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车站待了半个多月，王国光觉着憋闷，就向袁主任请假回家，近些日子站区的活儿不多，袁主任准他五天假，通知司机黄玉明开车送他去乌里木镇。在乌里木镇，王国光赶上一趟班车，登车一看，竟然是来时坐的那趟车。
司机的老婆还记着他，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好久没见你啦，你这是回家呀？”王国光见到她也觉亲切，笑答：“是。”
座位上支起一颗颗脑袋，审视着他，王国光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车尾，找到一个空座位，拥包坐下。车上的乘客又恢复原态，叽里哇啦地说话，话音有河北腔，山东腔，河南腔，他们多在附近的矿上挖煤，现在回去帮助家里收割庄稼。乘客坐满，司机按一声喇叭，汽车从乌里木镇开出，拐上那段砂石路，快速向西驶去，行驶十里路，汽车又拐下砂石路，转向崎岖不平的村道，路过零落的村子，拉上一两个上城采购的村民。
汽车像一个瘸腿的拐子，爬上一条陡峭的山路，颠簸前行，把人晃荡得极不舒服。翻过一道山梁，汽车鸣笛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院子里吵吵嚷嚷走出来七八个男女，其中五六个人登上车门，挤进车厢里，两个人在下面送行。这些人好像来这里参加一场婚宴。汽车开动，几个满嘴酒气的人谈论宴席上的趣事，谁谁喝醉了，出了什么洋相，谁谁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抬回去了，谁谁被打了，送进了医院，云云……汽车开出二里路，又在路旁停下，三个村民热火朝天地挤上车来，车厢顿时变得拥挤不堪。有的乘客开始抱怨：“车上这么多人，还往上挤，快把人挤成肉饼了。”司机在前面慢声慢语地说：“都是出门人，尽量都拉上，扔下谁都不好，大家谅解一下。”车子起动，人群一阵摇晃，一个三十多岁，瘦个儿，脸色乌黑的女人气哼哼地嚷嚷：“这车上有大肚子女人，看挤掉了的，挤掉了，你们可赔不起！”司机的老婆斗气说：“不是你哇，我看你肚子还没大。”那黑女人说：“肚子大也能看出来？刚两三个月。”旁边一位男乘客油腔滑调地挑事：“那你就算不上大肚子，只能算小肚子。”黑脸女人瞅一眼男乘客，黑下脸说：“就是一天，也得叫大肚子。”车上一阵大笑。许多人已由大肚子联想到了性，由性联想到了性爱。在这寂寥难行的荒郊野岭，有这么一段小插曲，大家都觉着轻松。人们接过话头，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王国光不屑听这些世俗评论，把眼光投向窗外，看那藏匿在山凹里的户家。山坡上有一头东张西望的毛驴，被一条跑来的狗吓一跳，后退一步，仰起头昂昂地嚎叫，王国光被这野趣逗笑了。
班车驶近伊金霍洛旗时，道路才变成了柏油路，班车开始狂奔，一路开到长途汽车站，停在站外的马路边上。王国光下车后，急忙往站房里走，去赶回家的长途班车。经过进站的门口时，看见台阶上躺着一位年轻男子，仰天嚎哭，他的俩个伙伴蹲在旁边扶着他，无奈地叹气。这种绝望的情景，王国光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顾不上观探，赶到售票窗口，询问开往三原的班车，女售票员说最近的一趟车次要等一个小时开车，他才松口气，掏钱买好了车票。
他不愿长时等车，就到外面去消磨时间。那倒霉的三人还在，嚎哭的男子已经息声了，闭眼靠在同伴的怀里，像昏迷过去。一个路人问他们：“他怎么啦？”其中一个同伴答：“让人偷了两千块钱，回不了家。”
