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白太太过世后,白甫仁老了很多。以前除开下雨,即使是三伏三九天他也是拂晓起床,到后院打一个时辰的太极拳。而今尤其这一两年明显起来迟了,太极拳也不打了,连对花儿鱼儿也不上心了,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发愣。修瑞在家时尽量陪着老父说说话下下棋,可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对弈时没了昔日之雄风,儿子还得费尽心思不动声色地落败或成和局来夸父亲宝刀未老博取老人开心。不过修瑞能有多少日子在家?以前郑平和在世时,白老爷跟他交往较多,俩人下棋、品茶、评古论今等等。除了郑平和外跟其他邻里没什么接触,家里又只有振华和慧芬,振华是有血脉相连的骨肉,但国情不同,所受教育不同,祖孙间有代沟;慧芬是位孝顺媳妇,但媳妇毕竟隔了一层,共同语言不多。慧芬很理解公爹孤独心情,常搜肠刮肚东拉西扯讲些街坊的家长里短给他听,瞧着公爹的寂寞神情,她有时会想到公爹的那位小妾。修瑞告诉她父亲在京为官时曾纳过一妾,是一位在茶馆卖唱的女孩子,只比大哥大三岁。当父亲辞官返乡时,这位小妾借口以后再难见父母面,要回娘家住上两三天,父亲点头答应并拿了一笔钱给其父母做赡养费。没料到这小妾不愿意离开京城带着银票和父母跑了,若那位小妾还在,公爹也还有个说话的人。从公爹丧偶后身心之变化,慧芬联想到若自己先行一步,丈夫不也是晚景凄凉?这样一想她对丈夫纳秋儿为妾的不满也就有点释然了。从小满的从良,慧芬又扯到慧娴的终身大事。白老爷说:“发愁也没用,一切都是缘分。”慧芬叹道:“三十三了,这么大岁数要找个般配的真是棘手,她自个儿一点也不担心,皇帝不急太监急。”正说着,隐约传来敲门声,一会儿小桃进来说:“洪家婆婆来了,我请她在披榭等候。”
“哦”慧芬颇奇怪,“有没有说什么事?”
“没有,只说要见二少奶,还带来两包茶叶。”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去吧。”白老爷说,“能帮得上的就予以方便,街坊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慧芬点着头起身出了白老爷的私人书房来到披榭。
“稀客啊,什么风把您吹来。”慧芬热情招呼。
“立春已过,是春风把我吹来。”海姆风趣地说。“二少奶,有件事想拜托您,也只有您最合适。”海姆不绕弯子直截了当提出来。
“海姆,街里街坊的,不用客气,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海姆说了来意慧芬很是意外,嘴里却说:“这是好事,君子成人之美,我一定大力撮合。不过得先探一下她的口气,她点头的话那万事大吉,不然即使我叔叔婶婶答应也是枉费心机。”
“那是那是,一切有劳二少奶玉言。”海姆本来还想说俩人已山盟海誓,但转而又考虑到会影响慧娴名声便忍住了,舌头一转恭维了慧芬几句。无非是夸她皮肤好看起来年轻等女人爱听的话,然后笑眯眯地告辞。身后,慧芬不屑地撇嘴一笑,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慧芬告诉了公爹,白老爷点着头说:“俩人合适、般配,男才女貌,无论如何要劝小妹不能再错过了。”
慧芬不赞同:“再有才干也是好色之徒花心罗卜,女人最忌讳这一点,小妹再不济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白老爷不以为然:“我看老四眼睛里没有邪淫之气,少年风流逢场作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年纪大了自然就偃旗息鼓正正经经过日子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则能改善莫大焉,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四有着北方汉子的粗犷硬朗,这样的人很疼老婆的,小妹嫁给他一定会幸福。嘿嘿,就在眼皮底下,怎么先前全没在意,不然早喝上小妹的喜酒了。”白老爷直笑。
见公爹如此赞赏洪季英,慧芬不便再顶撞,只能支吾着。心想小妹回来听到此事定会开怀大笑,然后用尖酸言语抨击一番。
因为正月十六学生正式上课,今天全体教职工全到校作开学准备,到吃饭时慧娴才跚跚而回。晚饭后,白老爷把慧娴叫到卧室后面的书房,未开口先嘻嘻笑。慧娴瞅了瞅问:“伯父,有喜事?”
