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钦单薄的身姿微微颤抖,脸上如若寒冰渗骨,阴郁的眼眸散发着无可言喻的悲意,整个人如若阳光下踽踽独行的剪影。而我则静静坐在对侧,一手继续抚着富士鸽,一手渐渐用水晕开了江户尼泥金画砚,摊开羊皮小卷书写起来,很快,写完了字,便径自绑到了富士鸽脚边。
窗外絮絮而起的琵琶语,和着炮火和风雨声戚戚缓缓,曲调不成情意先奉,转轴拨弦之间时抹时挑,无限心事屏风中绽放,大弦如嘈嘈急雨间间关关,小弦若私语切切珠玉旋盘,两相交接,幽咽婉转,丝弦扣合处无语凝噎,一曲缠缠绵绵复又慨当以慷,豪迈中似诉衷肠,婉约中又间或万古凄凉,又听吟来,和歌如玉,排成短句,冷涩含情“倾一生爱怜,囚以无期无极,乘一叶孤舟,浣一天幽梦,择一世爱侣,怨一径诀别,歌破断弦愁绝,恰若而今。邀当年碧树,秀木连天,一腔风物,两扇如织,何复商量管弦……”琵琶琴语莹莹相和,孤绝之感和风驰当,又若大浪淘沙无限意,洗尽铅华呈素姿,动魄心惊间扣入深情,款款歌来,尤见格外衷肠。我见曹钦也依依在听,颇有天公怜我之意,便渐渐叹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曲,是我北溟主上方均诚十四岁时,写成箫语,夜夜在山上吹奏给他心爱的女子的。”
外面琵琶声断,侧门退开,外面安静站着一位气质高雅端庄的妇人,墨绿锦色鸾鸟广袖宫袍,腰间玄黑金色纹样锦带,缀金戈其上,晋式木屐,如意香巾系在身前,捏着一柄短剑。旁边的长公主梳着愁来髻,插一只镶宝鹿鹤同春金簪,穿着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宫装,抱一把琵琶别样不同。那琵琶颈窄腹扁呈梨,四弦四柱,腹板对开两个银丝半月,负手所持拨面上绘着鎏金浮世绘画样式锦图,鹿颈唐木古意纵横,上首处龙虾俱是白檀,转手则以花榈樱木为之。琴颈四柱乃是罗倭扁柏,琴体甲以桑木樱榉,乃是直甲上品乐琵琶形态,然又略略不同,四弦皆以绢丝搓成,似若罗倭萨摩琵琶或筑前琵琶一般蚕丝为弦,因而悦动之处别有一种风味。
长公主抱着这柄琵琶堪堪走进来,身后短剑妇人亦跟着进来,关上了门。
不意之间,我看到曹钦见了那位短剑女子时,神色瞬间凝了凝,一股杀气冲上印堂,然而很快又恢复那种悲凉凄绝之情态。
我见长公主进来,便行了礼,退在一边。长公主挪了挪步子,坐下一侧,轻声道,“这是我的启蒙恩师,也是皇后娘娘何瑶兰的乳母耿嬷嬷,想必你也见过的。”
曹钦的神色变幻皆是瞬间,薄唇轻咳几声,双脚更是在地上斜斜点着。我见过许多人,撒谎和掩饰时有各种难以察觉的细节动作,这些自然逃不过我的双眼。
“我哥哥和你们康秀将军一样,出身草莽,”长公主掠过了曹钦一眼,便默默道“那时候,我们家是何家乡下温泉农庄的农人,只因何老爷要为二小姐何瑶兰选丫头,耿嬷嬷挑中了我,一手调教我,培养我,教我读书识字,教我运用心智手段,见我伶俐,最后将我选作了二小姐的贴身一等丫头,也是因此,我哥哥也被由农庄调到何家五羊城中的宅院做护宅家将。哥哥第一次见二小姐,便惊为天人。也是常情,自小在农庄长大的我们,何曾见过如此优雅俏丽、才华横溢的少女呢?想必康秀将军第一次见到淀姬娘娘的母亲时,也是如此情状吧。”
“淀姬娘娘的母亲,也是康秀将军主家的女儿,长公主此言,并未说错。”我在一旁搭言道。心道便是真情实意,也有有唱有和才好,但也不可分毫言过其实,于曹钦这帮聪明绝顶之人面前,坦然和诚恳的手段,才是最可用的,长公主这一招,也不愧是女中丈夫,颇得对症下药之意了。
长公主并不看我,只淡然的垂眼看了看手中琵琶,继续说道“后来,何老爷家落了难,何家因卷入了当年的文字之案,家中男丁被杀被流刑所剩无几,幸免于难的妇孺们,跟着何老夫人一行人迁到了乡下温泉农庄生活。那阵子,真是快乐的。何二小姐很随和,一直待下人们很好,哥哥时常被老夫人遣去保护小姐,我们三个沿着五羊城的戈苔山边跑啊跑,那时候,每个人的嘴角都单纯的笑,二小姐也似走出了家族巨变的阴影,重新开怀起来,那一年七夕,哥哥给二小姐吹了那只曲子,哥哥只说二小姐是七夕生日,那是生辰礼物,可是谁人看不出哥哥心中的爱恋与钦慕呢?”
