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江,不早了,睡吧。”慧琴倒是大大咧咧。见识了这一番闹剧,瑞江此时哪还有丝毫兴致去享受春宵良辰,遂嘲讽道:“本来我还有睡意,可现在精神抖擞,留着这么好的精神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来酝酿睡意,倒不如我去书房好好研究诸多官场上的门道呢!你请自便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新房。
坐在书桌前的齐瑞江满脸愁容,他很清楚自己的婚姻生活会很不幸福,这么不懂礼数的女子怎可配得上这“官太太”的称号?日后必会成为他人笑柄。可刚成亲就立马休了她实在说不过去,不仅自己没有什么充分理由,而且爱面子的父亲怎能答应?四更天了,瑞江越想越烦躁,赌气地伏案迷糊睡去。
“少爷,快醒醒,一大早您和少奶奶还得给老爷请安呢。”“知道了!”瑞江声音嘶哑道。他懒洋洋地站起来伸个懒腰,突然头晕目眩,双腿打软,难以站稳,又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瑞江觉得自己咽喉肿痛,浑身也挺烫,自幼多病的他明白是昨天疲劳过度,加上昨夜急火攻心和睡觉着凉,才导致发热上火的症状。“少爷,您身体不舒服吗?”志伟轻声道。“呀!少爷您的额头怎么烧得这么烫?我去回禀老爷一声,顺便给您请个大夫吧!”“不行!”瑞江很坚决地说:“新婚次日清早向高堂问安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我只不过略抱小恙,不必大惊小怪。还有,我昨夜没有留宿新房的事,更不许在老爷面前透露分毫,记住了吗?还不赶快帮我洗漱!”
梳洗整洁的齐瑞江精神略微好些,他和志伟走出书房。“志伟,少奶奶是不是在厨房张罗早餐?”在双龙镇一带,新婚妻子需次日早起为丈夫和公婆做好早餐,然后叫醒丈夫,一起向公婆请安。“刚才小红去叫少奶奶起床了。”“什么?”瑞江暴跳如雷道:“难道她不懂新婚次日要准备早饭的规矩?她一天究竟要睡多少时辰?”“瑞江,对不起,我睡过头了!”只见慧琴边跑边道:“刚才小红才对我说新妇一早起来需要做早饭,之前也没人告诉我这个规矩,噢,我这就去厨房!”话未落音,蓬头垢面的慧琴一头扎进厨房,只剩下捶胸顿足的瑞江。
“爸爸,我来向您问安了。”瑞江故作平静道。“你怎么睡到这个时候?我都等你们半个多时辰了。咦,慧琴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那个懒婆娘才刚进厨房张罗早餐呢?”“哦。”齐耀钟会意道,又随即笑了笑:“昨晚睡得好吧?”“很好。”齐瑞江只得应付道。“那你们得努力,争取让我早点抱上孙子啊!”“爸爸,早饭做好了,你和瑞江可以吃了。”“好,命下人们端上来吧!”这时的瑞江生气地扭动身子,用后背对着慧琴。
片刻功夫,餐桌上摆上了慧琴的“杰作”,一小锅半糊半生的红豆粥,一碟刚从腌菜坛里捞出的咸豆角,几只大小不等,奇形怪状的馒头。这时的齐耀钟不禁瞪大了眼睛,不知从何下手,不吃吧,慧琴的脸面挂不住,可吃吧,难保自己不会倒胃口。再看瑞江,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气愤又幸灾乐祸,更多的是等着看慧琴层出不穷的笑话。齐耀钟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小口粥,心里顿时像打翻的五味瓶,嘴里的感觉也是那种说不出的奇怪。粥的上层呈清水样,下层沉淀着黝黑的锅巴和咬起来嗝牙的红豆。慧琴有些不好意思了,怯生生道:“爸爸,对不起啊,这是我第一次做饭,没想到做这么糟。一开始时水放少了,我又因贪睡迟起,担心你和瑞江等着急了,所以将火开到最大,随后又上了趟茅房,等我回来一看,饭都烧焦了,我没办法,只能拼命加水补救。”“啊,哈,没关系!”齐耀钟挤出笑容打圆场道:“我就爱吃这种饭,虽然口感欠佳,但还是有保健功效的呀!这焦锅巴能健胃助消化,咬红豆能固齿嘛!”说罢齐耀钟低头作呕片刻,放下粥碗不愿再多吃一口。心粗如巴斗的慧琴竟没有听出公公的弦外之音,天真的以为齐耀钟在夸她,连忙喜笑颜开地附和道:“是吗?挺合您胃口的是吧?本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不到您对我厨艺的评价蛮高的!爸爸,那您尝尝我蒸的馒头吧!”面对儿媳的热情,齐耀钟盛情难却,勉强拿起馒头咬了一口,脸瞬间变了颜色,忙不迭吞下去再咬一口,却又硬又苦,吃得齐耀钟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原来慧琴和面时没将碱和面团揉均匀,导致齐耀钟第一口酸得流口水,第二口苦得流泪水。