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韦跟张追道别后,便又起身前往内城。
从这北街通往内城只有一扇大门,日夜有内城卫兵看守,没有户牌,就别指望就得了这内城。
顾韦绕过了这大门,走到“墙”的尽头,那一处,早已破旧不堪。顾韦一下子就翻了过去,四处并无巡逻的衙役。
午时的内城非常热闹,但街上的人并没有那么复杂,尽是些贵族、商人,小商贩,或还有整日嬉皮笑脸的索国人,穿着个大袍还不嫌热。在内城的索国人还是比较安分的,到了下城,一切就难说了。
他终究还是来到了这扇门前,牌匾上三个绣花大字“万花阁”。
自从那次,她把顾韦赶出来后,顾韦也再没进过这门,那也是唯一一次有勇气。这一次,也不会有遗憾,因为顾韦认为,自己有钱了。
黄干娘,大家都是这样称呼她。她每天都得化着浓妆,挂着嬉皮笑脸,去接待每一位进来的客人。她望了一眼刚走进来的公子,衣着华丽,但脸上依旧有几分稚气,凭着多年的经验,她断定,这是一个容易被忽悠的有钱公子。于是乎,她走了过去……
她笑着说道:“公子,有座了吗?”
“没……没有。”顾韦略显慌张。
现是时时辰尚早,万花阁还不至于座无虚席之状况。
“来,这边请。”她引着顾韦来到了一处空座上,拉着他坐下,又倒了一杯酒,笑容满面地问:“公子贵姓?”
顾韦却是没有理睬她,而是左顾右盼,寻找那个她。黄干娘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不安了,她有点紧张,或许眼前的这位不简单。
于是,她清了清喉子,道出那句她已经说过千遍万遍的话:“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长得如此俊俏!”她故意把声音拉长拉大。
她的话语把顾韦惊醒了,顾韦一脸茫然地叫了一声“啊?什么?”显然,他没有听见这句话。
黄干娘双唇凹了下去,笑容变得更加灿烂,问道:“公子贵姓?”
“顾……”
“哎呀!原来是顾家的公子啊,难怪这么俊俏。”她惊讶地感叹道,并疑惑着城内有哪一家是姓顾的有钱人。没等顾韦说话,她又接着说:“老身姓黄,这里的人都叫我干娘,若是公子您不介意的话,亦可叫我黄干娘。”
“想必公子是第一次来吧?”黄干娘又笑着说道,笑容却是有些僵硬。
“嗯……是……的”顾韦吞吞吐吐地回答。
“那顾公子可有心仪的姑娘?”她说这话时有点紧张,双手合在腹前,微微颤抖。
“请问,陈……”顾韦说着又停了下来,想了想,又继续说:“邓桐月姑娘何时奏琴?”说完,他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两金十银的钱袋,掏出了一个“天光金元”,递给黄干娘,顾韦知道,这里有许多规矩。
在这凌阳内城之北,能来万花阁的没有谁不想见一见邓桐月,那个神秘而又令人沉醉的女子。与其他歌女不同,邓桐月不愿与那些富人交涉。来万花阁的人,幸运的话,或许能看到桐月戴着面纱上台弹奏。能听上桐月的曲子,你就很满足了。
这万花阁本是个喝酒赏乐之地,名气不大。自是桐月到来,那些纨绔子弟目睹了其倾国倾城之貌,更是你我相传,一时间,万花阁变得人潮涌涌,慕名而来者,为是看一脸这小美人。万花阁更把邓桐月当作是珍宝奇玉,她说个不是,别人亦不敢说是。
黄干娘不同于他人,自从桐月进了这万花阁,黄氏便是对她万分照顾,邓桐月那一手动人琵琶曲艺,亦是黄氏手把手教导,倒是这孩子睿智,是个天赋异禀之才。她对桐月的脾气也是理解,桐月性子本倔,却是有些软弱心肠,最受不了别人的苦苦哀求。
黄干娘急急忙结果金币,又快速缩手到腹前,笑容变得更加热情,恭恭敬敬地问答说:“公子,我这就去问问。”她转身就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没想到,这“富家公子”竟是如此好爽大方,一个金元竟是只为听到桐月奏曲,想必也是以为痴情的纨绔子弟罢了。
不一会儿,黄干娘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没声没气地说道:“顾……顾公子啊,桐月今日或是有些不便了,真是不好意思啊。”这句话她亦不知说过几遍了,而且刚才她也只是进去喝一口茶……
顾韦已经猜到了,他并没有感到失望。想也没想,他就从钱袋里掏出去一枚金元,说道:“还望黄干娘再帮帮忙,你看这行不……”他低下头,随意把金币仍在圆桌上,金币在桌上转动着,黄干娘圆滑的眼珠也跟着转起来了。
片刻,金币停了下来。“好的,公子。”
帷幕后,黄干娘抹着脸,恳求着一位穿着黄白色长裙,面戴薄纱的女子。
“桐月啊,你就帮帮我吧,那公子只不过是让你上台奏曲,你就为何不肯呢?”这已经不知是黄干娘第几次这样恳求邓桐月了,每一次都会成功,这次也不会列外。
那黄白裙女子垂下头,细声说道:“干娘,我今日身子确有不适,确实不愿去招待那些有钱公子,你就许了我吧。”黄干娘似乎很心伤地说:“哎,人家现在就要你弹一首曲子而已,若是这何苦啊,苦了你干娘啊”她又摆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等待着女子的回答。
女子那灰褐眼眸深处,是深深的失落,无奈,与厌倦。“干娘说了便是,桐月这就去。”女子转头离去,眸中泛起点点泪光。
