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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节叁 迫

长运一行人在路上还算是平安,他们在路上行了壹拾伍日,在当地州府办好了手续。州府的人给他们了一张地契,一行人就这样落户在了北屯。

到了属地,分了房子,长运和三哥长汀开始商量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三哥起先没有作声,他想听听长运这个读书人的意见。

“三哥,我还想再考一次。如果这次考不中我就作罢,再也不想这事了。”长运看着长汀说道。

长运自小就是个读书的好胚子,他可是在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才子。五岁的时候就能填词作赋,私塾的先生见他天资聪颖,就多多留心培养他。恰巧私塾的先生也姓马,久而久之,长运就叫他马叔。那时候,长运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子,长得聪明伶俐,乖巧可爱。马叔膝下无子,视他如同己出,甚至留长运在家吃午饭。在马叔的悉心教导下,长运进步得很快,并且顺利地考上了秀才。可惜,好景不长,在长运考上秀才的第二年,马叔就因为顽疾不治去世了。再往后的乡试,长运便没有考上了。旁人对于这个结果是颇为诧异的,长运也颇不甘心。

“也好,你再准备些日子。这年秋天就去吧,这分到的地还要忙些日子。你先同我安置好,咱兄弟俩互相帮持着,等你考上了,日子就不紧了。”三哥苦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又要再供这个弟弟忙一番了,还好只剩两季,这次他对弟弟还是很有信心的。三哥知道长运为什么没有考上的内情,却也不好对弟弟多说些什么,只是多念叨了一句:“好好安心读书啊。”

长运知道哥哥的意思:

在凭吊马叔的葬礼上,长运认识了一个姑娘。

她是邻村大户上官家的千金。当日,长运身着素服,来祭拜马叔,马叔的昔日同僚将他介绍给马叔的老友上官佳好。上官佳好的衣着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平淡中透出隐隐的富贵之气。他们几个人在马叔的客厅聊了一会儿,互相了解了一番,差不多到了中午时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屏风前传来。

“爹!”来人是个姑娘,双眸含情,面若春桃,鼻梁高挑。那眉毛似被细墨勾过,弯曲的线条恰好衬出了她明亮的眼神。

长运刹那间就被这个姑娘吸引了,他时不时将余光瞥向那个精巧的姑娘。这举动倒是让上官佳好觉得他是个唯诺之人。谁能知道长运的心思呢?他早被那个姑娘勾了魂魄去,那是长运第一次体会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深切含义。那种隐隐的悸动,心跳扩张,紧张到感受到自己每一个毛孔的呼吸的感觉,是他这个读书人从来没有的体会。

回到家后,长运寝食难安。晚上屋外的每一声虫鸣都在拨动他的心弦,他会想起那个姑娘的一举一动,想起她细嫩的手,想起她的淡淡的微笑。长运诗兴大发,临夜起身,作下一首诗:

尔与蕙芳至,携来百月荷。

墨香溢清流,琴音悦山人。

几无俗世尘,风雅冠自誉。

菁菁草遍野,习习魅影飘。

言及有诗书,谈得谙六艺。

不似蝶舞女,徒有艳霓裳。

一萧一柳叶,一舟一江湖。

乃吾斟红颜,浩然喻恬淡。

犹记玉环燕,马嵬魂魄散。

子菁世风存,登仙临长亭。

菁菁草遍野,习习魅影飘。

心向往之随,超脱物欲外。

今日终待明,道喻不言中。

自那次相遇后,长运经常去上官家所在的村子里讨教学问。上官家的村子叫清流庄,庄中有一条清泉,是供奉皇室的御用水。上官家负责为皇室采集、押运这山泉水。由于垄断了进贡的资格,上官家很快发展起来。到上官佳好这一代,正是兴旺。上官佳好年至不惑也未得一子,只有一女,名作上官云霓。佳好待此女若掌上明珠,故而云霓自小养被在深闺之中。母以女贵,其母刘氏深得佳好宠爱,掌管家中内务。清流庄的刘氏一族便因此做大,庄中有“上官送清流,本庄贵姓刘”的趣语。

