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公司上层不得不进行调整,做出一项无奈的决定,给员工增涨工资,来收取人心。这条消息传出后,起初员工们还不怎么相信,认为公司在忽悠员工,等到文件下达到站区,才知道真有此事,便马上改变态度,齐声叫好。涨工资这种喜事,谁遇上都会开心,凭空多出若干收入,能增强人的工作信心,于是,离职跳槽的状况,迅速得以扭转。公司的经理们一看效果明显,如同吃了一管镇静剂,催促有关部门尽快出台调资方案。人力资源部和财务部经过反复研究,按工种分出档次,提出调整办法,平均每人增涨七百元,报请钱总批准。钱总审查几遍方案,把笔拿起来放下去,放下去又拿起来,思前虑后,最终还是大笔一挥,写道:同意。员工们发扁的肚皮,终于喝上了一碗肉汤。
受此利好,员工队伍马上稳定下来。在功利化的时代,人就如嗜血的蚊子,用血一样的金钱,可以消除人们饥饿和焦虑。
本月开资时,工资单上果然多出七八百元,人们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其实,他们应该感谢那些辞职跳槽的员工,是这些人炮打当头,将了东铁公司一军,逼迫它忍痛做出涨工资的选择。有意思的是,斗争者自己并未从中得到好处,而旁边看热闹的人,却成为斗争的受益者,是不是有点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味。
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王国光看得清清楚楚,他把那些辞职者当成先辈,尊敬他们,怀念他们,他给田景明打电话,告知此事,田景明在电话里叹口气说:“东铁公司涨多少工资我都不稀罕,它已经伤透了我的心,但愿通过这些事情,东铁公司能够善待员工,让员工的收入多一些。”
王国光由衷佩服田景明的胸怀,他虽然离开东铁公司,但没有人走茶凉,看东铁公司的笑话,仍然关心大家的未来。
增涨工资是一件大好事,然而对于李红卫来说,大好事后面跟着大麻烦,家里打来电话,说他父亲罹患胃癌,要做胃切除手术。他心里一慌,急忙向站区领导请假一个月,回家去给父亲陪床治疗。冀主任同情他的境遇,立即准假,放他回家行孝。出于人道主义关怀,请假期间,站区给他画满考勤,工资奖金一分钱不扣。这是他当管理者的好处,既能顺利给他父亲看病,利益又不受损失,哪像站区的工人们,遇到急事,没人照顾,请假困难,着急时不得不辞掉工作。
等级如此明显,让王国光心寒!
李红卫请假期间,吴良每天领着大家干活,大家倒觉着轻松一些,心里盼着李红卫永远不要回来。
李红卫父亲出院后,他风风火火回到站区,自然对站区领导感恩戴德,干活更加卖力,这样可苦累了工队的员工,没有休息,不分阴天下雨,工作量总是满满当当,怎么干都干不完。一天,丁高管来车站检查工作,李主管和他谈起小苗辞职的事情,丁高管淡淡说道:“咱们电务口的,谁想干就干,谁想走就走,不挽留。”王国光听到这些话,脊背犹如涂了一层雪霜,渗到心里,冰凉冰凉。这句话看似让人来去自由,其实是无情无义,不负责任。他感觉他们这群人就像呆在一个收容所里,混睡几天,混吃几天,哪天混不下去了,滚蛋。来去对于他丁志成高管来说,无关紧要,反正他又不用干活儿,别人干死干活,关他什么事儿?李主管也明显感受到这种阴冷,但表面还得点头应和。他向丁高管表功,说目前的工作量大,人手缺,自己干活多么卖力、辛苦,然后向丁高管要人,丁高管推说现在抽不出人来,等公司招来人员再给调配。李主管再不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干。
丁高管检查完工作,开车要回公司,李武突然凑到他跟前,掏出一张精美的请帖,恭恭敬敬递过去,甜滋滋说道:“丁高管,下个月我要结婚,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丁高管看一眼请帖,随手装进衣兜里,笑着问:“李武,你要结婚了?对象是哪里的?”李武满脸堆笑答:“我对象是四原的,她家开了一座煤矿。”
“啊,”丁高管不由一怔,上下打量一下李武,伸手和他握了握,笑道:“恭喜你,找了个煤老板的闺女,不错不错,小李,以后有什么事情,多跟我联系。”
李武兴高采烈地说:“还请丁高管多关照。”
丁高管客气应一声,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冲李武摆摆手,发动马达,匆匆开车离去。李武目送丁高管的轿车驶向公路,心里美孜孜地勾勒人生的前景,正想得陶醉,忽听旁边有人大声问:“李武,你瞪着眼睛看甚了?”
