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巴叶亭的祖父本是北方的一名商贩，因黄巢大军揭竿而起，如奔涌的黑云席卷大地，而守护大唐城镇的士兵却像决了堤的黄河水四散溃逃，他祖父洞察先机，将仅有的财产全部兑换成钱粮，带领着一家老小坐上摇摇晃晃的马车，慌不择路地南下到深山密林中避祸。几经辗转，他祖父在湘南寻到了一个名叫桐木村的地方，这里四面环山，溪涧通幽，是个远离外界喧闹的世外桃源。他扛起农具，领着家人开垦出一片土地，在上面建了建了几座房屋，又花钱买了许多树苗，在屋后的一座矮山上种植了几百棵柑橘树，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果农。
到巴叶亭的父亲这一代，凭借祖上靠柑橘生意积攒下来的余钱，巴老爷又买下了村前两口碧水清波的池塘，买来尺许长的鱼苗，在池塘里蓄养鱼虾等物。到了秋冬季节，巴家便要雇佣村中的长工干涸鱼塘，捕捞肥鱼。还要请村中勤劳的妇人进入橘园，采摘新鲜的柑橘。当这些丰收的货物准备停当，他们就要派人将水产和柑橘放进不同的竹篓，沿着小路挑到几十里外的集镇上叫卖。
巴老爷对这样隐逸而富足的生活很是满意。他曾站在村后那松柏苍翠的山岭上，俯瞰着自家挺立的宅屋，黄灿灿的橘园，还有那波光粼粼的池塘，心中满是感慨：“东晋诗人陶渊明曾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清早起床到田地里铲除杂草，忙到夜幕降临，月亮都升起来了才扛着锄头回家。相较之下，我守在桐木村中，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恬淡安宁，比那做过县令的陶渊明可强多了。”
巴叶亭的祖父在北方当商人时，曾做过贩卖书籍的商贩。后来他们慌慌张张地渡船进入长江，再沿着湘江往深山奔逃时，随身所携的行李中，有一个宽大的木箱子。这木箱子里，搁放的全是当年摆摊时没有卖完的旧书。他们把这些书籍带到了偏远落后的山村。到了桐木村后，巴老爷打开木箱，于闲暇时进行翻阅，发现最合他脾胃的便是谢灵运、陶渊明等人的山水田园诗。在日常生活中，他要是遇上了与诗句中所写情景相似的场面，总会随口引用两句，借以抒情遣怀。
但当巴叶亭长大后，让他深深迷恋的，却是那些既有神灵鬼怪又有人世百态的唐代传奇小说。当接触到这些情节动人的故事时，他的双眼仿佛被雨水清洗过，一个与落后山村截然不同的世界，就这样轰然而至，异彩纷呈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聂隐娘、虬髯客、柳毅……那些曲折离奇的经历折服了他的心灵。在深深的惊叹中，巴叶亭幼小的心灵萌生出叛逆的念头，他要走出山林，去大山外寻找那充满刺激和挑战的生活。
大唐既然覆灭，靠科举来做官的仕途之路已然关闭，但天下未定，四方混战，正是武将崛起之时。每当有落拓的武人来到桐木村，巴叶亭便会向他们讨教习武的招式。又过了几年，他听说离桐木村百余里的村镇住着一个名叫欧阳明的武师，手段高强，便带了银两来欧阳明处拜师。
这欧阳明也算一条硬汉，早年走南闯北，拜访各地有名的武师，又潜心习练，以至刀枪棍棒无一不精。之后，他加入后唐君主李存勖的军队，本想大展身手，成就一番霸业。可那些将领们各怀鬼胎，内斗不休，一次战斗中，他差点被已方士兵射出的一支狼牙箭贯穿颅脑。这一经历打消了他的雄心壮志，痛定思痛后，他在一场混战中滚入阵地旁的一条大河，就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
他一路当起了江湖卖艺的杂耍人，往南方逃出上千里后，他来到一个市集，娶妻生子，日子过得紧凑拮据。这时，他听逃避战乱的人说，北方有个反叛将领，名叫石敬瑭，他为了称帝，竟然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借契丹兵来推翻李存勖建立的后唐，进而建立后晋。
欧阳明听到这个消息，感叹这世道真是江河日下，人人都在胡乱妄为，弃祖宗礼法于不顾。他心潮起伏，便也抛弃了武师只能教授几名弟子的传统，开了一家庄院，将自己擅长的拳术、腿功、剑法、棍法等武艺当做可供买卖的商品，以明确的价格标示出来，挂在墙上。渴慕习武的弟子到来后，只要交出足数的银两，便可以学习所喜好的武功。钱财少的，欧阳明教他一招两式，学个十天半月，便可以打发走了。而那些家底殷实的弟子，便可以长期留在庄院里，从根基入手，先筑好习武的底子，再依据个人的资质，分别铺设良道，牵引登途。经过数年的习练后，再与同门师兄弟进行反复切磋，以达到武学上的日臻完善。
