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姑娘是说,我们会以应邀表演为名前往,并在表演结束时返回北溟,于此番时间之中前往接应魏芙姑娘么?可否将演艺所备场所、时辰、周边防卫部署等等细节情况详细介绍呢?”黄淳看着地图,轻声说道。
石灵韵和柳梦梅彼此对望点头,而后取出一卷绢帛,道“具体的情况都在此卷。还请大家轮流详览,确记无误后我们奉命烧毁此卷。”
“是。”最近的闻姿首先接过去,览毕,而后依次看过。
待我翻看时,见其中种种羽山岛的介绍,心中暗道怕是此种各方势力复杂之处,想要麻痹敌军首领于声色未必容易,且因从羽山岛经长江进入北溟地界要穿越羽山码头和伶仃洋码头两地重点盘查水域,即便有应邀歌舞演艺之名可得进出,怕也是要里外随行各人各舱细细翻查,藏匿一个在逃斥谍女子,对方又艳冠群芳久负盛名,和许多罗倭的高级军官甚至打过照面,这似乎并非那样简单之事。
“在下仍有好奇,不知可否相问?”黄淳的声音再度响起。
“黄公子但说无妨。”石灵韵明眸善睐,语笑嫣然道。
“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凤凰阁在新越东都和北溟樊影城的分阁距羽山岛更近,若是相邀,为何不就近相邀演艺呢?此行是否可能有诈?”黄淳说道。
“黄公子所虑极是,”石灵韵看向闻姿与何优优、吕依依道,“闻姿、优优与依依俱是距羽山岛最近的樊影城凤凰阁美乐姬,此次,乃是该阁接到的邀请,因想借此机会执行任务,方才与我们会和一处。应邀一事,经暗哨羽山岛斥谍人员查实,应有一些把握。”
“公子们可有对策?”熊洛儿眼神瞟着我们,纯纯的眸子,问道。
静默良久,只听我耳边轻响,一个声音道:“我虽有个法子,但却并不知我们能否劳动兵仗局帮个忙呢?”
是孔立飞犹犹豫豫的声音。
我见他如此,知以他的性格,应是有了些良策,便自作主张道“孔兄有什么法子不妨讲出来,大家若是能商讨议定,需要何处帮忙石姑娘自可以依言请示的,不必太担心。”
孔立飞看看熊洛儿纯纯的期盼目光,像被鼓励了般说道:“我想我或可设计一间吊沉于行船下方之江海中密室,以之垂钓于画舫大船之下,应当无人会搜查其中的。”说着,他怕大家不解其意,便在几上拿起笔墨于一白卷上绘制了大致式样,似一密封球体以揽胜垂于画舫船底之下。我自也大致看过,虽是新奇,但是以搜查而论,如今尚未对商舫行船严格到水下亦有之程度,如若以大船于其上牵起行驶,倒似乎颇是一种隐匿而过重重关卡,不露行迹的法子,只是海中冰山江中暗礁若是一旦下面所挂密室被缠住,可如何呢?
“只怕此计虽好,却有个致命的问题,”黄淳细细看着,道“若是坠于其下以巨石并一定干粮物件隐匿其中潜渡,似乎尚可瞒天过海,要加百倍小心避开礁石暗岛之类做些尝试,缓慢行船速度,此一节尚罢了。关键是,在一全然封闭之舱室中藏匿一个人的话,怕不多时人便会如烛火暗灭般窒息而亡啊。”
黄淳思虑周祥,大家一时皆默不作声。
“不妨,或许可以想办法改良改良此机关,设一条通气之道于画舫底部,再以暗格隐蔽之物敷之其上,或许可以一试?”我继续鼓励着孔立飞道,“另外,想必你的易容之法也得跟着用上,不然若魏芙姑娘那般样貌,太过显眼呢”
“正是如此,”黄淳也以鼓励的眼神看看这奇思妙想的孔立飞道,“我可去央宁亲王拜托他舅父手下的工匠给你帮忙打个下手,你只管放手去试便是了”
“我也去试试看问问兵仗局可否相助监造,只是设计图纸,还得烦劳孔公子细细推敲过,确保其安全可用才好”石灵韵想了想,道,“今日时辰已差不多了,看东方即白,我们也得先散了才是。我们且议定下次的商议任务时间和联络方式吧。对了,孔公子,你那边的设计图纸需要多少时间琢磨呢?”