以上那些,就是长运一来二去打听到的。上官家中门客有几十个,要知道上官家的消息非得从他们口中得出不可。这些门客之间流行着一种游戏,名为“搭斛”。每逢月底,上官家都会发一定的耗贴给门客,这时,门客就会齐聚庄上的清流馆,点上几桌好酒好菜,开始文人之间的酒会。玩到开心处,就开始了这个叫做“搭斛”的游戏。

“搭斛”最开始是上官家的门客李彧和萧权之间的私人游戏。两人关系很好,在酒会上经常互相拆词解句,评曲作赋。因着二人水平不相上下,便邀众人一齐讨论,门客们也就这样参与了这项游戏。于是,这游戏逐渐发展成了命题、竞题、题论、作文四个环节。每月会由上个月的胜者出题,并为此题拆词解句,众人有意与之相辩者,就为竞题人,几人为题而辩,众人各做评论,胜者为下月题主,会后由胜者作文,裱于上官家的书房。起初,此游戏并无“搭斛”之名,后来游戏引入了惩罚环节,技不如人者要尝那清流店家的独门好酒—“搭酒”,如是名为“搭斛”。

这“搭酒”乃是清流馆的首任馆主所创,取清流之水,用五斗谷酿成。此酒甚为稀少,每年只得三坛。虽说稀少,然并不讨喜。因为其酒气甚重,只需一杯,便教人脸红目眩。三杯下肚,不久便会昏睡过去,直至次日晌午才能缓过神来。

自有了惩罚之后,这些文人的作文如同被那酒气熏过,愈来愈离经叛道,放荡不羁。在当朝文坛上则有了“清流文字”的浊号,意指那些略少斯文、沽名钓誉之人的章法,但这些门客们反而以此为荣,深深醉心于自己的文章雅句。

对于刚到清流庄的长运来说,这清流门客的文字言不达意,简直是胡乱一通;他同这些门客的交流也不过是为了套取些上官家的事情。当长运熟悉了这些门客后,他隐隐觉得这些人的奇怪与可怕。

清流人士是个奇怪的团体,他们里面有的是准备参加乡试的秀才,有的是已获功名的老人。当他们齐聚于上官门下时,他们群体中都会存在于一种莫名的优越感,长运曾在酒馆里看到他们一表风流之后,紧接而至的就是互相吹捧。在长运眼中,这些人不过是虚有其表,眼高手低之徒。若是他们把文章交到马叔手上,定会被马叔呵斥一番,那文章也会被撕成碎片。可是,偏偏是这群人深得上官家器重,偏偏是这群人自命不凡。长运深觉不快,他想明说,去他们每月一次的宴会中砸砸场子,给这群“天之骄子”浇浇凉水。怀着这样的心态,长运托了一个熟识的门客,经那位熟人介绍,他有幸进入了这个儒墨酒香混杂的清流馆。

长运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桌子旁的人基本上都是秀才。原来,这桌子的排序都是有讲究的,秀才也认了这个安排,这桌子上的人是竭力要融入这个圈子的,而且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融入。在座的人虽然只是被安排到犄角旮旯,却还是专心致志地听取主持者的高见,时而随声附和,时而拍手称快。长运越呆越烦,他简直不能忍受这种互相吹捧的氛围,这毫无读书人的操守可言。

“各位,各位!今天,我们齐聚一堂,再次为清流庄的文章填词补句。上官大人闻之,也特意送来好酒两坛,并为今天出题。”门客的主持人—李铮,从酒桌间起身,整好衣襟,缓步走向前台说道,“上官大人的题目是:宽。”

题目一出,众人议论纷纷,然却一时千头万绪,不知如何作答。要搁以前,定是争先恐后。自从有了搭酒的参与,众人畏惧那莫名的酒气,不得不思忖再三,这一年一年的文章也是胆大者成文。李铮见众人无所动静,便有些闷闷不乐。旁人观其颜色,就打了个岔,被中断的宴会气氛就这样重新暖和起来。

