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越水师的战旗,乃是一面蔚蓝色镶着金边,上面五只金龙,缠绕着铁锚,嘴角衔着征帆,下书忠贞不渝四字的大旗。现在,飘扬着单调罗倭太阳旗与忠贞不渝北溟水师旗帜的战船已然完全链入了青镜港中,战事的声音激越不绝。
有些东西不经历,你不会知道有多珍贵,有些东西不亲眼目睹,你不会知道有多壮烈。而现在,我眼前的,便是这样一幅珍贵的,壮烈的,带着箭矢和火光迸裂的巨响进行着的诗篇。我站在青镜港炮台边看向下面那一团团橙色火焰从各自战舰的炮台迸射而出,顷刻间,轰天动地的巨响,带着火舌如雨而下的炮弹和箭矢,海面瞬间巨大的水珠和雷鸣的炸裂声,和着残缺的人体,飞溅的血液,喷薄在青镜港之中。
攻占青镜港后,宇文勇带我们来到驻防的青镜港炮台,这里,新越可以对海战进行的支援虽然不多,但青镜港边仍有射程可以企及港中一般距离的十六枚重炮可以起到巨大作用,这十六枚重炮,能连续开火,弹出时,如若火蛇速射炮,乃是由西洋商人所持佛郎机炮改装重新设计而成,铁制后装滑膛加农炮,炮管、炮腹,子炮三部分浑然一体,炮体略有青紫色,连续开炮后变为赤色,如着红衣。开炮时,炮手将火药填入子炮,后把子炮装入炮腹中,引燃子炮火门进行射击,炮腹粗大,炮尾则设有转向用的舵杆,炮管上亦有准星和照门。十六枚重炮在耳畔不停的轰鸣,嘶吼,身边将士和炮手赤膊上阵,不断填充射击,在旁边地动山摇中看着这一幕幕的我,则生平第一次,陷入一种对于海战震惊的凝眸之中,久久难以平静。那是一种血与火在自然境界中激越的轰鸣和激荡。
“看,你看那里”宇文免挥手指向青镜长峡的中部,青镜长峡为天然地理分割形成的两个狭窄而深邃的航道,与拦船绳一起,变成一道不死无休的执着锁链,灵活机动而火力凶悍的罗倭水师难以移动,而人高马大而仗剑放着毒弹的北溟水师也被猛烈的攻击,火器的杀伤力在这样近距离的接铉战中体会的如此刻骨铭心,终夜梦回,都不曾让人遗忘。“那里有奇怪船只,海中而出,尾部一只小巧的北溟水师旗,看”我依言看去,见青镜港海面已然冲天的火光和毒烟中,浮出了一队‘海龟’,不由心潮澎湃。
“不知清儿在里面吗?”我的指甲几乎已然扣到手指的肉里,却浑然不觉,我看着浮出的‘海龟’,正在看其奇怪的航行路线,不料不到一刻钟时候,便见巨大的气浪将附近的小船与‘海龟’通通掀翻,整个北溟水师,跟着靖亲王的战船,用一种奇怪的姿态游弋周璇,虽然桅杆为火药所断,仍在四面弹片与残躯的飞扬中纵横驰骋,而旁边忽然左转下旋的一艘精良的十字倭船正隐隐下沉,流星般飞扬,箭矢火光中,罗倭与北溟的战船烧成一片,几乎无处不是火光和无法得知的呛人烟雾。我看着那游弋倒退用奇怪线路行动的三只‘海龟’,这时,它们又沉了下去,不见踪迹,令我心头无可抑制的紧锁着。旁边的宇文勇一直在叫着“放——放——放——”,每一声之后都带着巨大的轰鸣。一个多时辰后,第二艘罗倭主体战船的断裂伴随着一只北溟子母船和北溟赶缮船的不断爆炸声,折戟沉沙,而在海面漂浮的碎裂尸体如同巨大猛兽的口,吞噬了我的心。
然而就在此时,我又看到了那几艘‘海龟’,虽然其中之一以被巨大的爆破气浪掀飞,另外几只仍然灵敏的时正时退,让我摸不着头脑。‘海龟’的身上和北溟主力的战舰上一样,包裹着铜,用自己灵活娇小而稳健的躯体,引诱着罗倭战船一次次将自己的侧弦暴露在青镜港的炮台之下。仔细看去,除了北溟射程极远的毒物炮,罗倭使用的炮弹每次打响,都会产生黄绿色的气体,而那些彼此喷着火舌的毒箭更是如雨般倾洒在海面和战船上,所到之处肉体横飞。“这就是是忠魂断肠,埋骨他乡吧。”宇文勇犹自不在乎的喃喃道。