“是呀 ,等下你姐会告诉你。小妹呀,男婚女嫁天经地义,这道理我对你说了很多,女人最要紧是要有一个家,家是什么,家就是丈夫和孩子。眼前就有一个好男人跟你可谓天生一对,你可不要又推三阻四,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女人青春短暂,不要耽误了自己。”
慧娴笑道:“伯父,是否嫌弃我住在这儿,要把我打发走?”
白老爷呵呵笑:“你看老夫是那样人吗?老夫尚记得你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模样,可能只有五六岁吧,梳着抓髻,抓髻上环着一圈moli花。你伯母好喜欢你,把你搂在怀里,你还不乐意。你伯母生前也惦着你的亲事,老夫担心你又糊涂误了自己。记住老夫的话,这一回再不可矜才使气,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本分,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理。”
“看来大伯认识对方,他是干什么的?”慧娴大方地问道。
“你姐会告诉你的,去嘛,你姐等急了。”
“多谢伯父关心。”
慧娴抬腿走进慧芬的卧室,笑着问:“你公爹神神秘秘的,什么人啦?”慧芬吃吃笑,“是人可笑还是事可笑?”
“我说出来,你也觉得好笑。下午家里来了一稀客,是洪家老四的娘,她……她,嘻嘻,是为老四来提亲的,要娶你当媳妇,请我上你家做媒。这事是不是太离谱了,是老四疯了头,不然就是他父母病急乱投医。碍着脸面,我没有当面回绝,老四给你提鞋底都不配,不掂掂自个儿分量,自找没趣,嘻嘻。怎么,你不觉得好笑?”
慧娴很吃惊,季英有告诉家里发生的事,可没讲要去提亲,看来他父母自作主张。自己本来想找机会告诉堂姐,眼下怎么办呢?若直言相告,会否太唐突;躲躲闪闪嘛也不是个事;违心地附和堂姐未免太不磊落,也对不起他对自己的一片情意。慧娴脑海里飞快地思忖着,斟字酌句低声道:“姐,其实,”她停了停,“年前,我和洪先生有过交往,我们聊得挺投缘。我觉得这个人还行,外人包括他父母全误会了他。”
“你——”慧芬说不出话,她难以置信,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你,小妹,你对他……你不是深恶痛绝吗,怎么,怎么……怎么鬼迷心窍了。”她急得语无伦次。
“姐,你听我说。”
“姐不听。你自己也亲眼见过,他放荡不羁,把女人玩得团团转,男人无论才高八斗,貌比潘安都是没有用。德行最要紧,女孩子嫁给他只是担个虚名窝心过日子,还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小妹,你涉世未深,尤其像你这样,”慧芬咽一下口水把“老姑娘”三字咽下去,“像你这样自以为聪明的女孩子最容易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听姐的话,别再搭理他了,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这样男人靠不住。”
“姐,你厌恶的是以为他好色,他真的没这德行。有的事不能看表面,前几天我上棋山玩就是跟他一块去的。”慧芬双目瞪得滚圆。“他向我——”慧娴迟疑一下,“他向我求婚了。”虽说已三十出头,但毕竟是姑娘家,说到求婚二字,慧娴红了脸。其实那天在西湖,俩人就决定要厮守一生,怕刺激堂姐,慧娴撒了个谎。
慧芬差点背了过去:“你……没答应吗?”
见堂姐惊魂神态,慧娴不敢实言以告,“我说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不行。老四真了不得,我小看他了,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冷眼旁观吗?怎么旁观来旁观去旁观得眼睛出了毛病看中他,你看中他什么?”