李武转头一看,见小槐迈着八叉步从楼门那边走过来,满心不高兴,答道:“甚也没看。”小槐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说:“李武,有件好事你干不干?”
“甚么好事?”
“我外母娘的亲侄儿子开了个典当行,五分钱的利息,你入不入?”
“利息这么高?一般人都是二分,三分,他这么缺钱?”
“他给开发商集资,人家都是大老板,成片成片地开发土地,还款痛快,你入不入?”
“他们在哪儿开发?”
“在康巴什,你入不入?”
“我哪有钱入?”
“你妈不是给了你十万块钱结婚?你先放在典当行里,到一个月,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你,你干赚一笔,不误你结婚。你入不入?”
“结婚钱都让宋小丽拿走买首饰了,我哪有钱入?再说,现在典当行这么多,保不保险?”
“穷鬼,不入,你还问那么多干甚。”小槐不满说一句,转身又找别人去了。
李武在后面气哼哼地骂:“有钱也不能给你小子,上次就把老子坑了一下,老子还相信你?”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从背后喊住小槐,跑上去说道:“王国光是个抠门货,攒了不少钱,你去找他,这么高的利息,他肯定动心。”
小槐嘿嘿一笑,转身上楼,去小料库找王国光,见到他,直接说明来意。王国光眨眨眼皮,坐在床上犹豫,小槐在旁边给他讲道理:“这是一个钱生钱的社会,有钱就能生出更多的钱,就像一只母鸡,钱是它的饲料,在肚子里一回旋,吧嗒下出一个金蛋来。有了钱,就有经纪人帮助你打理,挣更多的钱。”他见王国光若有所思,似乎动了心,抓紧鼓动道,“老王,钱在典当行里,利复利,利滚利,如同滚雪球,秃噜秃噜往大滚,你放上十万元,不出几年,就能滚成个百万富翁。你不放十万,放上一万两万也行,利息是一样的,多会儿想取多会儿取,方便。”
小槐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王国光听得心惊肉跳,他想起莎士比亚的小说中那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状告借贷者逾期,向法官要求按照合同,从借贷者身上割下一块肉来,残忍无情,便反感高利贷的压榨,于是,婉转地拒绝道:“高利贷我有些不放心。”
小槐把眼睛珠子转了转,问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王国光一语双关道:“利益越大,风险也越大。”
小槐拍拍胸脯说:“这个你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典当行是我妻哥开的,到时,他给不了你,我给你。”
王国光仍然不为所动,跟他绕弯子,笑道:“能挣钱当然是一件好事情,有钱人只要他心地善良,态度不傲慢,是受人欢迎的,钱可以帮人走出困境,让人改变生活,钱是一把钥匙,能打开绝望之锁,敞开希望的大门。”
小槐听得懵盹,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迎合着他说:“对,就是怎么个道理,你入不入?我保证你本利安全。”
王国光见小槐紧逼,只得找借口说:“我倒是有些钱,都被我妹妹借走了,等她给我还了,我立马就入。”
小槐问:“多会儿能还?”
王国光说:“不知道。”
小槐苦笑,摇了摇头说:“行了,老王,等于我没说!”然后推门走了。王国光望着他的背影,笑道:“伤天害理的事儿让我去干,甭想!”
