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们似乎要轮流给王国光上课,改变他的处世观念。马平山也在旁边凑热闹,拉开话题说:“这是一个钱生钱的社会,有钱就能生出更多的钱,就像一只母鸡,钱是它的饲料,在肚子里转两圈,‘吧嗒’下出一个金蛋来。有了钱,就有用钱的人帮助他打理,再去挣钱。有钱人受欢迎,只要他态度不傲慢。钱可以帮人走出困境,钱是一把钥匙,能打开绝望的锁子,敞开希望的大门,让人生充满光明,你们看,钱是多好的东西。”
大家都笑。
这番话曾是小槐和他的对话,不知怎么被马平山知道了,他鹦鹉学舌,让王国光颇感意外,按说,马平山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怎么现在像钻进钱眼里?
朱建国跟着发感慨:“钱能为人带来尊严,普通人靠什么赢得尊严?靠钱!没有权,没有地位,只有多赚钱才能受到人们尊重,没有钱,连老婆都嫌弃,更甭提别人了。”
“钱的购买力是巨大的,不但可以买到物质,还可买到人心,买到感情,买到女人的青春。”
“钱不是万能的,简直是亿能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要被鬼剃头。”
“挣钱吧,有钱就有一切,只要能挣到钱,我什么都可以干,卖屁股都可以。”
“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就是有病,也不能没钱。”
……
这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像一群婆娘争相卖弄,让王国光听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想:功利化的社会,难以培养出合格的公民,对利益的追求,往往忽视对道德的维护,用邪门歪道为自己谋利,满足贪婪的欲望,而社会也吹捧这样的行为,以此来刺激和膨胀财富。在东铁公司,越是有权有势的人,做人越是不合格。
早春二月,寒意未尽,冷神不愿离去,做最后的挣扎,它旋起凌凌麻冻,露出可怕的面孔,比冬天更为狰狞,阴云盖住了太阳,吹起冷风,卷起土尘,铺天盖地向前延伸。寒气透过棉衣,浸袭人的肌肤,刺激人敏感的神经,这种冷,是一种漫长的冷,绝望的冷,就像地狱那种无尽的折磨,无尽地忍受。
一天黄昏,王国光到公路边散步,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位抱孩子的女子,二十六七岁年纪,向他求助:“师傅,有件事想求你帮忙,我误车了,找不到住的地方,你能不能帮忙,让我过一夜?花多少钱都行,我就住一宿,明早就走。”
“可以,不用你花钱,我给你找一个住处。”王国光不假思索说道:“来,你跟我走。”他替女子拿上提包,把她往车站方向领。路上,她向他道谢,他豪爽地说:“你不必客气,谁都有遭难的时候,帮一帮是应该的。”
他迎着人们好奇的目光,走上站台,进入车站大楼,把她领到三楼小料库,安顿住下。他看时间不迟,又去厨房里向厨师要三个馒头,一盘炒菜,给她端上去。临出门时嘱咐她:“晚上你插好门,谁敲门都不要开。”她道谢。王国光下楼,先去外面转一圈,等到天黑,去机械室的空床上看书睡觉。
第二天早晨,他去小料库敲门,里面却没有应答。推门一看,床铺上收拾得整整齐齐,人去屋空。
王国光坐在床上,为这个少妇担心,不知道她回到家没有?路上是否平安?
出工点名的时候,王国光碰到站区的员工,他们都用神秘的眼光看他,这眼光包涵几层含义:疑惑,赞许,鄙夷,冷漠。王国光觉着可笑,自己无意做一件好事,却引起这么大的反应,看来人们天生就有是非情怀。王国光反对这种自以为是,他认为:爱管闲事,是现代人的一种霸道。
出工干活时,王国光情绪消沉,既对世事忿忿不平,又觉着做人没有意思。中午收工后,接触网工白远望来到小料库,悄悄对王国光说:“王师傅,我给你透露一个消息,你不要生气。”王国光知道他要说什么,笑道:“不生气,你说。”白远望嬉皮笑脸地问:“站区里议论你拐了一个年轻女人?”
王国光一听“拐”字,由不住沉下脸骂道:“他们是畜生,人家是一个误车的妇女,晚上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向我求助,单身一人抱个孩子,天气那么冷,我能不管吗?”
白远望又问:“人们说,你晚上和她住在一起。”
王国光又骂:“真是畜生,我在机械室的床上睡了一宿。去欺负一个求助的弱女子?禽兽不如,我老王到死也办不出这种事来。”
白远望笑着连声说:“是了,是了。人们还造谣,说那女人故意来找你的。”
“简直就是畜生,我一不是官儿,二不是富翁,人家找我干啥?”