长公主似有所思,却看向耿嬷嬷,两人眼神中皆是盈盈泪光,如若青衫针上的露珠,剔透纯粹,只听她又继续缓缓道“然而并不多久,梁山流寇来五羊城郊劫掠,何家老夫人和三小姐被劫了去,开了三万两银子要人去赎。当时何家亲族上下,无人敢去梁山营寨中救人,唯有二小姐何瑶兰毫无惧色,带着我和哥哥一同上梁山,换回了老妇人和大小姐。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二小姐竟与那梁亦生出情愫,做了压寨夫人,我看得到哥哥的痛苦,本想着我们一走了之,忘却伤心的。可是……”
长公主顿了顿,却是耿嬷嬷接着看向我们,悠悠说道“可是那时候,二小姐有了孩子,为了在梁山立稳脚跟,保护二小姐和小少爷,主上和长公主没有离开,还去农庄里招来了我们这些娘家人同去了梁山。后来,梁山接受了朝廷招安,之后数年,便是东征西战,而后有名有位的梁山诸将一个个离奇身亡,梁亦私下查访才知道,朝廷原本便是想用梁山诸将去四处剿匪,耗尽实力之后斩尽杀绝。只是未来得及反攻,梁亦也很快死于暗杀,难以瞑目。二小姐和小少爷危在旦夕,托我派了人兴夜寻了主上和长公主,又联络了旧时乡中缙绅。主上带着我们,依靠着手中的官位与乡绅商贾们的支持,建了北溟。但主上对二小姐有情,绝非是因为她身后的乡绅势力,乃是早就如此了,曹先生是知道的,老奴也是看在眼里的,可是,为了让老奴闭嘴,曹先生对老奴全家的血洗手段,也一直让老奴难解。老奴本想着苟且偷生,却不料曹先生竟是倭人忍者。老奴自知对不住何家,也对不住主上和长公主,这才想尽千方百计,培养谍探,潜入罗倭,说来,老奴在罗倭也已然有七年了,曹先生——”
一时堂中的一切如若静止一般,沉寂如同长夜,点点的风烛光芒晕轮散开,掠过长公主微微上扬的唇角“不知哥哥与康秀将军,谁更幸运些呢?康秀将军从未与他的心上人——淀姬娘娘的母亲,近江的公主,相处过一日,他只是钦慕她,待他能够功成名就去迎娶她时,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康秀将军杀戮了近江公主的丈夫想要强娶,却将近江公主逼得自戕而亡,于是康秀将军养大了近江公主的女儿淀姬,并终于娶了淀姬。之后倍加爱怜她,将对她母亲的一片痴心都放在了淀姬身上,便是出外征战都带在身侧。只是想来那淀姬娘娘,在生身父母被逼身亡时已然到了懂事年纪,对康秀将军未必就那般全无恨意吧,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这等民间皆知之事,但似乎康秀将军并不知此事呢”
“岂止是康秀将军不知,怕是曹钦你也不知吧?”我随着长公主允许的视线,定定说道“早川琴草,哦不,还是叫你曹钦吧,你明知北政所夫人是康秀将军正室,却心中钦慕爱恋,也非一朝一夕了吧,你可知道,一个忍者,是绝不能有儿女私情的,你已然违背了武士的道义,忍者的原则,却眷恋尘世,不肯切腹,不愿自尽,莫非还是舍不下要扶持北政所夫人一生无忧的承诺?”