“可否带在下在画舫逐阁中仔细测量和推敲一下,来确定由何处设计缀钉口和通风管口最为合适呢?”孔立飞问道。
“这样吧,”石灵韵道,“我唤人先照常例将黄公子与付公子送出。你随熊洛儿姑娘在画舫尽地测量就好。她毕竟并非凤凰阁中人,与你晚些待画舫的下一批客人来时混在人群中出去便是了。”
只见孔立飞看向熊洛儿的眼里满满的喜悦,我和黄淳便先告辞而去。
一路与黄淳一同驱马而行,我自忍不住想要问问这位“算无遗策”兄的看法,却不知从何问起。或许是昨夜一夜未眠的缘故,头脑有些混乱,一时也觉不出究竟哪里不对,而黄淳也似有倦容,所以也并不多说什么要紧事。
到了暗哨武校门口,却见秦清已在门口负手而立,眼中楚楚忧色甚与平常相异,我忽的莫名自作多情起来,想着莫非是我昨夜彻夜于凤凰阁石花魁画舫船中已被得知?和黄淳对看一眼,他则一副欲作壁上观的样子,我只得自己跳下马,将缰绳扔给黄淳,让他帮我栓回武校马厩去。自己则嬉皮笑脸抖擞抖擞精神向秦清走去。
谁知她却制止了黄淳,把马缰重新递给我,自己则换了黄淳的马,对黄淳道了谢,而后对我冷冷说“跟我来”,一语未必,翻身上马,轻夹双腿,腰板一挺,马鞭一扬,马儿立刻欢腾而去。而我只得尾随身后一路奔马,直到一处临着鹏城的护城汲河的驿站边,方停下来。她自下马解鞍,由得马自去吃草。自己则坐到一处柴草中。我跟上前去,却听秦清道:“付相公这次议和回来。已经议定了共同出兵时间。预计不多日就会遣第一批水师前往伶仃洋与南洋海域交界处迎战了。联合抗倭的基本共识是我北溟水师与罗倭海上周旋对抗,一步步将罗倭羽山岛、夏密岛的补给以及伶仃洋与南洋的商贸线截断,以坏其粮饷供应,新越骑兵步兵则主战东都,青州,涿州等被罗倭建了天罗以资其战事的失陷城池,以瓦解其据以养战长驱而入之心。”
我看着她,微微颔首,疑惑道:“现在就出兵?只是此番才刚刚得到庆麦山西南新越地界大批铜铁矿和冶铁场的开发打造经营权,此时就前去应战,这批水师,仍是军械方面颇不成较量的啊,何不等新的战船军械打造出来,缓上一二年,再行出兵?”
“付相公也是这样争取的,本已和新越和议时达成了缓一二年新式战船打造好再出战的议书”秦清道,“谁知不知是不是新越为了更快解他们孤身作战之困,罗倭那边竟受到消息说我们两国议和不日北溟水师就要发兵,结果罗倭不仅遣密谍将追查此事来历原由的我暗哨西京总哨魏芙姑娘追杀,使其重伤,而且情报显示其近期在羽山岛,樊影城,伶仃洋频繁扩张,囤积粮草,操练水师,蠢蠢欲动,更将夏密岛上的我北溟军围攻打尽,所以此战也是不得不战的。只期望罗倭补给遥远,我北溟水师能有奇兵致敌之法,若是拖得几年,我北溟新式战船和硫硝燃烧弹大规模投入使用,应当形势便会不同。”
我听着,看她秀丽的面庞,毫无铅华脂粉,却是十分动人。又看她今天未着软甲战袍,衣衫人影俱是单薄,想到再巾帼须眉,也终不过是一个豆蔻少女,禁不住劝慰道,“你别太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和我哥哥秦琼,也在此次出战之列。此事已经议定,父亲走不开,而两军对战斥谍作业也必不可少,所以最后主上命哥哥与我前往,”秦清似明白我的心意般,继续对我道,“不过也不至就是命我们去送死。罗倭随船坚炮利,战力非凡,却也不至毫无破绽,况陛下此次命最为骁勇善战的三皇子靖亲王方嵩亲自监军,祝临戎将军为水师大都督,十万水师兵分六路以抗罗倭,前锋斥侯刺奸官一路还有年方弱冠的三皇子同母亲弟九皇子宁亲王方岱坐镇,又有付邵相公幕僚郭攸之亲自督办军械粮饷、后勤补给,也算都是我北溟精锐之师,当不至不济于人才是。”
