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空空荡荡,魔鬼都在人间。
Hellisempty,alldevilsarehere(印欧语种分支,西土苏兰行省流传文字)。
——《暴风雨》WilliamShakespeare
紫罗兰很大,也很小。
在紫罗兰大小的街区共有二十一区,其中有旧瓦格纳那种早该埋进坟茔的地方,有苏娜区那种纯粹的销金窟与财富宫殿,也有工业区、金融区、贫民区。
圣哈勃高科技术开发区便是其中之一。
随处可见的坚固的钢铁结构的建筑以密集形式组成这个堪称紫罗兰明珠的地方,百校联盟的科技机构,十二王国体系的无数研发实验室,通明的灯光与严密的实验室,让这里随处都可以感受到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帝国信奉知识,在远征团学者的地位从来不低于传教士。
圣哈勃钢铁与绿茵点缀的景致确实很有触动人心的味道。
但是在圣哈勃的东北角,却有一处地方十分特殊。
不,应当是怪异来形容才更加恰当吧。
在钢铁与水泥、机械与智能构建的巢穴之中,竟然存在着一个四方的院子,一个低矮幽暗的庙宇状的建筑,院子的墙壁横横竖竖,很笔直,很普通,同时又十分幽静,十分古老。
其正门前,一座黑色石碑:大陵墓下,生人勿扰。
确如所言,这里是一座陵墓。
并非是王权山上的那座陈列历代帝国封号英雄的先贤祠,而是另一种意义上面的陵墓——大结界【巴别之座】的守墓人终生守护的结界节点,在此整个将紫罗兰拉上天穹的结界枢纽被守墓人代代守护,传闻他们的眼睛与大结界同在,他们的先辈对皇帝起誓埋葬一切秘密,于是永不踏出这个院子一步。
他们的信条箴言是“向死而生,身负石碑,帝命无悔,生生世世”。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陵墓”,从来不会有守墓人出去。
同样守墓人在那充满腐朽的宅院之中,除了必要的仆人,少数来往的客人,平日里面只有冷酷的时间洪流把这个陵墓一层层地覆盖上泥土,整个屋落连带着一方土地都似乎是被时光遗弃的枯朽之地,一点点老去,没有一点生机。
成为守墓人,便是要与尘世告别,尘世的因缘对于他们来说是陌生或久违的东西,院落里面的黑色土地里面尽是一种纯粹的漆黑,院落里面的人也身着漆黑的长袍,黑袍下面的躯壳往往畸形而怪异,就像那些域外死于千奇百怪的邪恶之手的人一般。
没有植物。
没有虫豸。
偌大的陵墓之中只有四方的院落,曲折的回廊,以及不断向下的地宫。
守墓人这一代的首领,莫诚心,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事实上自愿进这里的人几乎都有不堪回首的故事的吧。在他二十五岁时进入这个院子,从此世上少了一个正当年华的男人,多了一位黑袍不见世人的守墓人。
他安静地坐在地宫的一间静室,头上的兜帽掀开,露出那剃去发丝、纹有黑色狰狞图案的头颅,那是帝国初代的双首狮鹫刺青。他的身体很高大,看上去很壮实,但是实际上只要靠近他的人都会感受到……一种包含恶毒诅咒、吞噬生命存在的扭曲从他的身上正源源不断地发散,无形的煞气与森冷的死气缠绕在他的身体上,似乎不断吞吐着某种物质。
他油光的面庞变得煞白,身体变得枯朽,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到空气里面,隐约可以听到毒蛇在他躯壳里面吞噬血肉的声音,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面部肌肉一瞬间纷纷萎缩了起来,像是一层纸糊在面部,头骨的轮廓在这张脸上显露无疑。
他的面前木架之上也是一排排的头骨,那里是历代守墓人的头骨,作为秘密的保存者与埋葬者,他们的任何头颅都不允许下葬。一排排的头骨以背对着灯光的方向摆放,脸部以黏土进行了简易的修复,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模糊的样貌作为留存的唯一痕迹。
就在此时,随着数声有节奏的叩门声,一个黑袍推门而入,走到了他打坐的位置前面。
充满恶意、吞噬生命的无形之体刹那间就朝来人扑了上去,阴冷的怪风拂过整个封闭的空间,墙壁、桌椅、地板、灯盏,一切存在的意义似乎在某种奇异的状态下开始迅速地腐朽、枯萎。死亡于凋零的味道如同沉淀湖底无数时代的铁锈一般。
令人本能地感到古老、蛮远以及枯朽。
但是下一刻,无声的惨叫似乎从虚空之间灌进头颅。
来人毫发无损,就像是天然的邪恶的克星一般。
“拉·比塞尔,我想你应该知道规矩,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即使你的祖父将你托付给我,我也要给予你雷霆之罚。”
莫诚心抬起头,睁开双眼,声音嘶哑而低沉,似乎与这诡异的无形之质一样沾染上了那种难以言表的死亡破败气息。
“师傅。”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从背影上看瘦削的黑袍斗篷下面传来的竟是一个带着轻灵气息的女孩的声音。而显然的是这个女孩已经选择成为守墓人这样一个近乎于“活死人”的职业。
黑袍女孩嗫嚅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她张了张嘴然后说道:“有一个似乎……是天使的……女人找师傅来了……”
这句话说得很可笑。
可笑到即使说话的本人都感到这发言实在没有道理,最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近乎于蚊蝇低鸣。