“他为人坦荡,有人情味。姐,感情不是用言语能表达的,凭的是感觉,感觉告诉我他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他身上有很多不是,但在我眼里他是男子汉大丈夫。”
“小妹,你想的太简单了,什么感觉不感觉,感觉能当饭吃?结婚是俩口子扎扎实实过日子,老四能安分守已跟你过吗?他不能。姐的话别不当回事,日子你自己过,受委屈的还是你自己,别人都帮不上你。女人最忌讳男人拈花惹草,他说没有你就信了?即使他改了,你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为什么要嫁给曾经风流过的男人?小妹,姐明白,女人年纪大了就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我们年纪虽大了点,但大可不必作贱自己纡尊降贵。姐保证今年之内一定能寻到比老四强百倍的男人,你千万不要一时糊涂害了一世,撞到南墙就没法回头了。听姐的话,洪家老四万万不行。男人风流在男人眼里是很光彩很有本事的,我公爹就是这样认为的,可在父母眼里是最要不得。媒婆上门提亲,很多父母并没相信其一面之辞,而是托人去左邻右舍暗访盘问,目的就是要了解对方真实底细,避免偏听偏信害了闺女。你跟老四交往充其量才几个月能知道什么?哦,你们怎么交往的,他上学校找你?”
“没有,只是路上说说话。”
“嗨,说说话就能了解一个人是真是假是黑是白?我现在后悔拉你来这儿住才惹起这事端。小妹,这些年你也见过不少男人,再耐个一年半载,姐一定给你挑一位人品出众的男人。”慧芬苦口婆心喋喋不休,直说得口干唇焦,端起茶大口喝着。
“姐,我说过我不是独身主义者,但也不能为结婚随随便便找个男人,我要的是心心相印的男人。我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拐了几个街角都没遇着,现在遇到了,或许这就是缘分,他爱我胜过我爱他,这一辈子要嘛不嫁,要嫁只要他。姐,他真不是好色之徒,你要相信我的眼力,连这点好歹都看不清,岂不是枉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姐,你疼爱我,我也疼我自己,不然像我这岁数,孩子都该有七八岁了。我就是太较真不愿委屈自己,所以才等到现在。老天爷没让我白等,我等到了可以携手相伴的人,请你相信我。”
慧芬心里叹气,这小妹中邪了,尽讲古里古怪听不懂的话。“小妹啊,看来你已陷下去了,姐说了这么多你都听不进去,非要一条道上走到黑。这样嘛,我要跟九叔九婶商量一下,你可不能自作主张。”
“嗯。”慧娴点头,她不想同堂姐闹僵,堂姐是为她好,不能伤她的心。
第二天早餐上,白甫仁的目光在俩姐妹脸上扫来扫去,慧芬明白他的意思,说:“小妹讲考虑考虑。”
白老爷“噢”一声扒了几口粥说:“小妹呀,不要一念之差失去机会,老夫看人不会走眼的。”
“爹,你也太抬举洪家老四了,也许还有比他更好的。”
“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就是他。我知道你疼小妹,要给他挑一位十全十美的。可人无完人,老四各方面和小妹都很般配,不要再犹豫了,春光不等人,老夫急着喝喜酒呢。”
慧娴低头吃饭没有吭声,可白净的脸上浮起红晕。白甫仁如此看好季英,她当然高兴,不过她觉得话讲得太俗,“各方面般配”像在做买卖一样,是对婚姻的亵渎,感情不能作交易的。这些话她只能放在肚子里,何必跟他较真呢,他是前清遗老,打小受的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教育,跟他理论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简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还得落下目无尊长的罪名,沉默最明智。
