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的第十二区,皇后大道。
帝国从来没有皇后,属于皇帝的年代止在三百年之前,也只存在于那些埋藏在帝国重重钢铁与焰光背后的老人们记忆,以及那些赞颂的箴言与勒功的传记之中。
有人说,帝国用一百年的时间歌颂皇帝的荣耀、畏惧皇帝的神秘,用一百年时间释放自己的疯狂、遗忘皇帝的教诲,又用一百年的时间来缅怀皇帝的功业,叹息皇帝的早逝。
然而那三百年,或者,以帝国之下无数疆土并不同步的时间线来计算的千百年、亿万年,这实在是个漫长得足以将所有的荣光都扫进尘埃、所有的平凡塑成史诗的长度。
非官方的野史杂闻之中不乏与白冠皇帝露水情缘,甚至一生追随的女人,但是帝国从来没有皇后,白冠皇帝只是传说,神圣乌托邦帝国也从来不是帝国,而是共和国(第一代最高议会通过宪法赋予白昭武皇帝权柄以及无上桂冠)——
“皇后大街之所以为皇后大街,其实是当年素心工坊崛起之初,那位以天下国手收官第一、一心七窍伏子无双著称的章先生章剑慧,所命名并谋划的,虽然那种大人物离我们太远了,但是怎么说皇后大街可依旧是‘传说圣地’,入得帝都紫罗兰,不至这一处也是枉来!”
“不就是女人多么?”
“真……真是、蠢不可及!”
那说话高谈的两人,高谈的那一人眉宇修长,面容清秀,身上青色对襟衣裳,左纹碧色印剑,右绣一个“蜀”字,平滑丝绸上等蜀锦缎面透着贵气,其侧一人却是一个个头近有两米的魁梧大汉,虎背熊腰,肤色古铜,全身紧绷有如铁壁的身躯筋骨在玄色的粗布杉下面也透出鲜艳的危险气息。
释罗亚微微眯眼,而后松了松自己脖颈的领巾。
他此时的一身装束是黑色的紧身的风衣,内里是厚绒的外套,特殊的外套四肢、腰部、肩胛等几处都以上等的苏兰牛皮绑扣,在贴身的地方则是既避免一些不必要纠纷、又有一定威慑力的高分子碳素刀具,大氅迎风不经意翻飞之间显露出幽黑的锋芒。
而他随手给了出租梭车司机一张大面值的红色蔷薇后,摇了摇手示意剩余的作为小费。他的目光只是随意地扫过那“相谈甚欢”、操着不熟练的帝国通用语的东陆人,微微一笑后径直走向眼前的巨大犹如堡垒的钢铁建筑。
——东陆人?而且是蜀地来的,碧色印剑,是剑门中人,那么是川外还是川内的?复杂的思维只是在一个呼吸之间升起旋即就又熄灭。
这很常见,贩浆走卒,落拓武士,皇亲贵胃,巨擘枭雄,皇后大街当然不是仅仅“女人多”这么个冷笑话,更多的是天榜那位一心七窍章剑慧章大国手当年一手捧起的“灰色交易所”——
比如,眼前。
皇后大街,巅峰机甲俱乐部,这个城市最辉煌的民用机甲俱乐部,虽然说这个民用的适用范畴向来有待商榷,尤其是机甲一业——何况……释罗亚的笑容渐渐收敛,即使是无人注意,也表现出了一个可以令帝都五星级餐厅的应侍生主动迎入的礼貌姿态。
帝国的眼睛无处不在。这是帝国中枢的箴言。
释罗亚十分明白一个细微的举止可能专业的策士便可以分析出此人性格与家世,而像这种手眼通天、鱼龙混杂的地方,从他走到这座建筑之前开始,微型摄像针便已经开始归纳、总结、导入、推演、补全,并迅速地为一个人打上标签。
优质的客人会被其中的侍者带领到最内部,而评定不受欢迎名单的人则会被礼貌地带到外围。
人类本能地不相信机械与理性,而残酷的事实是这个帝国由机械与理性所统治,并且以之为基础衍生无数的标准与潜规则。
释罗亚穿行过人群,走进大厅。
他眯了眯眼,熟悉的场景在记忆里重合,在某些时刻总会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视觉感受。
在这个巴洛克风格的圆形穹顶大厅,古典的奢华与尊贵溢满每一寸土地与墙壁,小到门上的把手,大到那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处处可见精细的工匠设计的细节,椭圆形、梅花形、圆瓣十字形的浮夸大理石雕饰装点着各色的金银宝石,红色的蕾丝帘布与奢华的穹顶墙面,与最外侧尖锐而刚硬的钢铁水泥构建的现代风格形成了迥异的对比。
身穿黑色礼服的侍者迅速地上前,甚至无需命令下达,只是一个响指和一个眼神,这些经验丰富、办事沉稳的仆人就已经遵从判断,将“合适”的宾客领到“合适”的楼层。
释罗亚只是低声地吩咐道:“第八区。”
他没有请帖。
但是他依旧站得笔直。
年轻的侍者面色上似有一份惊愕,但是又被其以熟练的情绪控制技巧维持住了一份矜持而礼貌的肃然。
因为那个合金的领花。
代表着帝国精英的徽记,虽然早已不属于他,但是,不妨碍他用来冒充作为“门票”呀!