琴乐声突然停止了,台下酒座依然是吵吵闹闹的,那个戴着面纱的美丽女子走了出来,更是引起一片骚动。没人能想到,这时辰,邓桐月竟会出台奏乐,台下众人,早已哄成一堂。
唯有角落不起眼的那座,男子呆呆地看着,甚是又惊又喜。
她抱着琵琶,撩起长裙,袅袅婷婷地走了上台。发间的七彩珠发簪略显晶莹,一头长黑发倾泻而下,直至腰间。白皙的瓜子脸,更像是一块洁白无暇的白玉石,却又是少些血色。淡淡柳眉和修长睫毛下,似水眼眸,牡丹红唇。半透面纱,遮住红唇,抹过脸颊。她还是那般美,如若天仙。
正坐,抚琴,梳发,动容。凝神顾望,眸亮秋水荡。
红烛光,朱栏杆。灯笼悬梁,阵阵烟火微香。阁台上,纤指微弹,琵琶一曲响。琴声断续,似呜咽,更是无言。
朦朦月光下,酒语娇声中,顾韦回忆着那些点点滴滴……
那一年,他十七,她也是。
父亲不在了,走得那么突然,他孤身一人。
他很悲痛,荒废了日子,以至于想生存时却又倒在了这阴暗处。死亡,在等待着这幽巷的孤独少年。雨很大,无情地拍在他的脸上,刺骨的冷。他坐着,抱紧双腿,寻求一丝温暖。
“要好好活着……”这是顾父去世前的最后一句。顾韦想好好活着,但现在,他很饿,很冷。一切变得模糊了,就连眼前的纤细的轮廓也那般朦胧。
顾韦看到,那是一个人,一个少女,撑着伞,手里还有一个馒头。
“你饿了吧?”声音很细。“给。”
顾韦很虚弱,只打了个哆嗦。
伞挡住了雨。
她蹲下身,手中的馒头放到了顾韦嘴边。
眼帘挂着一颗雨珠,以至于顾韦没看清她的脸。
他饿坏了,也不愿想些什么,便一口咬住,咬了几下就吞进去了。
“你不回家吗?”她问。
沉默……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声音清甜。
顾韦想哭,因为孤独。“我没家。”字字颤抖,声声慢。
雨又大了,风吹着,打在瓦片上,清晰的沙沙脆响。
“跟我走吧,坐着这里会受冷的。”她站起身,望着顾韦。
顾韦似乎没有多余的力气离开,呆呆地看着,是一只手伸了出来,在他面前。
“来。”
手很暖,顾韦站了起来,好累,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一早,暖暖的日光越上窗棂,映在干燥的茅草上。
顾韦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破桌,以及虚闭着的旧门。他正背倚着一堆干草,手里却出奇地握着一个小木勺,旁边还放着一盘水。他更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只记得昨夜似乎有人给了个馒头他吃,然后就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他揉揉脑袋,试图回忆起昨夜的场景。
“吱……”门开了。
顾韦心头一震,只见门缓缓推开,忽地传来一阵扑鼻清香,随即走进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十六十七花容,一身黄白襦裙,倒是朴素,手里正端着一碗米粥。
“你醒啦?”她望着顾韦,嫣然一笑,两颊凹了进去,非常迷人。
此时的顾韦,硬是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双唇微张……
她蹲下了,那么近的距离,白皙的脸上,左唇角下却又多了颗不起眼的小黑痣,不失美丽。
“给。”她把米粥伸过去,又看到顾韦手中的木勺,笑得甜甜的,“你昨天拿着这个勺子还不肯放,劲还蛮挺大……来,吃碗粥。”
顾韦呆呆地看着她手中的粥,不时憋了眼对面的碧玉少女,终于还是结结巴巴道:“这……哪,这是哪……”
“我家杂物房呢。”她把粥放在地上,又说,“你要趁热吃噢,我要出去忙啦。”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顾韦对着那个扎马尾的女孩道。
她止步回眸,两鬓的秀发随风飘起,“怎么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吱”的一声轻笑,如晨鸟细鸣一般。
“你还不记得啊,昨天晚上,你自己坐在巷子那里淋雨了,又饿又晕的样子,我怕你得风寒,所以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你也睡到午时了,感觉怎样?”
他记得了,那是一个雨夜……他想起身动一动,可身体却是乏力,无奈翻了翻身子,揉揉耳朵道:“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还不是看你挺可怜吗……你不要误会啊,我的意思是,我不把你弄过来,你就可能受病了,还有。”她轻哼一声,假装委屈地说,“我刚想带你走,你竟然睡过去了,气死我,幸亏我劲大,硬是把你给拖回来。昨天晚上你还真能吃,还以为你睡着了,想不到你睡着都能连吃三个馒头,像只饿鬼一样。”说完又眉开眼展,抿嘴一笑,甚是可爱。
顾韦低下头,耳朵通红。“谢谢……”
又是一声笑,甜甜的。“有事你喊我就行,我还要看铺呢。”
“你……”
“啊?”
顾韦还是抬起了头。
“我……叫顾韦,你,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