王国光心里紧缩一下，皱眉望望那丢钱的人，赶快离开了，他无力帮助他，还不如躲远一些，省着心里愧疚难受。
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混乱不堪，王国光顺着街道往前走，想找一处有景物的地方看一看。刚行几十米，忽觉一阵凉风吹来，丝丝湿气打在脸面上。仰头望去，不免大吃一惊，只见东方天空乌云滚滚，漆黑如墨，如降暴雨。他不敢往远走，怕被大雨截住，耽误了班车，便转身返回汽车站内。他在候车大厅找一处空座坐下，随手摸一摸上衣口袋，钱包硬梆梆装在内衣兜里，心里踏实，却不由自主为那不幸的人发起愁来。这世界怎么会有小偷？去朝别人劳动报酬下手！他不但偷去了人家的生活费用，更偷去人家对生活的信心。该死的小偷，只要你们还有一丝良心，看一看刚才那撕心裂肺的一幕，看一看那人痛苦绝望的嚎哭，你们还忍心伸出你们黑手？还忍心拿上别人的血汗钱，去花天酒地消费？如果世界上真有铁石心肠，小偷必是其一。贼，真的太缺德了，他们偷走不仅是财物，也偷走了人间的信任，偷走了人们对社会的希望。
想一阵，叹一阵，四十分钟的时间磕磕绊绊过去了。终于，一名身穿灰色制服的女人来到5号进站口，开始吼喊：“去三原的，来这里检票了！”王国光提包起身，排在一行旅客的后面，等候检票。通过进站口时，检票的女人看他一眼，提醒道：“大巴车上经常有偷人的贼，注意保管好财务。”王国光点头致谢，检完票，登上大巴车，他向车厢扫视一遍，见俩个小伙子在座位上观察他，心情不由一阵紧张。
长途班车按时开车，慢慢驶出车站，在城内的街道上行进，闯出城口，班车拐上新开通的国道，加速行驶。一路车辆稀少，公路平整坦顺，旅客们昏昏欲睡。王国光注意着前面那俩个贼眉鼠眼的家伙，防止他们途中行窃，但这俩人始终坐在座位上，看不出作案的动迹。王国光身疲心累，便把目光投向窗外，缓解一下注意力，倏然，他发现前方的天空有些异样，仔细观望，却见道路前方拥堵着奇形怪状的黑云，仿佛一堵巨大的黑墙挡住去路，毫无疑问，前方的某个区域正在降雨。汽车急速向前，犹如闯入一个黑洞，一个风云翻卷的巨大黑洞，让人担心过往的车辆会被它掀翻。班车行驶十分钟后，果然狂风横扫，雨点飘落，越往前行，雨滴就越为集密，猛然，窗玻璃上一阵哗哗作响，暴雨疾至，这时天空雷鸣电闪，雨水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好像天河开了闸，冲打惊慌失措的车体。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不断刮动，却难以刷掉急落的水流。前方路面一片模糊，让人既兴奋又担心，司机急忙降低车速，缓慢向前行驶，行出十几公里，前方渐渐出现白亮，大雨仍然继续，天空突然出现一阵闪亮，抬头一看，一轮耀眼的太阳已拨开云层，光闪闪地照耀下来，公路上顿时亮起白花花的水光。
此时太阳如清洗过一般，艳丽如新，炽亮夺目，像炼钢炉的火口。天空被雨水冲刷，一尘不染，蓝映映的，漂滞着两条深色的云带，奇妙迷人，真乃西边太阳东边雨，前方光亮后方黑。一个世界两重天。
再往前行，雨渐渐稀落，慢慢停止，“看，后面有彩虹！”车里有人大喊一声。“哪里？哪里？”乘客们兴奋地问。
“那边！”
人们回头寻望，终于在东方的天空上，看到两道彩虹桥，彩虹在黑幕般的天空显得极其美丽壮观。这种奇妙的自然景象，王国光在四十多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禁充满了对世界的热爱。
经此奇遇，让王国光颇为兴奋，他暗想道：今日不虚此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