释罗亚的表情毫无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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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向下。
光线在愈加的黯淡。
机械旋转阶梯。一种老式的电梯。
四面是洁白的扶手与红色地板相衬的旋转阶梯,机械发条无声地扭动,无数变速齿轮迅速咬合,整个旋转阶梯就真正地旋转了起来。释罗亚打量着面前的幽静而复杂的机械阶梯井,任由着身边的侍者拨弄着形状酷似魔方的多面体摩斯密码机控制着脚下阶梯不断地交换轨道、旋转方向、遥控快慢,心中却是有些轻蔑。
这是古典主义发条机械的巅峰作品。
但是也是注定被更加辉煌的【电浆机械】与【纹章科技】淘汰的东西。
在帝国最后的战争之中这一切都将会得到证明。
下一刻,穿行过长长的甬道,金属的大门大开,吊顶的大灯盏自动地转动,明暗间无数影子飘忽不定,似乎是点着那些经过某些特殊的工艺的焚香,空气里飘着奇异的芳香。与这个建筑的外表一样,所有的墙壁都是玻璃与钢铁,同时那些玻璃皆是如同暮色的暗红,雕花红色琉璃更是通过色彩的渲染让这个地方充满了华丽、尖锐的神秘感。
这里的人群显然更加拥挤稠密,形形色色之人穿行,也更加嘈杂,几乎是一个巨大的声音组成的海洋。
释罗亚走到了一侧角落,抬起头的一瞬间,四围的人群正掌声雷动,哦不,应当说是口哨之声不绝。
第八区,这里是歌剧的舞台。
巅峰机甲俱乐部,通俗地讲,就是个机甲为纽带的帝都的特色的“销金窟”而已。各种卡在帝国律法边线上、来路不明的兴奋剂、管制机械、基因药剂,来自各个阶层的年轻骑士、武术达人、机械师,还有联系在背后的一只只手,打造了这个复杂的团体。
当然,这里的歌剧,看艺术的不多,看纤腰细腿、火辣身姿的,倒是绝大多数。
狂欢的盛宴。
被无尽的尘埃从天穹散落而覆满,踏着鼓点似的步子奋力地狂舞。
高贵的宫廷香料焚烧在钢铁的地下,神圣的火光中摇曳着原始的欲望。
众人中央的一片水池上的舞台,身姿妖娆、缠绕着轻盈黑纱、肉色露背装的舞女们正忘我地、疯狂地起舞,倏然四面又有人吹响了低沉的号角之音,亘古苍凉,仿佛置身大漠,喧嚣的人们瞬间好像被拉进了一个苍茫的梦境,刹那安静了下来。
中央舞台之上今日的主角登台。
于是所有娇躯若隐若现、青春气质挥洒的女孩们都自然地成了背景。
一道绳索垂落,那人就从十几米高处,裙裾飞扬、乌发翩翩地落下。
人影憧憧,灯光摇曳。
台下的少年不禁地呆了呆,觉得时间似乎太过夸张,有些不敢辨认那个台上的人儿。
白衣胜雪。惊鸿出水。
垂云般铺散的乌色的长发,如那夜空倒转世间,东方人的混血儿继承了东陆人的古典与纤柔,又多了罗马人的纤腰长腿的魅惑。轻纱卷地,身姿曼妙,女孩身着嵌放鲸须的胸衣、遍布蕾丝花边褶折的哥特洋装,自然生有这神秘、尊贵、妖冶的气质,就像故事中走出的妖精,圣洁之下混合着某种妩媚。
一个绝世的人儿。
第八区的“歌剧公主”,阿加莎·克里斯汀娜。
“阿加莎小姐万岁!”“阿加莎小姐最棒了!”“阿加莎完美!”
各种夸张地带着炽烈的温度与欲望的目光落到那里,各种赞美奉承的呼喊声迅速将这里淹没。高台上面的包厢里是自持身份的贵族,下面是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明显都带着极致的狂热。有人还不知从什么途径带入了台三米高的民用机甲跟着拍手挥舞双臂,后面还有人特意地取出望远镜在眺望。
她是当之无愧的明星。
女孩抬手起舞,幽幽的空灵的歌声在低沉号角和苏兰长笛的伴奏下传遍此刻。她绝不是不是一位普通的女子,举手投足一个动作间就可见到她那不属人间的美丽,美得不似人,更为准确的描述,她天生就是个魔女的资质,就像所有故事里的讲述的一样,魅惑天成,勾人心魂。
“风中的月光,比漫漫时光还漫长
白银的手杖,有翼的船桨,
漫长的黑夜更漫长的地穴埋葬,飞奔马车遗忘歌谣
翡翠流光,坠落樱华
暮光若雨,乘风斩浪
无眠的女孩,倾听命运之华章
旋转木马,金色琴弦,哥特尖塔投下无穷奇数螺旋星光
清水生莲,紫萝染霜,苍白天穹点燃至高天堂
三生彼岸,奈何桥畔,
琉璃城堡,骨有铮铮,
谁与我,一剑天上地下举世无双风华
卷帘先落,铃声幽幽尺水玲珑明月又照
漫长的城道更漫长的月光,飞奔马车吟唱歌谣
琉璃城堡公主长眠,陈旧羊皮书写陈旧语言,
璀璨湖光啊,蔷薇在风的尽头
白银永歌,火种深藏矿脉,谁人的跫音不期而来——”
歌声如流水坠地,缓缓地在心灵里流淌,洗去一切的尘埃与烦恼。陆小释在这歌声间也不禁失神,仿佛过去种种在这一刹那洗净尘埃。
曲入心灵,语声空灵,闻歌观舞就像是身处幻境,置身于一派魔幻的奇异画卷。那些伴舞的侍女们一一抛撒着五彩的花瓣,身缠赤红舞衣,肢体盘绕乱舞,光影分合聚散。独立中央的女孩翻手旋转在人群,恣意一仰,长发纷舞,空气中倏然就升起无数闪耀光芒的星辉。
歌声振谷。
舞姿倾城。
释罗亚有些失神,有些迟疑。并非是身份的差距、时间的疏离,恰恰相反,他有些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给她太过不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