一块吃的二妹和小桃也是不说一句话。二妹不知此事,从二人对话中她猜到是给娴小姐说亲。她不知道洪家老四是谁,从白老爷的语气中看来对方条件不错。她心想条件不错就行啦,还图什么呢,再拖下去只能当填房了。小桃是知道一点,她不明白主子为何那么讨厌洪家老四。她认为洪家老四是好人,在弄里遇到时,他总是和和气气地点点头。她窥视了一眼,凭直觉她感到娴小姐是乐意的。饭后端茶给白甫仁时,她讲了自己感觉,白甫仁笑呵呵讲她人小鬼大,“再过几年你也要嫁人,我叫你主子给你一副嫁妆。”“我不嫁人。”小桃头摇得像拔浪鼓,白老爷开心得哈哈笑。
前段日子,由于小满来家,美林住到白家,跟干妈同床就寝她不敢睡懒觉。小满出嫁离开,可接着是新学期开学,今天礼拜日,她才赖在床上,近九点时懒洋洋起来。月娇去菜市场,凤英在自己房里,厅堂很安静。美林把热在锅里的粥拿了出来,刚扒了几口听见有人敲门,拉开一看是洪季英。
“季叔,我娘不在。”
“我找你,你帮季叔带个口信给住在你干妈家那位娴小姐,说我在悦来茶楼等她。”
“季叔,你——”美林住了口,她先是吃惊,接着笑眯眯的。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在跟娴小姐……
季英扳起脸说:“小孩子家不要多问,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美林点点头,她心里很是得意,“这可是天字第一号新闻,帮他传口信,自己不就是红娘嘛。”她三两口把粥下肚,洗了碗筷后朝白家走去。推开大门上的小门走了进去,她进出白家是不用叩门的,绕过屏风透过窗户她看到娴姨在书房里正低头看书。她在门上轻叩两下,门开了,“美林,找我有事吗?”慧娴和蔼地问。
周围无人,美林凑近慧娴耳边低语道:“季叔在悦来茶馆等你。”
“什么季叔?”慧娴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洪季英,他在悦来茶馆等你。”
慧娴心里埋怨,怎么叫美林来传话,这下大家不全知道了。再说我若就走,不就被小姑娘看轻了。遂作冷淡轻轻地说:“你跟他说,我不去。”
美林一听凉了半载,自己头一回当红娘就要以失败告终。她央求道:“娴姨,去吧,季叔是好人,就这么一件小事我都没办成,有何脸见季叔?你去吧,你放心,我绝对不对任何人说,我发誓。”美林兴起右手。
这下慧娴不好意思了,自己不该小心眼。“好嘛,看在你的份上我去一趟。”美林闻言眉开眼笑了。
一看到慧娴,季英站起挥了挥手:
“望穿秋水。”季英给慧娴倒上茶,“昨晚我才得知我娘请二少奶当媒人上你家提亲,我急着想知道二少奶在背后怎么说,又不便直接上你姐家找,只好临时抓了美林的差。你放心,那丫头不会说出去的,快告诉我情况如何?”
“我想,我父母这一关绝对没问题,他们恨不得早日把我泼出去。但我姐这一关过不了,我姐打小就疼我,我不能太我行我素。”
“我知道她为什么反对,你给她解释啊。”
慧娴摇头:“她成见很深听不进去。”
“我直接找她澄清。”
“没那么容易。我想或许是我姐夫纳了小,她对这方面很敏感很痛恨。我姐夫原来也是山盟海誓的,何况你有前科。”
“那也要试一试,总不能守株待兔吧。”
“没用的,我姐脾气倔得很,若逼她反而适得其反,还是给她一些时间考虑为好。现在气头上不要去火上加油,反正已挑明了,她会想通的。”
“你不急,我急得很,最好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
“胡说什么啊,也不怕被人听到。”
“这时候没什么客人。”说着季英抓起慧娴的手吻着。是大众场所,慧娴从脑门红到脖子上,又抽不出来,她叱眉瞪眼,更撩得季英春心荡漾,松开手喝了一口茶压了下去。
下午,慧芬去了慧娴的家。慧芬的父亲有三兄弟五姐妹,慧娴的父亲是幺儿,慧芬称九叔,只比慧芬大一轮。他在前清官至知府,虽说没当几年清朝便被推翻,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比白老爷当京官更有钱。其住宅是古香古色的三进房子,门楣上写着葛府二字,门口有两尊小石狮看家护院。慧芬来时宅院静悄悄的,下人带路穿过一进、二进来到三进,在天井中便听到咿咿呀呀的昆曲唱腔。原来九叔九婶在房里正听留声机播放《牡丹亭》唱段,老两口听得很专注,不时还晃头晃脑哼哼附和着。
“九叔、九婶好雅兴啊!”