长运起先也觉得难以破题,然思索玩味一阵,灵感就悄悄涌上心头。长运见大家都不作声,怕枪打出头鸟,也低头吃菜,想等个胆大的出来,好抛砖引玉。

酒过三巡,终有一人起身。众人在刹那间都把目光转向他,那人端起酒杯,手隐隐发抖,随后其一饮而尽,闭紧双目,开始创作:

“北风吹寒玉凌来,气入云帐笔墨开。

行张卧楷三千言,竟不见,胡尘塞外。

自古伤秋愁离别,余亦不免凡人结。

寄情悲恸九天阁,闲衣多年未断绝。

北风寒,寒衣尽,满城尽灰烟。

上入南天门,下遁轮回尊。

几人欢笑几人散,几番风雨几番债。

云龙浑吐霜凝结,霜凝结兮乱飞转。

愁打乐敲虎鼓舞,伤吟喜唱杨柳曲。

纵思九重天,笔走八万海。

不是因事千古恨,糊涂一朝得风月。

长空不散人还在,江海不回花重开。

何有今日好风景?君请看,不周山外天地宽。”

众人听罢,略等须臾,酒席间便响起掌声。那人感觉心满意足,点头示意,就缓缓坐下了。到了题论环节,就是另一番景象了。长运一听,心中就觉好笑。心想都是些溜须拍马之徒,无非是从此人的拆词方式、引经据典等方面进行说道。长运觉得该辞章只是节奏安排合理,比喻大胆,对比强烈,引用乡俗而已,按常理来说,算是佳作。可惜其对于宽的解释稍显牵强。长运分析完之后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加速,他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到了,这样下去他就能闻名于上官家,也就能离那个可爱的姑娘更近一点。

长运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起身,惊得其身边的好友掉了筷子。这个冒失的年轻人还未等大家静下来,便开始吟出自己的诗作:

“曾忆风景好,

屋外大风寒。

想是楼兰度,

不见昭君还。

北方有佳人,细听市叫卖。

拂帕尘滚滚,蹙眉心怜怜。

不若与歌舞,盈袖皆春兰。

可谓白璧不相比,

不似宣圣赵飞燕。

胡马琴头不见泪,

只有漠北与君载。

小儿数星海,牙牙曰云开。

吹箫离歌去,未见人归来。”

随后的事情,就像长运设计好的一样。他在那次宴会中拔得头筹,顺利跻身清流文坛。上官佳好听说此事,就差人请他来府中饮茶,长运听说上官大人邀请他,急急忙忙地拿出自己准备买书的银两,购了几件好衣服,他自己将诗抄备好,随着来人又进了一次清流庄。

上官佳好也是个读书人,曾在朝廷为官十余年。他问长运读了哪些书,长运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上官,上官一听此人读书情况,连连点头,甚是赞许;接着,上官又和长运谈及当朝之事,长运所言一字一板照着圣人书中的话作答。这让佳好对长运的印象大打折扣,佳好就这样把这个年轻人定了性---读书不精、运用不明、难堪大用。长运自此就被佳好确定为一个庸徒,上官总是暗暗感慨,自己的老友怎么选了这么个没有长进机会的小子。他也就对这个年轻人不再上心,任他同那些门客们互相往来了。

对于长运来说,他这一趟来得可真是不值。他原想借此机会将诗抄送于上官小姐,但在他叫住仆人,伸手拿诗的一瞬间,他猛然怔住了。他没有将那个诗抄交给她,在出了上官家的大门后,他将那诗抄撕得粉碎,在回来的路上也没有说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拦住了,有一种隐隐的怯懦,将他的手脚捆住,让他生发出了这样的闷苦。

