是否用的是真情，你老婆可是敏感的。百分之一的假情，她都能测出来。叔叔，你一定要试试！哪怕是一次，都不是白费心机。”
“好小子，听你一回劝，回家我就试。”
“过来，过来，我们聊聊！”
“别抢别抢！排队排队！”
“一人接待一个，每人都有份。”
“机器关不关？要不要把我们的谈话记下来？”
“不记！不记！谈个人的私事，谈个人的私生活，不记！每人五分钟，待会谈公事的时候再记，好吧？问领导同意否？同意，领导同意了。乌拉，万岁！生活万岁！机器人万岁！女士优先，女士头一波。”
大力：“关于孩子，您有什么心结？”
“我的孩子和你一样小学生。放学回家口头语：老师说什么什么……老师说家长赶快去买什么什么。老师的话，家长必须得句句听，句句照办吗？请问你小家伙！”
“老师的话当然不能句句听。但是这话不能让孩子知道。这是您做家长自己要掌握的。不在孩子面前诋毁老师如同不诋毁任何人一样。不能破坏老师在孩子心里的威信。对老师的所谓要求，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合乎情理，您要做出合理的判断。这样做的根据，其实很简单。老师不因为职业他就是个圣人，职业是职业，人品是人品，职业不能替代人品。他每天对学生讲的道理，她自己不一定就是照着去做的。职业之外，他是个普通人。他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所在的学校是所重点学校，能进这所学校的学生家长，是各路神仙。使尽了各自的本领。他们有医生，法律人士，财会人士，高官的司机，司长，局长，部门长。但是，所有这些家长的本领都敌不过，我们班中队长他爸。要知道，中队长，这是班里的最高长。他爸既不当官也不是当官的司机。居然能让他当上班里的最高长。
我们学校的胡同口有一家副食店，在个体经营欠发达的时代，民众还是相信国营的副食商店。我们班中队长他爸，就是我们胡同口卖肉的副食商店经理。定时地给我们班主任送肉。人家只送无注水没毛的上品精瘦肉。大大方方地送，谁也不避讳。我们班同学都见过。他爸以为我们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懂事也不敢咋地！每次就是十多斤，东西比较重，怕他儿子提不动，每次都是亲自提到学校。亲手放在老师的办公桌上。每学期，我们的中队长都是重新选举，经过演说竞选，随意提名，最后举手表决。听起来很民主，很公道。其实不然，表决前还有一个环节，老师表态建议。这是最关键的。老师的提议是风向标，我们班主任的话总是偏向卖肉的儿子。每句话都带瘦肉精的味道。我们谁也不傻。何必得罪老师呢？更不敢得罪班主任。不就是一个小学的中队长吗？小学的中队长，别说高考了，就是中考也不加分。就这样，我们不谋而合，每学期都让这小子如愿以偿。胳膊上横着两道红杠杠，白地儿红杠，我们叫它五花三层。他的学习成绩也是五花三层，倒数第三或者第五。我们班一共五十个同学……。”
“我跟阿文聊聊。看你这小眼镜一戴，文绉绉的真可人爱。我那儿子要是像你这样，我就不那么唠叨了。我儿子嫌我唠叨。你说我该怎么办？”
“幸而您不是我的父母，我可以说说心里话。如果，每天妈妈在我旁边唠叨，我感觉幸福死了。可惜我的父母离婚闹冷战，闹得我们全家相互之间不说话。我每天回到家像回到月球上。有三个人影在房里移动，不出一点人的声音。偶尔一声叹息，一声咳嗽，都像打雷似的震得桌椅乱颤。我有许多话要说，不敢说。对谁说呢？对妈说？害怕得罪爸。对爸说，害怕得罪妈。他们俩在我心里一般重。如果关起门来，和他们其中的一个说话，三个人心里都不好受。首先我不愿意那样做。每一方都害怕引起不在场一方的怀疑。又没有勇气说不。我实在找不出一句话，只是说给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我想说：‘爸，妈，我们班有件新鲜事。’有一次，我壮起胆子，说：‘爸妈，今天，我们体育老师穿了两只袜子，一只黄的，一只紫的。我们的体育老师是个单身汉。这件事让我们整整笑了一节课。’爸说：‘无聊。’妈说：‘有什么可笑的？’然后全家无语。