这时,齐瑞江心里已经完全明白儿媳并非贤惠持家之人了,可既然已成了齐家的人,事已至此,不由反悔,当务之急是如何把这顿难吃至极的饭吃下,好在以后的饭菜会像往常一样交由厨房下人们安排。“老爷,佃农们都在茶馆外聚集齐了,准备交今年的田租了。”这下齐耀钟总算找到一个退席的借口了,临走不忘客套地交代瑞江多吃些。“瑞江,快吃啊!尝尝我的手艺。”瑞江正发着烧,口干舌燥地他连喝了几碗粥,又挑了几根咸豆角,至于馒头,瑞江则没有胃口了。“我吃好了,现在乏力得很,需要睡一觉,中午吃饭的时候叫我,哦对了,午饭就不劳你费心了,吩咐一下厨房的下人们即可,你速将这些碗筷收拾妥当。”
茶馆佃农们排着队一个个交租,茶馆小二阮小胖登记。当轮到一名青年人时,双方起了争执。齐耀钟皱了皱眉毛,循声快步过去。“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齐老爷,我家情况特殊,实在交不起这田租啊!”青年恳求道。“哦?情况特殊?到底怎么个特殊法?”齐耀钟轻蔑地瞥了一眼满身补丁的青年道。“回齐老爷,我老婆今年夏天生了三胞胎男孩,您看,这一下子添了三张嘴,我家本就拮据,这一时半会儿哪里交得起租。”青年的声音越来越小,齐耀钟满面寒霜地来回踱步,他突然一把掐住青年的脖子恶语道:“少跟我耍花样!跟我哭穷?当初干嘛死乞白赖地央求我租地给你种?你愿赌就得服输!如今早已实行雍正爷颁布的‘摊丁入亩’制度,又不是征人头税?不管你家有几口人,都得交这么多钱!”“齐老爷,请您让我把话说完。眼下所纳的税虽和往年一样多,可这三个襁褓婴儿着实让我家的情况雪上加霜了!今天老大生病,明天老二生病,老三也随时小病小痛。光给这几个孩子寻医问药,家里就已经债台高筑了,哪里有钱交租?不过齐老爷,我绝不会赖账,来年我一并交齐!我求求你了!”说完,那青年竟跪下了。可齐耀钟根本不为之所动,反倒愈发趾高气扬:“今年都没着落,来年就有钱还了?我凭什么相信你?穷得叮当响还生这么多孩子!养不起就别生啊!又不是我逼着他们生病的!我告诉你,别和我玩拖延政策!今儿这田租,你必须得交!否则,我就要收回田地,让你一家五口饿死街头!既然你现在遇到了难处,而我齐某人又一向菩萨心肠,给你指条明路,就看你愿不愿意走了!”齐耀钟摇头晃脑道。周围佃户们见他那副不可一世的丑恶嘴脸,无一不恨得牙根痒,却敢怒不敢言,若不是靠着他吃一碗饭,早一拥而上将他打扁了。“愿意!愿意!哪怕让我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青年眼睛一亮,立马应道。“唔,你别答应得这般干脆,我也用不着你为我当牛做马。”齐耀钟傲慢地转着转球道:“好多人家虽锦衣玉食,却无子继承香火。依我看,你还是将这三个儿子统统卖掉,既解决了日后的口粮危机,又还上了当下田租,最关键是给孩子们争取到一个富裕的家庭,各取所需!吴大个,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几个孩子跟着你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是活受罪吗?”“这个······”看出来吴大个有些心动了。
“当家的,不行啊!”恰在此时,一年轻女子冲上前去,原来她是吴大个的妻子。“你怎么来了?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吴大个低声责备道。“当家的,你千万甭犯糊涂啊!”妇人抱着吴大个痛哭道,又将手腕处的金手镯取下,交给齐耀钟道:“齐老爷,这只金手镯完全抵得上今年田租了吧?”齐耀钟狐疑地捏着金手镯左看右瞧,由衷赞叹道:“还真是纯金,上面还镌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仙鹤,嗯嗯,好东西!不过你若早拿出来不就结了吗!”齐耀钟正欲将镯子揣进口袋,却被吴大个一把抢去,他口口声声嚷道:“国贫不卖土,家贫不卖宝!这个手镯我死也不卖!”“吴大个,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难道你真狠心到卖亲生儿的地步吗?”妇人气愤地质问道。吴大个忙将妻子拉至一旁,却未语泪先流。“其实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我俩的日子虽贫苦,但从未红过脸,我真想陪着你与孩子,就这么永远和美下去。”那妇人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淑珍,都怪我太没用了,无法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我不能再对你父母食言啊!”