这种做法，导致欧阳明门人众多，且良莠不齐。最差的弟子，也许只会一两手花拳绣腿的绵软招式。而那些跟随时间长的，如上官端和巴叶亭，就慢慢从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进化成了脱胎换骨的莹润美玉。但上官端年纪长于巴叶亭，巴叶亭拜师那年，正是上官端技成之时，当巴叶亭得知师兄上官端在南楚国身居高位，便百般讨好欧阳明，又诚恳央求，请他执笔写出了那封转交给上官端的引荐信。
从上官端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巴叶亭摩拳擦掌，急不可耐地要奔向山林外的大千世界。巴老爷自知这大山是一座屏障，山外的大国正彼此厮杀，巴叶亭投身军营，那是自讨苦吃，说不定一个不虞，还会将小命丢掉。巴叶亭却不听劝，只说他想出去闯荡历练，过不了几年就会回来，要是真遇上了性命攸关的紧急情形，他自会早早地审时度势，溜之大吉。
巴叶亭到潭州后，只想着如何往权势的高处攀爬，对于娶妻生子的俗事，并未如何在意。当易莺在桌子旁边殷切地向他说媒时，巴叶亭心中升起的本能便是婉言相拒：“多谢嫂子关心。只是小弟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粗鲁汉子，习惯了独来独往的随性日子，不愿受家室的管束。娶亲之事，还望嫂子宽限些时日，容我好好地想想。”易莺也不勉强，笑道：“既是如此，这事便暂且搁下。只不过，要是你哪天想通了，有了意中人，可要跟我说一声，也好让我替你把把关。”巴叶亭连忙点头，陪着笑起来，心底却正像有一块巨石落了地，产生一股如释重负的惬意感。
霜风初起，鸿雁冥冥。清冷的早晨，一推开窗户，时而会看到天地间弥散着茫茫的大雾。那雾气在巴叶亭起早赶往军营的时候最为厚实，以至他骑马行到大街上都不敢挥鞭狂奔，以免撞上了斜刺里突然窜入眼帘的的陌生路人。
这天他到达营地后，上官端似乎又遇上了什么难事，脸上全无平日的自信与笑容。他将巴叶亭叫到营中的一间隐秘房屋，说道：“兄弟，你可曾听过一个名叫侯长史的人？”巴叶亭道：“我听营中的军士提起过他，却不曾与这人打过照面。”上官端道：“这也怪不得你。这侯长史名叫侯方，能文擅墨，一手行书写得势若流水，龙飞凤舞，且弓马娴熟，箭无虚发。他以前居于左路军，经常给鲍锋出谋划策，是他的左臂右膀。因他素有计谋，两年前得到袁成涛将军的赏识，被调任到袁成涛将军身边，成为了他的智囊军师，协助他共同处理国家大事。”
“经过我的仔细查探，鲍锋叛投南唐后，不知许诺了多少好处，将侯方也笼络到南唐国去了。他们俩早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鲍锋突然间遭逢不测，又查不出是谁人下的手，这侯方自然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世人皆以为鲍锋是被一个名叫徐简的湘西刺客杀死的，可侯方却始终认定，这是鲍锋不小心败露了行径，而南楚朝廷震慑于南唐国的军力，不愿公开挑起事端，便派出不明势力，暗中将鲍锋下手除去。他坐卧不安，担心罪祸就要延及自身，这些天忙忙碌碌地变卖起家中的田产，将它们以低价折算成金银珠宝。依我看来，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动手往南唐潜逃。不知他这一走，又会将我南楚国的多少机密外泄出去？”
巴叶亭建议道：“既是如此，不如我们再做一回刺客，将他也一并杀了？”上官端摇头道：“侯方身居高位，他若死了，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鲍锋之事发生在前，要是短短的一个月间，竟有两名南楚官员遭人刺杀，潭州城恐将风雨激荡，一场轩然大波就此掀起。况且鲍锋死后，我随即加官进爵，只怕暗处已受到他人的猜忌，要是再弄出什么响动，只怕我们俩将会自身难保。”
巴叶亭回想自已读过的书籍，灵光一现，道：“我曾在一本旧书上看到福建岭南有一种害人的阴毒法门，说是有人要毒害自己的仇家，在河里抓了几条滑腻的泥鳅，将它们炖成香汤，却在泥鳅腹中藏入尖锐的小巧铁钩，强迫仇家吞下。那受害者初时尚无大碍，等泥鳅在肠胃中化为血水，那铁钩冒将出来，划破人的内脏，直叫人呼天抢地，痛苦哀嚎，挣扎数日后方才慢慢死去。若我们用这个法子来对付侯方，任他腿健如鹿，奔行到天涯海角，也没有几日好活。我们自然也不必再惧怕他为害南楚了。”
上官端展颜道：“不错，这方法甚是巧妙。只是那泥鳅煮熟后，肉质松软，不易藏下别物。依我看，最好是将泥鳅改为外皮更为粘韧的猪肉丸子，买来几颗后，塞入铁钩，行动起来也更方便。”巴叶亭连连点头，道：“师兄所虑，确实较小弟周到。这次不劳师兄费心，小弟我单枪匹马，必会将它办得妥妥帖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