而我,却难以事不关己,此刻我才知道,这并不算长的时光,让我对北溟产生了怎样的感情,不论是秦清,宁亲王,还是靖亲王,他们的赤诚足以令我这个动辄小人之心,虽然本性纯良,却总是作着最坏打算,永远不肯敞开心扉,永远在防备的人汗颜。我终于明白我爱着北溟,不同于对新越那种恨其不争的哀怨和无法割裂的血肉乡情,北溟让我看到的,是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如此美好,美好到我愿意用生命换来它的无恙和不会坍塌。在我人生的前十几年间,我看到的,都是新越先帝甚至数朝以来,费辄千万钱,供得一时乐;都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都是官官相互,没有永恒的朋友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和弊害;我看惯了机制的僵化,官员军队的腐朽与懦弱,虚伪与骗局;我看惯了尸位素餐无所事事的官宦弟子封妻荫子;看惯了提笔万言不曾亲至却神乎其神阻碍圣听的才子;我看惯了人心趋利无常的变幻,看惯了磨平的棱角和消逝的真情——但是在此一刻,我觉得自己如此丑陋。
我看到千金之子的靖亲王,身陷重重火光,满身染血,犹然挺立着发号施令,鼓舞士气;我看到弱质纤纤的熊洛儿,凭借准确扎实的精当功夫从容赴死的刺杀与拯救逃生;我看到几朝医官世家的李聪实,一方诸侯大员的宁亲王,可以为一种力量无怨无悔——我觉得,或许我是一个新越人,但是此刻,我又多么渴望我是一个北溟人呢?我从不在乎那些高高在上的高官巨商利益团体如何,可我在北溟的这些日子里,我看到同学间无论权贵至尊的宁亲王,还是平头百姓的孔立飞平等的相处,看到秦清这个女子,明知我来到此处,无依无靠更无家财权势的囧境,却无怨无悔的帮助、信任和爱,我看到付邵那般无人不敬畏其才华能力的人,对我的真诚和感情。若北溟有事,我不愿独活的伟大想法都刹那间崩出来一般。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人生在世所求的自我实现永远得不到时,才会绝望的选择功利之心,权衡之道吧?
下面仍在一片绞杀之中。此刻我才看得明白,靖亲王想要的,是宁可殒身不恤,也要让罗倭有去无回的大胜和奇迹。“或许对有的人来说,胜利比生命还重要吧?”我从不理解这种人,也不原谅对生命的放弃,在我从小读着父亲的故事里,能够受得腐刑依然丈夫般活下去有所担当的勇气才是最珍贵的,如今,我却隐隐触碰到了另一种英雄。
我看到了鸟福船总兵丁荣放的身姿,在船头翘首指挥,而身后鸟福船队,船只高大如城,底尖上阔,首尾高昂,两侧有护板,船分四层,下层装土石压舱,二层住兵士,三层是主要操作场所,上层是作战场所,居高临下,弓箭火炮向下发,首部高昂,乘风下压有犁沉敌船以船力取胜之势。只见丁荣放挥动五色旗帜,开雁贯形船阵,以鸟福船之双舵四帆灵活游弋,船上所配的佛郎机炮筒不断出炮,毒弹投射器也是雷鸣般投射,对方的十字多帆战船则头尖体长,梁拱小,甲板脊弧,船体横向结构以紧密肋骨式龙骨与隔舱板构成,纵向强度因为钢铁架构设计而坚固,适航性能和续航能力也非同小可,只是困于青镜长峡中,难以展开其多帆多向的灵活优势,于是摆出新月式战阵以应战。双方各据一角,彼此猛烈投石投弹,剧烈对轰。又不断游走,试图攻击敌人薄弱部位,双方战船皆不断火起火灭。
我看到靖亲王指挥着旗舰,摆出丁字战阵,前后划过三个大凹圈,将多艘罗倭最精良,战力最强的铁甲战船不断诱导到旗舰旁边,又如若游鱼般迅速转换角度,将罗倭战船暴露在青镜港陆上大炮的射程内,而宇文勇则如若心有灵犀般不断的把握时机,高呼“放——放——放——”而罗倭多艘铁甲战船则不断以一种鱼死网破般的破釜沉舟,向靖亲王的战船轰炮冲撞,如若毒瘾一般疯狂的密集炮火彼此桅杆转弩起飞,云霞被烟火染成了紫色,铁水一般通红的太阳如同在锅中沸腾一般。各艘丁字阵中的战船则齐齐在罗倭两翼开炮,水下鱼跃而出的十多枚多次燃放鱼跃的“火龙出水”,重重打在罗倭正冲向靖亲王旗舰战船,试图以死相撞的十字帆铁甲战船上,火光顿时炸裂,先是一声燃响,后又一声巨响,最后加上船底部发出的巨大轰鸣,顷刻间,那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铁甲战船再无动弹之力。