之后的日子,长运很少去那清流庄上了。他消瘦了许多,整日把自己锁在书房,紧皱眉头。在那段日子里,清流的门客们到没有闲着,他们经常来长运的家里探望。长运打心底是瞧不起这些人的,他们无非是一群寄居在上官家屋檐下的燕雀,整日无所事事,空谈诗赋,何来什么志同道合。不过,在他们每次造访后,长运总能知道一些上官府上的新鲜事,这让他心向往之。慢慢的,长运发现清流人士中还是有几个能说上话的人,清流中也固定有那么两三个人逢年过节给他捎些礼物。长运的家里人也渐渐熟悉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姚客、刘青荀就是他们熟知的人里的两个。

姚客和长运一样,都是同年的秀才,后来姚客加入了清流门客的群体中,负责门客集会的安排;刘青荀年长于二人,即将入朝为官,他家境寒贫,他是家里的独苗,两个弟弟都意外夭折,因此少能更事。长运为什么能看得起这两个人呢?姚客就像现在的他,刘青荀就像以后的他。马叔去世以后,长运突然失去了某种依靠,他变得不安、焦虑,而这两位的出现,让他有了一种安全感。姚客是他的现在,刘青荀是他的未来。就这样,长运慢慢接受了现实,他和姚客分享自己心里的难过,从刘青荀那里寻求些人生的建议。另外,长运心里慢慢产生了一种胆大的想法。他想去看一眼上官小姐,哪怕一眼也好。这些日子以来,长运的心里经过了种种斗争,他对上官家的富贵羡慕不已,同时他也暗暗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么知书达理的姑娘,在这样的矛盾下,他产生了一种奢望,他想看一眼那个姑娘,留个念想。那柔柔的思绪,夹带着某种向往,极细腻地拂过长运的脑海。思念的感觉竟然是一种痒,存在于肌骨之间,让人备受折磨,于是,每一次的希望和幻想,就是一次搔痒,让自己暂得安慰。

在姚客的介绍下,长运正式进入了清流集团,长运朝向他的奢望迈出了第一步。长运在清流集团中声名鹊起,几乎成为了每个月的题主。清流人士的文章水准也渐渐提高。在长运的建议下,搭斛用的酒也改成了酒劲较弱的寻常辣酒。上官大人看到每个月的文章质量越来越高,也是深为嘉许,他的嘉许却也是仅仅停留在文章上,长运仍旧是那个不会有大出息的书生。长运的名声渐渐传到了深闺大院的上官云霓的耳中,她自小呆在府中,处处行动皆不自由。刘夫人倒是对她不管不问,刘夫人可以说是一个很能持家的女人,她把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可独独在母亲这个角色上,她没有给予云霓应有的关爱,刘夫人忙进忙出,故而女儿的教育就成了上官大人的分内之事。

云霓的教育是这样被敲定的:上官佳好拿着自己的课纲去找刘夫人商量,刘夫人并无心思去看,只是照例把他的老公夸奖一番,佳好听罢她夫人的夸奖,就高兴地认为自己的课纲特别适合自己的女儿,甚至佳好有时会产生开办学堂来检验自己教育理论的想法。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云霓小时候接触的是《山海经》之类的读物,那时的学习是顶有趣的事情,这也培养了她丰富的想象力和对生活的热爱。慢慢等到她长大,她就开始要被要求读四书五经了,这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她不想再去见那严肃的私塾先生和枯燥的繁文。无奈于父亲的威严,她只能硬着头皮去上课,遇到考试时,她就吩咐侍女把小抄缝在衣袖之中,待老眼昏花的先生走神之时翻出来。就这样,云霓度过了最难挨的三年。