这些话听来普通,倒让我颇为佩服起方均诚来,当初付邵与我煮酒论英雄时,说当今英雄,第一个他便服方均诚,由此番他竟然在如此大战危难之时,遣诸多亲子,亲往参战,这着实不同于养尊处优的新越皇家子弟口称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倒是有几分英雄气概。毕竟,若想在军中威望高,能服人,不参战,无战功,则人心不服是一种几乎的必然,但是命皇子们都披挂上阵,与强敌周旋,这等勇气,又可是凡俗天子可比。我又想到现在的新越帝,本也是个热血少年,刚登基时,又是这般处处沦陷的危机之秋,听父亲说,小皇帝也曾披挂坐于朝堂,却遭一种御史轮番轰炸,说一国之主,竟披甲胄,乃是亡国不祥之兆,万万不可。据说当时礼部侍郎更是于金銮殿下痛哭流涕,对皇帝谏言万字,并搬出两宫太后来,最后皇帝只得再不做此激励士气之举。
不过更多的,是听闻秦清将往危地,我心中忽然莫名的揪心。只是尽管如此,嘴上却总想调节一下气氛,于是又嬉皮笑脸道,“你的武艺精湛,总把我打得落花流水,一定会大有助益于我北溟的。不过,你也一定要小心啊,毕竟刀剑无眼,罗倭火器又胜,且在千军万马之中,武艺的高下其实分别并不甚明显,比的只是稳准狠,无论如何,你要让你的亲卫护着你,你也护着宁亲王,大家都平安才好。你们出发时,我一定去送你的。谢你暴打我这么久,不杀之恩。”
秦清见状,也忽的笑了,只是那笑容中总有一抹一闪而过的悲色,越发让我心中疼痛。或许是我看过太多罗倭强大战力的战报,也看过了太多鲜血与梦魇,太多家破人亡,又亲历过新越迁都西京的危机之路,我的内心总是十分担心的。而眼前这个女子,她那样信任我,我总不免想,也不只是因为她知道我是薛凡泰的儿子吧。北溟也好,新越也罢,在罗倭的手下都已然败得太多,也太需要信心与士气了,只是这些于我们个体而言,我们又能尽到几分微薄的力量呢?罗倭劫掠屠城,以战养战,早已成了习性,我们甚至不知道何时才能遏制住他们。此时我竟当真希望那个去与罗倭前线做斥候谍刺之事的人是我,而不是眼前这芳龄的少女。一时不忍,我竟上去抱了抱她。当然,毫无意外的,这个吃豆腐之举让我又吃一记粉拳于胸。
……
回暗哨武校后,我径直奔向黄淳卧室,一把将补觉正酣的他从被子里揪出来,向他告之秦清所言。他静静听完,然后和我暗暗对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果然不只是接应魏芙姑娘的意思,我也一直奇怪纳闷呢,这样也好,我们也可多做些准备,只是宁亲王还未回来,诸事可以与他一同议定,他既要随水军前往征战羽山岛与夏密岛,则我们在羽山岛的行事彼此呼应更好”黄淳说着,又皱皱眉,“不过看石姑娘她们几个的意思,似乎本意只是想我们三人执行接应魏芙姑娘的部分就好,那你我就不要在孔立飞那里在说这事了”
“甚是,”我心中也是颇有同感,当然,接下来一周里,我与黄淳不断前去宁亲王处与他商定所需所虑,个中计议,而宁亲王出战在即,也是百事缠身,所以我与黄淳得其授权,许多准备都且各自便宜行事。然而最忙的自然是孔立飞无疑了,他的通气潜浮器物终于设计定稿,交了兵仗局后,很快接到特旨试授彪补七品兵仗局司官,命他自行全权督办此物,他本就是嵇玄先生爱徒,到了兵仗局后很快得到掌印官的注意,于是不仅于此物上反复试验革新其设计,使其稳妥,更兼为兵仗局诸多攻坚器械疑难支招,天天忙到回来便倒头就睡,与我也极少再又谈天说地之浮生偷暇之乐。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可以看到他整个人像受了某种感召一般越发积极快乐起来,办事也渐渐稳妥,若不是有天他睡着掉落了熊洛儿那只竹笛,我几乎都要以为他是为得到重用而图志了呢,然而,最终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他还是羞涩的承认了与洛儿姑娘的彼此有情之事,只是再三拜托我不要露了口风于熊怀义那边知道,我虽是不解其意,但也是欣然答应的。