我终于看明白了‘海龟’在做什么,海龟上精明的舵手,用舵旁的长轩杆,不断的将炸药和“水底龙王炮”一次次绑在海磁石下,吸附到最让北溟难以承受的铁船下,托上硝铵黑油炸药,一次次引燃,浮出来的海龟一次比一次少,我心头紧的难以呼吸。我第一次怨恨这青镜港的炮台如此无力,不能移动,无法助阵,我看得见,却打不到。我第一次觉得我是错的,那些我以为是很勇猛利害严谨的罗倭,其实只是一群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豪爽赌徒。我清楚的看到,北溟水师已然非常熟练的放弹方式发一发弹的时候,他们可以发三到四发,为了追求发炮的频率,罗倭的炮弹竟然全部以一种二的姿势铺在甲板上。那一刻,我真希望我会飞,从天空抛下引燃物引燃它们,然而,此时此刻,我旁边的港口炮台却无法打到它们,扼腕叹息,任它们用尽最后的肆虐与北溟水师厮杀成一道血肉横飞的画卷。
我看见随着战事的进行,无数战船起火沉没,双方的战船现在都已然在用旗舰作为向导一般行驶。靖亲王已然一马当先,这哪里是一个王孙公子的监军,分明是一军主帅实至名归的勇将,他始终立在旗舰,不断发令指挥,鼓舞士气,旗舰不断诱敌,而后其余战船与海龟配合港口炮台围歼的方案,一开始的庙算便是赌赢了,罗倭战将被靖亲王这名主将的勇武激发的疯了一般向旗舰开火射击,轰炮。全然不意陷入死地。我不曾如今天一般痛恨自己不懂水战,看不懂门道,然而我知道,经过设伏和重重铁索拦江的青镜港,就是一处死地,只要将罗倭舰船全部引到此处,便只剩下最后是谁死的问题,而北溟水师和靖亲王,祝将军,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一只北溟子母船和一只艨艟战船,猛不丁突然载着满满的烟火从侧后方直逼罗倭旗舰,以隐蔽而坚定的姿态,自撞而去,顷刻间,罗倭旗舰战船上桅羽横飞,血肉模糊,在那艘艨艟战船侧面,我看到了那一辈子在为罗倭憋屈的作着卖国忍辱之事的羽山岛主,最后的英姿。选择这样的结局,想一个英雄一样死去,或许,无论哪方的人们,也会终因此事,原谅他一生的所作所为,而为他垂下高昂的青目吧。
此刻我或许并不知道,很久以后,会有诗人故地重游,留下“烽火青镜,怀北溟,老矣不觉心惊。一尊同罪,平边策,青山相送迎。一念怀抱好同倾,名将风流千古情。嵩凌丰原岱自清,何必趋奉月空明?”之言。
而此刻,那些穿空拍案的炸裂声仍在继续,双方仍在不断的靠近选离,誓死一战,仅剩能够继续滑动的一只‘海龟’也仍在锲而不舍的努力用海磁石和炸药摧毁最后一艘棘手的铁甲罗倭战船。
烈焰腾空,伴随惊天动地的“放——放——放——”宇文勇兴奋的无法形容,“看啊,看,又一艘”,那灼烧着眼球的红光掀起骇浪,将‘海龟’吸入又喷出海面,重重甩到很远,碎片四处漂浮,而那放出最后一次红光的倭战船,也碎裂两段,和惨叫悲悯一起,没入了青镜港中。
而我,终于再一次在硝烟无情的摧折中,看到我的秦清。她虽然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从一只翻到在岸边的‘海龟’中爬出来,满身满脸硝烟的黑色,依旧杏眼微觞,凤目凛然,憨态可爱,然而,我却觉她的姿容芳华,如若绝响。
每一次隔世相逢般的硝烟,都让我更加心疼这份自信而不屈的美好。无论秦清,还是熊洛儿,作为女人,她们没有男人的气力,也不能说便有天纵英才的才智,然而,她们精确,敏锐,细致的将一切技术与力量融合到极致,她们有着男人无法比拟的坚韧不拔和执着。当史书都说这女人与宦官皆为疯子的时候,我却清晰的明白,没有任何一种人之中没有疯子,也没有任何一种人之中没有惊才。秦清让我无法抑制的震动于她的执着所散发的美,她坚韧不拔,所以她可以在任何需要专心一致的东西上获得我所不能获得的成就,无论下棋,比剑,搏击,或者孤身渗入敌营之中。而她的执拗,又何尝不是她最值得信任的美好。她和秦琼,秦义将军那样的人,并非最佳的斥候人选,但是,或许对方均诚来说,北溟,再也找不到更为执着而忠诚的人,去担这份悬在内外要人头上的剑一般的职责了吧?
“就是她,那便是我娘子”我对宇文勇颤颤巍巍道,经过这番观战,却已说不出话来。
“那个吗?”宇文勇错愕道“是个女将啊。”
这是一句废话,然而,我很欣慰这句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