“哎,芬,有些日子没见到了。”
老俩口热情招呼,下人端上热茶。
“还有人呢?”
“一位回娘家,一位上街去了。”九婶回答道,“小妹没给你们添什么大麻烦吗,该说的还是要说,别对她客气。”
“即使没添什么麻烦,至少打搅了亲家老爷子,全是你把她惯的不知天高地厚无法无天。”九叔埋怨九婶。
“怎么能全怪我呢?我说女孩子懂几个字就够了,是你说她聪明由着她一直念到大学。书念多了,就讲什么民主什么自由,眼睛长到额头上,谁都不放在眼里。”
“九叔、九婶,别吵了。”见俩口子又为女儿争执,慧芬赶紧阻止,“我今天来是为小妹亲事跟你们商量的。”
“芬,拜托拜托,千万别提亲事二字,一听我就头痛。”九叔摆摆手。
“我们再也不管她的事了。”九婶接过话说,“她存心气我们,有多挑剔就有多挑剔,嫌高、嫌矮、嫌胖、嫌瘦,连衣着打扮说话腔调都能挑出毛病。她要当老姑娘就随她去嘛,总不能绑着上花轿。反正我们走在她前头,她会落个什么结局我们也看不到,你也别再为这不知好歹的丫头费心。”
“这一回她倒动了心,反而是我不乐意。”
老俩口同时“噢”一声,惊诧地对视一眼狐疑地看着慧芬。
“芬,这是真的?”慧芬点着头,“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对方是何方神灵能降伏她?年纪多大?家里有什么人?”九婶连珠炮似的发问,当母亲的哪能不管呢。
“是我邻里,叫洪季英……”慧芬介绍了情况。
“据你所言条件不错,你嫌他什么呢?”九叔问。
“单看条件是不错,可有一大缺陷。”
“是破相吗?”九婶紧张了。
“不是,是很花心,跟很多姑娘家有来往……”慧芬大力渲染一通。
“是否有妻房?我闺女可不能当小,须明媒正娶。”
“并无妻房,可这种好色之徒,我怎能放心把小妹嫁给他,一阵新鲜后便晾在一边,岂不是害了小妹一生。”
“何必想那么远,”九叔说,“她自己愿意,对方明媒正娶不丢面子就行了。这么大的女儿待字闺中,别人一问起我很是难为情。这姓洪的虽不是书香门第,但现今不讲究这些,对方家境好,本人又留过洋,也不算有辱门庭。至于以后好坏,那就看她自己造化了。”
“哎呀,九叔,明知对方靠不住,当父母的当然得拦住她,只要你们不同意,小妹也不敢点头。”
“这很难讲,”九婶说,“她外表看似柔弱,骨子里犟得很,只要她较了真,那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当初因为你九叔说话不留神说这么大的女儿在家里晃来晃去闹心,她一听二话不说,使到外头租房单过,我好说歹说都劝不回。再说即使对方花心,小妹是正室,凭她的臭脾气,其他女人也放肆不了。”
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热闹,下人禀报有客人来,九叔说你们慢慢聊我去一下便离开了。九叔走了,慧芬说她担心小妹会守空房,难道你不担心?九婶说女人谁不担心这个,尤其对风流男人而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可有什么办法,那么多好男人她全看不上眼。今年她三十三,亲戚问起岁数,我支支吾吾都不好意思说。我已死了心,没料到峰回路转,我们也乐得顺水推舟,了却一块心病。
“九婶,话不能这样讲,既然等了这么多年,更要挑个好的堵住那些人的嘴,不能破罐子破摔——”慧芬住了口,因为九叔匆忙走进来。
“芬,你说那位叫洪季英是吗?”九叔一进来劈头就问。慧芬点点头,九叔朝妻子说:“前几天小妹不是带一男子来,说是一朋友从这儿路过,恰好遇见便进来给我们请个安,我刚刚想起来那男人好像就叫洪季英。”
“对,对。”九婶直点头,“你一讲我也记起来了,是叫什么英,块头很大,一张国字脸。同你九叔聊起前朝的科举考试,什么乡试、会试、殿试。你九叔最喜欢侃这些,眼睛都发光了,什么解元、会元、状元如数家珍。还谈到当官出门的排场,呜锣开道有讲究,知县打七下,知府打九下,道台打十三下等等。那个人时不时吹捧俩句,你九叔像遇见知音似的滔滔不绝谈了近一个时辰。这下我明白了,是小妹特地带来让我们过目的,你有没有告诉小妹这姓洪的很花心呢?”