李武在结婚前半个月,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话殷勤周到,干什么事情也很配合,好像变了一个人。王国光想,可能他观念想开了,便不跟他计较过去的事情,恢复了正常的交往。年轻人嘛,涉世不深,不懂人情礼道,慢慢都会好起来的。结婚的前一个星期,王国光去食堂吃早点,正碰上李武也在,他竟然主动给王国光花一元钱买了一份包子,这是破天荒的事情。王国光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钱虽然花的不多,但贵有那份敬人的心。
第二天,王国光休班,把站区的事情丢到了脑后,风尘仆仆回到家里,全身放松,躺在床上看了一天书。
当晚,他接到家里的电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程序化地整理一下被子,然后坐在床沿上,按下接听键,“喂”地应了一声。
“国光,你多会儿休假呀?”电话里他母亲问。
“妈,有什么事儿?”
“你二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你赶紧回来见一见,女方条件可不错了,还是个姑娘,管配你的,你也老大不小了……”他一听说相亲,马上皱起眉头,撒谎道:“我这两天可忙了,回不去。”话筒里母亲着急地说:“人家姑娘等信儿呢。”他不耐烦地回应:“妈,我没时间,你回绝算了。”
挂掉手机后,他一仰身,躺在被叠上,气哼哼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嘴里自言自语道:“多此一举,乱弹琴。”他现在对相亲有一种恐惧心理。
信息化的社会使人们越来越浮躁,人们不断地受到信息的刺激,情绪总在起伏状态,平静的间隙越来越小,脑电波如惊涛骇浪,上来下去,下去上来,撞击出情绪的能量,与现实对抗。信息越发达,人们就越不安宁。电脑,手机,这些铁盒子,铁块子,正在成为与衣食住行同等重要的东西,管控着人们的生活。
“好好活着,找什么对象?不让人消停。”王国光大声抱怨道。整个下午,他都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休假几天,他没敢去探望父母,怕母亲逼着他见女方。对他来说,搞对象如同搞交易,相面,问价,论价,谈妥,成交,没有相悦的成分,让人尴尬,他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意这样作践自己。
八天假期休完,他马上返回站区,摆脱了良心的谴责,在三原呆着不见父母,总觉着为子不孝,是一宗罪恶。回到站区,他匆匆登上三楼,推开小料库的门,陡然发现床上搁着一张红彤彤的请柬,口呼:“红色罚款单到了!”
他把请柬拿起来翻开,香味扑鼻,里面印着漂亮的黑字体:
恭请王国光先生参加李武和宋小丽婚礼,婚礼定于2009年1月7日(农历腊月十二)中午12时举行,届时在四原宝利来大酒店设宴,恭候您及全家光临。
王国光笑了笑,把请柬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心想:人为什么要结婚?既折腾自己,又给别人找麻烦。婚礼定在明天,王国光在工队值班,赴不了婚宴,就托单继芳捎去200元礼钱。
一个星期后,李武休完婚假上班,把搭礼没去吃饭的人叫到饭店补吃了一顿。宴席上,冀主任给李武代东,李武自觉面子极大,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冀主任对李武的事情上心,在桌子间轮流招呼大家。等到大家坐齐,冀主任举起杯,眨眨眼睛说:“我有一个提议,今天借李武的喜酒,我来敬大家一杯,常言道:酒是粮**,越喝越年轻。这么好的营养品,咱们就左手端,右手弯,全封闭,一口干。”说完,一饮而尽。大家面面相觑,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所措,那么大一杯酒,喝进肚里哪能受了。“快点儿喝。”冀主任见大家瞅着酒杯为难,大声催促。在他的逼视下,大家只得咬着牙往里喝,王国光当时喝得口大,被酒气呛了一口,扭过身子咳嗽。林木森在旁边给他递过一张餐巾纸,劝他慢慢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劲上头,大家开始相互恭维,酒席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桌面上交杯换盏,相互祝愿感谢,个个通情达理,场面其乐融融。冀主任把李武叫过来,让他和新婚妻子给大家敬酒,彼此都是熟人,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无非是与性有关系的话语,王国光看着发笑。敬完酒,李武坐在王国光旁边,不知是有意,还是随便一坐。
宴席持续了两个小时,临到散席时,冀主任又是一举杯,随着音乐款款唱起:“说再见,难再见,相见时难别也难,好朋友,难忘记,今宵共度有情缘……”唱到这里,大家也站起身来应和,歌声荡漾,气氛倒也感人。唱完,大家举杯喝尽,纷纷离桌,散场。
一切都好像步入了正轨,进入了良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