“当家的,你别这么说,前年若不是你肯收留我们一家三口,恐怕我们一家早已遭到贼人暗算,金手镯哪还得以重见天日······”“怎么回事?看来这其中还有些文章周折呢?”齐耀钟问阮小胖。“老爷,这位叫淑珍的妇人出自官宦人家,她的父亲曾任TL县县令,为官清廉,为人刚正,工于书法,尤善柳体。淑珍自幼耳濡目染,不仅学识不菲,并且练就一手入木三分的遒劲书法。”“哎呀,捡重要的说,跟个老太太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齐耀钟不耐烦道。“事儿就坏在她爹的书法上,前年,在一次文人聚会中,她爹写了副对联,里面有个‘绵’字。”“我明白了,是不是犯了名讳?”齐耀钟一语中的。
原来,在封建帝王社会中,当臣民提笔,遇到皇帝和父亲的“名”字时,是决不能将该“名”原封不动写出来的,否则便是犯了名讳,被视为目无君长!属于比较严重的罪!到了清代,统治者为加强皇权不惜变本加厉,使该制度变得更加畸形丑陋,规定当遇到清朝先帝的“名”时仍需避讳!值得普及的是,在清朝各个时期,采取避名讳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比如清初二帝、顺治名曰“福临”,康熙名曰“玄烨”,这个“临”与“烨”都是严禁写最后一笔的,即“临”字右下部不封口,“烨”字右半部的“华”少写最后一竖。到了中后期,制度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皇帝继位后屡见更名现象。清帝的“名”都为两个字,本只需避最后一字,逐渐要求两个字统统“避”。后一字依旧沿用少写一笔的办法,前一字采取被另一个同音或近音字所更替,那个更替字是相当生僻的,寻常几乎用不到,所以触犯名讳的几率就大大降低了。比如,继位前的嘉庆名曰“永琰”,“永”无疑是个常见字。他即位后更名为“颙琰”。他的儿子道光皇帝本名为“绵宁”,“绵”字的运用也十分广泛,故在他39岁面南而坐时更名为“旻宁”。
淑珍的父亲“冒犯”了先帝道光,被人举报,从而受到了革职抄家的惩处。虽免去了进一步的追责,但一家三口却在一夜之间无家可归了,种种落差毋须多言。昨日还点头哈腰的亲朋属僚,今朝却完全换了副嘴脸,闭门不见算是好的,落井下石,伺机报复者占多数。无奈淑珍他爹含泪携妻女北渡长江,向西流浪至六安双龙镇。长期的奔波劳累,担惊受怕的心情,导致在一个凄凉的雨夜,一贯养尊处优的淑珍母亲病倒在吴大个的家门口。那吴大个父母已过世,家贫无力娶妻,用当地话来说,是个“寡汉条”。吴大个随即收留了这家可怜人,并想尽办法为淑珍母亲寻医问药,无奈最终仍因病势陡沉而逝。祸不单行,母亲尸骨未寒,父亲昔日官场上的仇家不知从哪获知的讯息,也追到双龙镇一带。某天晚饭后,淑珍父亲召淑珍与吴大个于左右,因为他要做出人生中最后两个决定,也是最重要的两个决定。屋内灯光十分昏暗,一盏快耗尽油的煤油灯,突突地跳窜着黄色的火苗。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金手镯,郑重对吴大个说:“孩子,尽管只与你共度半月,但通过观察你的言行,我心里明白,你是个淳朴善良的好人。我能求你件事吗?”“叔叔有事尽管开口,无需客气,不过我这个人比蝼蚁还渺小,唯恐让你失望。”吴大个卑微了二三十年,早习惯了别人的冷言恶语,乍一被尊重,使得脑袋晕乎乎的。“这个忙你一定帮得上······”淑珍爹将自家所遭的变故和盘托出。“唉!‘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那些地痞经常欺男霸女、横行乡里,被我打击过,所以对我一直记恨。现下他们不找到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一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整天靠躲来度日!一旦被他们捉到,还会连累你!所以我决定,回铜陵!你和淑珍老老实实留在这儿,所有的刀剑都对着我一个人好了,只要能熄灭他们心头的怒火,不要牵扯到我唯一的女儿。”“爸,你在说些什么呀?你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呀?爸,妈妈才离我而去,难道你也不要我了?”淑珍好似遭遇晴天霹雳,哭着追问道。屋外的秋风发出沉重的呜咽,时不时带走屋顶的茅草。淑珍爹将头埋进臂弯里,好久好久······抬头时,那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