在那三年里,云霓迷上了另一种文字---诗词歌赋。她闲时就令侍女从外面寻些诗集来读,读到感人之处,她甚至会流下眼泪,默默地看着窗外发黄的秋叶。有一次,云霓梦到了让她魂牵梦绕的诗中的意境,她竟从梦中哭醒,裹着被子听着院外的虫鸣。从小受到娇宠的她,为什么会这般脆弱呢?这府上无人不对她毕恭毕敬,她看似享受了人生最大的宽裕,尤其相比于那个年代的女性,她的生活条件简直是不可奢望。往往是看上去最圆满的生活,才存在着最难以圆满的缺口。她也知道,自己的条件无人能比,在这显贵的背景下,一旦产生自己的希冀,就意味着深深的痛苦。她的身后是父母为自己铺好的平整的路,可偏偏在眼前和希望之间,同样是她的门第与家境,为她挖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样一个少女,她的瞳仁逐渐被诗中的梦和景点亮,被自己青春的某种幽怨化为一池碧波,每当感动涌起时,便会发出粼粼波光。长运见到的她,正是那点点波光最恬静的存在,正是被化成故事的少女情怀,正是一股清冽的甘泉,柔柔地触碰到了长运心中的最软处。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云霓并未对长运过多关注。那天,父亲出乎意料地带她出门看看,她高兴得不得了,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准备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满心欢喜地快步走到大门口,准备上马车。上官大人见女儿第一次出门就如此不庄重,就令她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女儿抬头瞧了父亲一眼,嘟起了嘴,她的眼神迅速逃向别处。上官见女儿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动,就加重了语气:“车夫,我们走。”

“父亲。”她终于从嘴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我马上回去换,请您等一下。”

上官听到这话,颇有些欣慰地应了一声:“好,快去快回。”

云霓脱下那身衣服,裹成一团,扔在了床上,然后随便找了一件,换好后又倒了杯茶,一口喝下,这才重新回到门口。

佳好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吩咐大家上车了。

虽说这次外出的开始让她心烦,然而外面世界的精彩一下子就抹去了早些的不快。她不时会瞟向车窗外,有时悄悄扭头盯一会儿。街上摊位摆的玩意儿、小贩的叫卖声、酒肆的招牌都在吸引着这个年轻小姑娘的注意。上官佳好则在马车里正襟危坐,他的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上面记的是这次要会见的宾客名单,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应付这些名流。

上官卸任已近5年了,5年前,“梁坎案”引得朝廷内部分成两大派系,上官一派没能获得皇室的支持,尽遭贬黜。上官做为此派的代表人物,自然引咎辞职,回归清流。

上官心中拟好了对客人的贺词,看了眼自家姑娘。从朝廷离开那年,云霓只有十岁,现在都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云霓一天天长大,而自己一天天变老,年近六十的他,已经被朝廷彻底忘记了。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发起了呆。

云霓听到父亲的叹息,心中一惊,她以为自己又惹得父亲不悦了,她看向发呆的父亲,佳好的脸上好像并没有什么愠色。云霓松了口气,出于好奇,她用手戳了下父亲,用细声却带些俏皮的语气问道:“父亲这是在想什么呢?”

佳好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反问道:“女儿读了《韩非》否?”

云霓被这一问弄糊涂了,但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不曾读过。”

她父亲听了女儿乖巧的回答,就笑了出来。看来,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也不会懂得大人的世界。

马车停在了马叔家门口,里面的素色从大门透出来,给整个房子笼上了一层肃穆的气氛。上官大人吩咐车夫先带着女儿到别处转转,他自己下了马车,整了整衣服,表情严肃,走入马叔家中……

长运自认遇见了想要追求的人,他年轻的心中燃起了一团火,难以被现实浇灭。那团火燃烧在黑暗的原野中,是如此的明亮、吸引人。加之长运与生俱来的才气,整个原野的夜空就如同被焰火点亮,那追求浪漫的少女,自然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感动。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云霓决定亲自去清流门客的聚会上看看,如同一头花鹿,朝那一团焰火奔驰。

云霓对即将到来的月末是非常期待的,她已经看了好几篇长运的文章诗赋,深深地被他轻柔忧伤的文风打动。喜欢一个人的诗,便愈发想结交那个人。上官府的下人们也觉得,能写出让云霓小姐感动的诗词的人,一定不是寻常角色。马长运这个三个字,逐渐成为府中下人接触到的最多的名词。云霓并未将自己的行程通知给那些门客,一方面,她还未经得父亲的同意,另一方面,她想为这次思想的相遇添加些更为神秘的感觉。那头鹿故意将自己的步伐节奏调整来调整去,以便大地感受到自己的欢快,让这个夜晚更加绚烂。