“是了,是了。”
“远望,你以后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他们都是些小市民,存心不良,整天捕风捉影,评头论足,唯恐天下不乱。”
“是了,是了。”
“东铁公司的事情都稀奇古怪,东铁公司的人也不太正常,这个公司迟早要出乱子,远望,你趁年轻,还是另做打算,省得将来被它耽误。”王国光最后劝道。
白远望应承一声,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走了,他解开了心中的一个谜团。他相信王国光的人品,不会像人们所猜疑的那样,贪色图利。
白远望走后,王国光独自坐在床上发呆,在站区,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荡起轩然大波,人们似乎都在盼望,天赶紧塌下来,人赶紧死掉,世界赶紧毁灭。人心呀,如此焦虑浮躁。王国光叹道:“世态险恶古怪,想做个好人都难啊!”他在屋里憋屈得难受,起身出门,下楼到站台上散步。
路过底层楼道,食堂里传出一阵歌声,“……有一种鸟很讨厌,自己飞不起来,就在窝里下个蛋,孵出下一代,替它飞上天……”王国光停步仔细听,像老吴唱出来的。
他走到楼外,沿着站台转悠,李红卫在宿舍的窗口看到他,喊道:“王师傅,你上来一趟。”他仰头望了望,对准李红卫大声问:“你说吧,有什么事?”李红卫探出头来又喊:“下半个月的工作有变动,你明天开始休假吧。”王国光应一声:“知道啦!”
不一会儿,冀主任的窗户也打开了,嚷道:“大中午的,你们喊什么,让不让人睡觉?”王国光低头走远,假装没听见。
次日上午,王国光开始休假。他打电话叫来一辆出租车,往车站赶去,没想到出租车在半路上抛锚,司机修车耽误了半个小时,没赶住九点半的那趟火车。王国光只得去长途汽车站,改坐班车回家。他在售票厅买好车票,一看发车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便赶紧找到检票口,检票进站。来到停车区,那趟班车却还没有到达,便找一片遮阳的地方站下。乘客们纷纷抱怨班车晚点,客运人员赶紧打电话询问,得知班车正在加油站里加油,就让乘客们在停车场上等车。
王国光有些心烦,叹息今天坐车不顺利。他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目光落在前面一位二十岁姑娘的身上,偷偷的观察她,此刻她立在站房的屋檐下,低头踢打一处破损的水泥地面,一边踢一边不停地接打电话。一位工作人员路过,“嗨!”地喊一声,制止她破坏硬化面,她抬头看一眼,走出屋檐下,站在空场里,继续通话:“……你的前妻那么强壮,都应付不了你,我这么娇小,哪能满足你,你还是……”她不时抬起大眼睛,看一下周围,显出一丝玩世不恭的样子。不一会儿,她用脖子夹住手机,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红色的百元大钞,用手数了数,说道:“钱有些不对劲,我总是丢钱,每次丢一些。”说完,又把钞票装回裤兜里,“我挣不了多少钱,但有你花的……我要把房子卖掉……”她的面容还是少女的模样,但她已经涉及到妇女的话题。
她的通话一字不漏地传到王国光的耳朵里,让王国光不住地皱眉头,当今的年轻人简直不知廉耻,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完全不顾后果。
几分钟后,那趟班车从进站口开来,司机打开车门,乘客们一哄而上。王国光发现,那位姑娘并没有上车,仍然在空场上溜达打电话,王国光想,也许她不坐这趟车。等到司机换好路票,坐到方向盘前,按响喇叭准备开车时,她却急匆匆跑上车来,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空座位上,电话至始至终支在耳朵上,说听两不误,人们都佩服她打电话的耐力。
班车开动后,她依然沉浸在通话情绪中,“……有了孩子怎么办?不想要就打掉呗,俩人的世界多好,不愿意做饭就下饭馆,不愿意买房就租房,多自由。”她始终保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结婚证就别领了,领证还得开介绍信,还得去民政局,多麻烦,又费时间,又费精力,将来你万一把我踢了,嘿嘿,也不用办什么手续……”
司机打开背后的闭路电视,播出一部武打影片。那姑娘瞅一瞅前面的电视机,嫌吵,起身到车尾坐去了。她歪着头,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慢悠悠地说话,这种姿势已经成为她固定的模式,王国光想:她迟早得变成一个歪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