“有。以前她亲眼见过女孩子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他,住到我那儿以后才知是街坊。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初她反感这男人的行为,可才短短几个月就改口为他辩护,说外人误会了他。真不知姓洪的用了什么招,会令小妹失去本性。”
“我对洪季英印象挺好的,男人年轻时偷点腥不要紧,只要婚后能收性就行了。你去对洪家说,我们答应这门亲事,一切依礼行事。”九叔说。
慧芬反对,“我和他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知道他的德行。小妹是在我那儿撞见他的,婚后对小妹好便罢,若不好岂不是我造的孽?”
九叔叹道:“你疼小妹我们全明白,她若能听从你的劝告与那小子断了最好,只怕像你九婶说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这样嘛,这门亲事就由你全权处理吧。”
慧芬走后,九婶问丈夫这亲事就这样没了?九叔嘿嘿笑几声,“我是给芬一个台阶下,你闺女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打点嫁妆去吧。”
慧芬回到家对洪家回话说女方要考虑一下再决定,海姆说正是正是。这是大事,理应慎重。慧芬对慧娴也这样说,她又跟慧娴谈了很久,慧娴静静听着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最后说一句:我心里有数。而白老爷又一直催问办妥了没有,慧芬心里窝火得很,忍不住对月娇吐露了此事,凤英母女甚感突然。月娇开解道,“娴小姐肚里有那么多墨水,看人肯定比我们透澈,也许老四真的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也许是浪子回头,您该说的都说了,已尽到了心。至于婚后会怎样没人能打保票,就像媒人不能担保婚后包生子,一切皆看她的命,是好是坏全她自个儿扛。撇开这一点,我蛮喜欢老四,他为人仗义有爱心。记得美林七、八岁时,庆林嫌累赘自个儿跑去看划龙舟,明理、美林急得在门口直哭。老四看到了就推出脚踏车,美林在前,明理坐在后,载着他俩去了,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
凤英点着头说:“我也记得这码事,有爱心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即使他干过一些糊涂事,改了不就是好了。我斗胆说一句,您管得了她一时,能管得了一世吗?‘宁成十对亲,不拆一对人’,你就点个头,白老爷高兴娴小姐高兴,说不定婚后过得很如意。俩人都老大不小了,会懂得珍惜,还是点个头解脱了吧。”
慧芬觉得母女俩的话是有点道理,犹豫着说:“我再想一想。”回到家后,她在卧室里琢磨着月娇、凤英说的话。小桃进来递过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落款,她感到诧异,谁的信呢?拆开信封,一张考究的浅蓝色信笺映入眼帘,上面写着:洪季英甚盼与葛慧娴小姐共结连理,今生今世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季英若有二心,天地不容。最后是季英的印章。慧芬看着久久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