“你设下毒计膳食,让康秀将军永无生育后嗣之可能,竟是为了爱,你们倭人的喜爱,莫非只有占有?”耿嬷嬷挥了挥衣袖,接过长公主的琵琶放在一侧,接着道“比起我们主上的成全和保护,你们倭人的爱,真狭隘自私的可怜。”
又是一阵静寂,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离开时,却听见曹钦突然说道“我不信方均诚爱何瑶兰,你们的主上早已宠爱了宋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日日寂寥,大皇子更是遭受排挤,爱却不与之欢好,爱却不与之相伴,爱却总想东想西,患得患失,百般试探,不敢一言一语直抒胸臆,你们北溟人口口声声比新越开化和自由,可你们所谓的爱,着实矫情。”
“那是因为皇后娘娘被你挑拨搬弄的不相信主上的爱,主上心灰意冷,才因为靖亲王的出色而爱重宋贵妃娘娘,况且,宋贵妃娘娘原本就与皇后娘娘气质相似,品貌相类,所以主上才别样青目,你岂会不知。皇后娘娘所担心的一切,不过是恐怕日后其他皇子继位,对大皇子这样的本非亲族不利,你若早先有一丝劝和皇后娘娘与主上,到时皇后娘娘与主上诞下皇子,主上多半回因想保全皇后娘娘之心而立为储君,到时又怎会还需要担心大皇子难以保全?可你不仅不劝,还阻着老奴,暗杀老奴和一干何家丫头婆子数十条性命,更可恨的是,你,你竟然暗害皇后娘娘喝下了再无法生育的汤药。你有何资格谈爱与不爱?” 耿嬷嬷双目血丝满含,手中短剑几欲抽出,饶是她这般涵养历练,历尽沧海桑田之人,也有这般气恼,也确是关情啊。
此言一出,长公主神色也有刹那惊异,想必让皇后娘娘何瑶兰无法再生育一事,长公主也不曾得知。
“你此番是想回罗倭协助北政所夫人夺取权力,所以故作消失的么?”我忽然笑了,放开了手中的富士鸽打开窗棂,鸽儿在雨中冲天而去。“不必费心机了,你再也回不去了,北政所夫人这位康秀将军的正宫娘娘,你心爱的人,将也不会再相信你的扶持与爱,”我瞥了嘴道“很快,这信鸽便会把信带给康秀将军幕下大名第一人德川将军,德川将军与北政所夫人一派则会很快据此和诸多证据,推断出你倒向了淀姬夫人,并为之借种生子的传闻,我想,以你的智计,便是将这一切耿嬷嬷设计北政所夫人的手段,都说是你麒麟忍者,鬼才曹钦手笔,北政所夫人也丝毫不会怀疑的”
“你——”曹钦单薄的身体和青灰色的长袍不断抖动,噗的一声吐出鲜血来,却又定住身子道“你把鸽子射下来,我随你们去皇后娘娘那里领罪。我会弹压一切。”
长公主向耿嬷嬷轻轻点了点头。
……
当我一人当先再次回来,冲到朱雀楼台下与秦琼、秦义、盛铮等诸将会合时,风雨已然消歇,整个朱雀楼台之下血色尽燃,而楼台事实上已然完全被禁卫军和凤翼城叶成筹将军的援军占据,楼台也已然被登上一半多,只剩下最上方的瞭望台边主上和皇后娘娘及其身后亲卫的身影,火光冲天中,我催动内息努力将六识发挥到极致,只依约听得主上一直在努力劝勉皇后娘娘,一声声唤她“兰儿”,保她大皇子无事云云。而那皇后娘娘只站在最临风的高空处,却无人敢将她射下,身边亲卫也无人敢劝勉拦截她。我依稀看到她的容颜,那是一张气质与宋贵妃很是类似,只是年纪略长些的苍白面庞,梨花带雨,惊鸿照影的泠然感觉如泣如诉。皇后娘娘怎会登上这朱雀楼台呢?难道只是为了瞭望台可以便览鹏城战况么?而主上为何也在此对峙呢,这般姿态,分明是心软,男人心软,则无非便是有情。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方是人之常情啊。