我还是坚持每天的常规问候：‘爸妈，我回来了。’‘爸妈，我走了。’‘爸妈，我睡了。’他们照常地回答一个‘嗯。’字。
我不愿意回家。希望在学校的时间多一点。我希望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晚回家。我不敢无理由地在外面多停留一分钟。他们平行地站在家门口，四只眼睛同时聚焦在我将要出现的方向。只要我的身影落在他们眼睛的焦点上，他们的眼睛立刻像切断电源的电灯，黑了。我体会得到，他们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倾注在我身上。我感觉却像一件大黑袍子，从头到脚罩着我，让我看不见光明。
学生应该做的一切事情，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所有的功课，都是五分。所有的考试差不多都是满分。体育课，图画课，只要记成绩的课，都是班里最好的成绩。我的考试试卷，字迹清晰，书写整齐得像铅印。校长曾经亲自监督我考试答题，他质疑我是人还是机器？怎么能五年十次大考都是满分。一字不涂一字不改。当然，现在我是机器人。再做到那种水平是轻而易举。难得的是，那时候我是生物人，取得那样的成绩简直可以用不可思议这个词。我不敢不优秀。我害怕爸妈的表情。他们的不言不语，是一座活火山。我出一点错，都会火山爆发。我拿回满分他们不言不语，不置可否。我仔细瞧过他们的脸，那是木偶的脸。皮纹里充满忧愁。忧愁凝结成块儿，什么也化不开。但是，那下面是火山熔岩。如果，我考试落到全班第二，熔岩就冲出来，那不是儿戏，我不敢试一试。他们是两棵铁树，我是铁树结的果。
我必须坚强。坚持，坚持到我长大成人。成人以后独立出去。至于他们将来怎样，我真不关心。他们不领我的好心好意，我也不去招惹他们。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们变软。唉，他们不想想，如果，我将来的婚姻如法炮制他们，他们将做何感想？他们的死结，是怎么结成的？我现在是机器人，仍然解不开这个谜。烦恼，烦恼，我十分烦恼。”
“他们不是离婚了吗？你不是独立生活在你姨姥姥的房子里吗？”
“是的，他们离婚了。他们分别说对我不放心。天天分别来看我。看来我真是个多余的，我是他们的负担？”
“兵兵，听说你爸你妈，天天在家里踢正步？”
“谣言！太夸张了，踢正步，楼下的人肯定不干！”
“那你给说说实情！”
“那确实是谣言。不过我们家的地板换得比较勤。”
“几年换一次？”
“一年换两次或三次。”
“哈哈哈——改行吧，明天改行卖地板去。有他们家这固定客户，绝亏不了本。”
“真踢正步呀！”
“不是。他们立定，转身，便步走，抬脚落脚总是习惯操场的标准。出门散步，不成行也成伍。步幅，摆臂幅度都遵照标准。手臂前摆，高度平齐着制服倒数第二个钮扣。”
“带不带你出去？把你放哪？”
“小时候，把我放他肩膀上。”
“肩章硌屁股不硌？”
“散步不穿军装。”
“不穿军装还齐步走？”
“穿睡衣也一样。”
“听说，说话要喊报告？”
“那是给我规定的。我妈说话不用。”
“表演一下！”
“报告，我放学了。”
“儿子，请进。”
“是。”
“报告！妈，我要换鞋。”
“批准。臭鞋脱在阳台上。洗脚换拖鞋。”
“吃饭桌上也要喊报告吗？”
“饭桌上提要求要举手。”
“举手？什么要求？”
“报告：妈，我不吃肉蛋儿。”
“请示不准。必须吃。还举手？”
“报告：就是不想吃。”
“用好声音说话。吐字要清楚，正腔正调，不许娘娘腔！”
“是。报告妈妈，我就是不想吃肉蛋儿。”
“用词不准确，那不叫肉蛋儿，叫肉丸子。重复一遍。”
“是。报告妈妈：我不想吃肉丸子。就是不想吃肉丸子。请示完毕。”
“今天，准许要求。责令你妈下次改进味道。”
“还举手？”
“报告，请给一块榨菜。”
“不行。榨菜没营养。馒头蘸肉汤。你，举手干嘛？”
“报告老婆，请你通融一次。够不够营养不差这一次。”
“好吧，准许，馒头夹榨菜，就这一次。”
“你爸你妈上床睡觉报不报告？”
“去——！这问题！不良引诱，儿童不宜回答。”