云霓总算说服了父亲,她可以去清流门客的聚会上去看一眼,但是不能停留太久。上官佳好特意指派了一个下人来提醒她什么时候回府。月末总算是到了,这天早上阴沉沉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云霓已经在清流馆订好了二楼的一间雅座,透过竹帘,刚好能看到清流门客的集会全貌。楼下的座位早已摆好,菜品也准备到位。老板特意命人把新到的茶叶为二楼的贵客泡好。云霓早早到了,安静地坐在楼上,静静地看着楼下将要发生的一切,她的心跳愈发的快了,那条鹿,马上就要看到它梦寐以求的焰火了。

人陆陆续续地来了,下面的人逢场作戏,上面的人冷若冰霜。楼下的人坐定了,气氛逐渐热闹起来,云霓向旁边的下人问道:“马长云呢?”下人仔细在人群里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遗憾地告诉小姐:“马先生好像没有来。”云霓听到这句话时,整个人都定住了。那漫长的等待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富家大小姐,她自然不能忍受这样失望落空的尴尬。当楼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时,一声茶杯破碎的刺耳声划破了这热闹的氛围,众人停杯,只见云霓提着裙子快步走下楼去,后面跟着惊慌失色的老板。这场聚会的冷色持续了好酒,众人面面相觑,若有所思。这场聚会的后续场面竟然会难以维持,每个人都在考虑其中的原委,却唯独不敢站出来打破上官家的暂停。直到最后,出现了这样戏剧性的场面,大家陆续离场,什么话也不说,大家很有默契地将这沉默保持到了最后。

这件蹊跷的事传到了上官大人的耳朵里,上官对女儿的少女之情倒是淡然处之,却对众人的反应表示欣慰。他起身端起茶杯,将杯里的残水甩出门外,哈哈大笑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回到自己的书房中去了。

在那之后,长运再也没有回来让大小姐圆梦了。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长运在半年后参加了乡试,他在家里焦急的等待结果。在那等待结果的日子里,长运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他的耳朵里总是回响着清流人士的约定:进士者王,中举者侯。那群读书人都开始了对自己人生的规划,而能留在清流庄客中的无非是其中的佼佼者。那些人的称赞和推崇,让长运产生了一种错觉。原来仅仅是为了靠近梦中人的一个工具,变成了肯定自己的权威认证。愈是到乡试临近,他们愈是疯狂,连上官大人都为这次乡试的优秀者预备好了礼物。长运平日里坐看这些空谈之辈互相吹捧,心中自是不服,他目视这群平庸之辈好高骛远,为名为利--这种轻蔑逐渐在他的心中积累,终于,他暗自下了决心,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要回乡读书赴考。在离开清流的那天晚上,他同自己做了一番对话。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一次交易。那对世道不明的恨让他暂时按捺住了对上官府中那位良人的向往,他的离去,熄灭了黑夜里的焰火,让那只鹿在意不已。

姚客在长运回去后给他去了一封书信,信中劝他回来,姚客觉得长运在那里可以得到更好的发展,可以更好地接近上官府。长运在回信中以家母身体不适的理由婉拒了他。姚客打算再写一封信,这次他的文字更为恳切,他刚一写完,刘青荀就找到了他。刘青荀已经猜出长运的意思,就劝姚客莫再劳心,他也不好意思告诉姚客那个年轻人心里的轻蔑和自负,只是用即将到来的乡试告诫姚客,让他耐心准备,不要再多费心神。刘青荀走后,姚客拿起自己的信又读了一遍。他还是决定把这封信寄出去,至少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长运自小被马先生看作关门弟子,他的成长中总是充满了肯定和掌声。当他来到清流这个新世界的时候,他的耳中充斥的尽是浮华的赞誉,他隐隐觉得那些称誉应该都属于自己,清流的任何人都配不上那些赞美---要么没有夸奖,要么属于自己。