但是在莫诚心看来,这一点也不可笑。
因为他的年龄比这个徒弟的年龄要大上好几倍,他看守大结界见过的秘密数不胜数,乃至于他很多时候都会把自己的记忆进行物理的封存与切除。
而当他成为守墓人之首时起,他将不再有权利封存自己的记忆,与之相反,他要做的是将一代代守墓人包藏着秘密的记忆一起背负,然后慢慢等待。
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仙人有佛陀有神明有魔鬼。
他也大概能够猜出紫罗兰会被认作是“天使”的来人身份。
他忍不住地战栗。
并非是因为害怕与恐惧,一个人只要能够在幽暗之底枯坐这么多年,那么他的思维早已就不再属于人类那种拥有喜怒哀乐的碳基生物了,身为守墓人,人的七情六欲早已褪去。
他之所以战栗,只是因为那个人已经到来了。
他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强迫自己不要去接触,强迫自己把这个存在由对象转化为某种物象。但是,还是徒劳。当瞬息而至的痛苦像是锥子刺入头颅,贯穿脊椎、挤压内脏的撕裂感几乎转瞬间穿透了肉体与精神——那简直一个太阳,耀眼夺目,纵使什么也不做,也作为最致命的毒药一般嵌入人的心神,巨大的足以颠倒虚实的“质量”让其存在本身就是不可接触的“绝对”。
“它”的存在是如此之“巨大”,接触的或者不接触,都因此而倏然间产生衰减,变得扭曲黯淡。
新晋的守墓人少女此时才愕然地发现,那个如同幽魂的六翅天使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或者说,面见了莫诚心。那是一个超现实主义风格的银甲女童,六条翼展舒张,无声悬浮于虚空,陶瓷人偶般的皮肤散发着超乎生命的晶莹微光,一双面具后面的赤色眼瞳只是一瞥之间,就给予她从肉身到思维上的贯穿之痛。
而最引起她的注意的是,她的面具,尽管对方似乎是一种“灵体”的非物理形态,但是那张面具的精致仍然让她不由地认为那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一个镶嵌在头骨上面的面具。准确地讲,是一件连体的全身装甲,整个盔甲无缝连接在一起,虽然并非是全身甲,但是许多的设计让人都不得不在意,就像那个面具——它镶嵌进入下颚骨与颧骨,明显地与血肉联结一体,整个盔甲几乎都是这样,根本没有考虑褪下盔甲一般。
她从未见过这种样式的甲胃,银色的甲胃贴在她的身躯上发出这一种可怖的虚无,似乎某种巨大的高温把她存在的那一点焚得出现了“空洞”。
而拉·比塞尔的天赋赐予她的认知却是诡异的“天使”?
“尊贵的冕下,古老的皇后,高贵的伯爵,皇帝御座最神圣的投影、神圣天使之冠冕的【欧米茄】殿下。”
一串冗长的称谓敬语令黑袍的女孩新晋守墓人目瞪口呆。
守墓人独立一脉。
名义上效忠于皇帝。
法理上直接隶属于根源Chaos。
他们对世俗的权力、修行的诸王也无需任何礼节。
除了……
“莫诚心,这一代的守墓人,对么?”来人似笑非笑,具体的来讲,应该是没有任何波动与外在表情流露的,但是言语出口似乎就天然具备了某种生动的情绪——似乎空气中的以太一瞬间活化为元素精灵在耳边窃窃私语,告诉众生某种“愉悦”的情绪的含义。
“还有,我现在只是伯爵,银蔷薇伯爵,其余的东西现在还并不属于我。”
“如果是您的意志。”
名为欧米茄的存在用覆有护甲的右手在胸前比划出一串优雅的手势,赤色的眸子犀利地注视向守墓人,“我需要借用【圣哈勃】的权限。”
莫诚心露出苦笑,“这种权限可不属于我这么一个守在棺材地里面的人能有的。”
“按照规矩自然没有,但是正因为如此,你才是最合适做这件事的。”
莫诚心无言以对,因为只是一个显而易见又常常被忽视的道理。
守墓人掌管着大结界所有的秘密。
“你确定接下来的话题,这个可怜又幸运的小姑娘也能够听。”银甲女孩说道。
“不同的时候不同的规矩。”莫诚心似乎意有所指,“现在,她也许不能够理解,但是听过了,记得了,便是很好很好的,不是么?”
“……真是、幸运又可怜的小姑娘。”
名为拉的女孩首先便感受到了那光明,似乎目光的的垂落自然地就带有了神圣的内涵——简直就像是……神威如海,神威如狱。
黑袍下女孩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然后连忙低头躲过这目光。由虚影构建出来的少女看到这样,有些恶劣地微笑起来,双唇绽放出殷红。
啦·比塞尔听到自己的师傅的嘶哑声音,“您要动用圣哈勃做什么?当然,绝非质疑,您的命令,自始而终。”
对方似乎毫无犹豫地答道:“是么……自然是要逆转时间,救一个人,杀一个‘仙’。”
气氛有了一瞬间的飘忽。
“人间地仙?”
“天地之半,神仙之才。莲开九重,紫气东来。”
“……确实该杀。”男人面目一刹那间变得有些扭曲狰狞起来,头皮上面的刺青黑纹像是恶鬼一般活了起来,“那个您要搭救的人是谁?”
“白家公主,玲珑罡剑,白三千。”
“原来如此。”
莫诚心起身慢慢躬身行礼,交流完毕。他又问道:“那么您可准备好了应当付出的代价?”
“自然。”
诡异的天使似乎不满他的问话,语气微妙地变得倏然冷硬,“莫不是,你真的以为我是什么人?”
人,这个音节咬得很重,似乎着重强调。
拉·比塞尔听得云里雾里。
更加古怪的是,她的师傅的回应:
“只是感到,您伪装成人类,更加令我等感到恐怖。”
似乎被这句话触动,空气里面尽是一种顽皮的欣悦。
“你也是呢,莫诚心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