“报告，我可以据实回答。”
“好，好，好，听着听着，肃静啦——！”
“我自幼独睡。爸妈进他们的屋。三部曲：一，推门跨步。二，立定转身。三，锁门。”
“好小子，要紧的不说了！你什么也没见过吗？”
“见过一次。我五岁的时候。对吧？孩子五岁有清晰的记忆了。而且，永久的记忆。我总想跟妈妈睡一次。我就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遛进他们的屋里。藏在窗帘后面。大窗帘，落地的大窗帘。起初他们根本没发现我。等他们进门，转身，锁门之后。我突然从窗帘后冲出来：妈！我要跟你睡！”
“他们说什么？”
“是不是要揍你？”
“他们傻了，面面相觑。”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跟爸妈睡了一宿。”
“别问了，这小子鬼着呢！重要的不说。是吧？军事秘密是吧？”
“阿红，听说你能放电！”
“哪能说放就放。岂不扰乱了你们的工作？砸了您的饭碗！”
“小试身手，让我们见识见识。”
“不敢不敢。”
“试试，试试，不拿工作开玩笑，拿个人私事试试。我这个手机，你能怎么样就怎么样，让我们开开眼。”
“叔叔，这玩笑开不得。”
“没事儿，一只破手机，早就想换新的。坏了，我就整个扔了，绝不心疼。”
“——？”
“不扔搁哪？没有回收的地方。一只可乐罐儿，夏天卖一毛，冬天卖一毛二。这么沉的手机，白给人家也不收。扔了最省事。”
“——？”
“来吧，就拿它开涮吧！”
“我用眼睛看它一眼，它就瘫痪。”
阿红把手机拿在手上，两只眼睛一聚焦，手机黑屏了。任何信号没有，整个一块小黑板儿。
“电池还有电吗？把电池抠出来，拿你的手机试试！”
“我可不试。传上病毒怎么办？”
“小器！拿测电笔测测！——嗯？电还是满的。”
“您想让电池放空吗？”
“这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儿？”
“还行。别人的手机还好吧？”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试验这一部，不影响其他。”
“对，对，对，工作可不敢耽误。”
“问你，你受谁控制？”
“套辞？您这是套辞。我那知道呀？”
“你没心没肺，应该有一个芯片吧？有一个自主工作的主机？对吧？”
“应该是。”
“我估计在你的头部。跟人一样，把思考的器官，放在身体的最高位置，免得受潮。站得高看得远，接收信号方便。是吧？”
“大概没错。”
“一般机器人帮人做事，做人类不愿做的，有危险，赴汤蹈火的事。是吧？传达人类感情的事，不需要机器人做。全替人类把事情做了，人自己还做什么呢？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是吧？可是你们不一样，懂得许多人类的感情，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自寻烦恼呗。”
“阿红，你做机器人以后，有烦恼吗？”
“我是儿童，或者叫青少年机器人，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本身是没有烦恼的，或者说，不懂得什么叫烦恼。不对。是我个人没有烦恼。爸妈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在学校不惹事生非，老师不请家长。考试成绩家长满意。我没烦恼。不象阿文，爸妈不和，让他心情总是不好，就叫做烦恼吧？孩子的烦恼是大人造成的。烦恼也不完全是坏事。能帮助人早点成熟。阿文显得比我们大，小大人似的。其实我们当中，他的生日最小，我们都叫他小阿文。”
……
工作场地一片寂静。所有的机器都黑屏。备用发电机停转。所有的人，大人、孩子都东倒西歪。问阿红化的那位睡得最香，口水流了一地。没人听阿红说话了，阿红也无精打采地睡了。
这是垃圾魔王作用的，它不耐烦了使了一个小魔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