后来的结果,成了长运最不能接受的。

他没有考上,而清流那群平庸之辈、碌碌无为、天资平平之徒,竟然都中了举。

上官家大摆宴席,马家一片沉默。长汀在长运的屋子里发现了他丢掉的废信,他是识得字的,便大概知晓了弟弟没有考上的原由。一家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吃完饭后,长运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他坐在床边的地上,那地冷得让他的屁股没了知觉,这种挫败让他难以释怀。他咬紧牙关,直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同时他呼吸急促,双手乱划,突然他又握紧拳头,在空中挥舞半天,接着重重砸到地上。泪水不知不觉间从这一连串动作中产生了,他的腮帮子咬累了,便无力地张开嘴巴。他想喊些什么出来,然而那一系列动作早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发不出声来,嘶哑的喊声和着哭腔难以成音。

悲伤的时候,人总想触摸些什么;难以接受现实的时候,人总想喊些什么。那种种的不快,让人产生了偶然间的失去感,他们的思维和现实在一瞬间进行了猛烈的碰撞,残酷的现实令这种失去感更加真实,也令这存在感更加虚无。这时候,肉体感到了恐慌,拼命的挥舞往往是为了抓住一些实体,好让这种不真实感消退,如同人在坠落时要抓住崖边的东西一样。

如果只有这些就可以弥合他内心的失落的话,那这个年轻人肯定是不会成长多少的。值得庆幸的是,他被这次意外深深地打击到了。也许,他之前被捧得过高,这次摔倒之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再次站起来。

他断绝了和清流人士的交往,对于姚客和刘青荀的书信,他也没有再回复。那两个清流好友自知无趣,也不再打扰他的生活了。年轻的清流一代,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机,他们磨拳擦掌,准备奔赴朝堂,开始为这个国家贡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热血。相比下,长运则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黯然前往了一个新的地方。在离开前,家人还给他谋了一桩婚事,这婚事是长汀提议的,他在府衙的哥们儿提前知道了迁户的计划,于是他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长汀。长汀为此请这个哥们吃了一顿饭,在喝酒的时候,那位仁兄无意间透露出了一件怪事,说是府衙的大人曾经说过有上官府的下人来打听过这件事。长汀觉得不妙,好像有一件事情已经被人动过手脚。他不忍心自己的弟弟又是失恋、又是落第、又是远走他乡。长汀对自己的弟弟是十分疼爱的,弟弟小时候就很懂事,经常去地里给他送饭。长汀在地里中暑晕倒,还是他弟弟把哥哥背到医馆,长运还因此崴了脚,伤到了骨头,由此落下了病根,阴雨天不敢出门。长汀对这个弟弟期望很高,虽说弟弟没有考上,但是他还是相信弟弟的能力。看来长运注定是要被迁走了,一个读书人孤零零地在千里之外如何安顿自己呢?唯有给他寻个妻子,有个人扶持倒也方便些。

乡试结果出来的第三天,长汀就在家里提出了他的建议。长运听到哥哥这话感到有些诧异,他还小,他的哥哥还未娶亲,怎么就轮到自己了呢?家里人也不理解长汀的建议,可是长汀坚持要让弟弟娶亲,他背着弟弟把要迁户的消息告诉了家里的其他人。上官来问,一定是要把弟弟迁走了,既然结果不能改变,就索性把损失降到最小,让长运在那里生根发芽,等他有出息了就迁回来。家里人听了这消息,便也同意长运娶亲了。接下来,长汀又要去做弟弟的思想工作,他不愿把上官府和迁户之间的原委告诉长运,生怕他再受打击。他只是劝弟弟先看看姑娘人怎么样再做决定。

长运最后还是结了婚,由于府衙调整了迁户人选,长汀也一并被迁往北屯。

迁户令并未动到上官家,清流酒馆也逐渐冷清了下来。那些门客也动身去了京城。

他们都被安排到属于自己的命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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