“哎,孽债啊”秦义将军擦干唇边的血液,摇摇晃晃靠在秦琼身上,叹道“主上为何要痴迷于这个女人,当年早已说了,此二人不能留,主上却以是故主家眷,岂能加害,任其放肆,封予皇后皇子之位,愿其顺心,却不料使其做大为害至今,此番鹏城涂炭,主上为何还不醒悟啊!”说完频频咳喘,唇边血液溅落,我赶忙上前,与秦琼一同扶住老将军,但不知道他伤的如何,众人皆是万分担心,不叠的想劝秦义将军先回后方休息,却不料他决绝不肯,只喃喃与秦琼诉说一般,絮絮说道,“这些年来,若非主上一直只要皇后娘娘稍微恳求便免不住答应她各种事由,靖亲王与宁亲王怎会同时被派去战场,若非主上一再纵容,皇后与大皇子又怎能有今日之乱?皇后娘娘怎可如此绝情,多年以来主上的痴心,真是令人叹息——”
“但是这次,还是皇后娘娘主动先保护着主上藏身朱雀楼台的啊,”我听秦义将军说的气愤,便也劝道“楼台上主上正在和娘娘述及此事。怕娘娘对主上也未必是全然无情的吧。”而我心中却不由得想,若是皇后娘娘对主上全然无情,倒也不至于看不清一切利害关联了,怕是原本两人有情,却彼此错意,在误会和错误中酿出此番大祸,实在令人叹息伤怀。
秦义将军张口正要说什么,却听得远处一阵大声的骚动“报——”远处禁卫军斥候扬声道“大皇子率农民军从东北突围,落入护城河中溺水而亡。”一字一字,似说与楼台上人听的一般,说完,还将一副尸首,抬到了朱雀楼台下,经过我们身侧,又一步步向朱雀楼台上抬上去。
后面随之而来的是长公主的车架,和后面缓缓灰着脸色下了车跌跌撞撞的曹钦,还有短刀相护的耿嬷嬷。
我抬眼看了路过我面前那位大皇子,他生前未能得到机会带领一兵一卒,此刻却穿着全副金灿灿的北溟盔甲,红色的战袍将他已然没了生气,略显灰白而浮肿的面目显得颇为残忍,旁边是精钢打造的贴头盔,连湿透的发丝上缠绕的发带与头盔上的发带都是一派金光,我心中猜想,这便是当年梁亦的盔甲战袍了吧。虽然城中农民军残部仍在殊死抵抗,然而这等悲剧与死亡,似已然便是一开始就层层铺排注定的结局。世间万事,天若有情,无从追述。
正念想间,便见得那皇后娘娘,跌跌撞撞如若疯了一般从楼台上冲下来,一把抱住大皇子的尸首,半拖半抱,与向上抬着尸体的卫兵纠缠在一起,撕扯着上了瞭望台。在那里,她嘶吼号哭,原本美丽的面孔变得狰狞扭曲,她眼神里的仇恨与火光,穿透人的身躯,发出一种悲鸣长啸般的凄惨和悲痛。“快,上去保护陛下”秦义将军嘱咐秦琼将军和我道。我们赶忙蹑手蹑脚向瞭望台爬去。我刚过台边,便看得那皇后娘娘似疯了一般扑向主上,慌乱中,我再次扣动了袖中的暴雨梨花针,并不知她是否中了针,可看她的威势竟仍在向主上冲过去抱住了他,我心中高呼不妙,却见她忽然面上惨笑舒展,似痛苦解脱一般松了手,之后跌跌撞撞跑回了大皇子的尸首一边,用尽力气将尸首与自己紧紧相拥,翻身坠下了朱雀楼台。我忽的明白了,她原本是想最后抱一抱主上而已,而那些怨恨凄厉甚至于仇恨的神色,或许原本,就根本不是因为主上。人生长恨,不过是知己难求,爱而不懂,懂而不爱,情之一字,千古难议。
“兰儿——”主上凄厉的呼喊起来,那声音无限悲凉,高悬在鹏城最高的地方,如鹤啸九天一般。只见他闪电似用生命一般扑向坠下的皇后娘娘,却只抓住她衣阙的一角绣帕,侍卫们纷纷冲上拦住了他,而他却一把跌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般,抽泣起来。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帝王的眼泪。然而,我竟心中酸楚,有种欲一同落泪的莫名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