北溟水师誓师出发那天,有风无雨,涛声依旧。方均诚亲自身着水军红漆铁玄甲,上中军誓师台祭天撒酒,祝临戎都督,靖亲王方岱,都在其身后随之祭天饮酒誓师。所备战战船大小七百余艘,有两百艘乃是沿鹏城汲河新近监造此番载六路人马中的两路前往南洋与南洋水师会和。战船主力有,斗舰楼船、鸟福船、大小赶缯船、楼船等;运输艍船亦有水艍船、双篷艍船、艍哨船、艍犁船等。遥望而去,长江一带,如横素练,战船旗帜猎猎,两旁小窗弓弩火绳具备,将士带甲临风。而我终于望见了向我远远微笑,穿着银白水军明玄软甲的秦清,也看见了她身旁并立的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秦琼,和她身前的宁亲王。那一刻,我只有一个想法,期盼下次依然如此相见,人世如此美好,我们都当长留。
不知不觉间已是寒食,过完寒食,我们便要出发前往羽山岛了。最后一次议计时,我终于得见了依照孔立飞设计沉于绳索下二十米带有一个通风管和四个划桨装置的可沉浮于画舫底部航行于水域的球体密室,其与画舫连接的通气管和机关都做的很是精致,下面的主体球形密室以木料制成,外面蒙了一层涂油的牛皮,内装有羊皮囊,下沉时以羊皮囊内灌满水使其负重,上浮时,则羊皮囊内的水挤出。如遇到万一,还可以自行浮出,划桨做救援船或者补给船使用,孔立飞叫这密室“海龟”,说是已经下水实验过,保证无事云云。
也是这次议计,我终于得见了石姑娘她们精心编曲自新越燕公子的国殇哀歌的长歌演绎,不得不说,这种艺术修为很高的军旅哀歌,我几乎从未见过,毕竟多数行伍中人,未必听得懂复杂的辞藻故事。可是这首歌颠覆了我之前对战歌的见识,其无论曲调辞藻的配合,诸位姑娘师姐妹的喝喉曲艺,还有那种随军征战的悲悯情怀,都寸断肝肠又豪气干云的荏苒其间。我想,我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她们演绎此曲时的震撼和感动,也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石姑娘,柳姑娘和闻姑娘她们美丽面庞下不让须眉的丈夫胸怀,若非那样的感动与共鸣,又怎能如此好的演绎这苍茫悲歌呢?
“……江水茫茫,仃洋苍苍,年有战兮国有殇,
与子同袍,生死不忘,魂归来兮,瞻我家邦。
身即殁矣,十年生死,思君归兮国有殇,
峥嵘慷慨,山河锦绣,魂归来兮,藏我儿郎。
生当人杰,死亦鬼雄,醉卧沙场兮莫笑,
古来长诀,音容难忘,魂归来兮,诉我衷肠。
无定桥边,余音袅袅,千秋家国兮如梦,
赤血熊熊,万里悲秋,魂归来兮,血泪诗行……”
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行前的几杯薄酒,听得歌声,便脑海里浮现着秦清出发时,身着重甲,英姿勃发,微微上扬的唇角,浮现与付邵一家寒食同相聚时,那些亲人般频频的叮咛嘱咐。于画舫的安神香和孔立飞得晕船药效中,我沉沉睡去,画舫亦驶向苍茫大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