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平住院一周后,身体已无大碍,他强烈要求出院。
医生在给出一些治疗和保健建议后,允许他出院。
在他昏迷的三天和醒来的四天里,很多人前来探望,有领导,有下属,有同学朋友,有关系客户,这样的住院生活其实是很疲于应酬的,不如回家静养几天。
李江平是上午十一点回到家里的,这天的中午婷婷不会回家,而是依旧被闫志花安排在姥姥那里。自从病倒后就没见到宝贝女儿的身影,李江平心中略微泛起一点儿寒意。
他病倒后行里立刻给他安排了专人轮流陪护,但闫志花谢绝了银行领导的好意,坚持自己请假守护丈夫。这到底是为什么,李江平心里明白,一定程度上是怕行里人在医院出出入入,发现他真正的发病地不是在家中,更大程度上,是闫志花不放心别人来照顾他的丈夫。
一进家门,李江平就觉得家里“旧貌换新颜”——几个大幅相框不见了,那是李江平和一些“重要领导”的合影,被闫志花找人放大后装裱起来,陈列在客厅比较显眼的位置上,当初李江平并不支持闫志花此举,倒是闫志花觉得这是有利于李江平攀升的门面!
同样陈列着的几个奖杯也不见了,那倒是李江平一直爱不释手的荣誉。
“照片和奖杯呢?”
“咳,被你那宝贝闺女砸了,这孩子!你别生气,照片底板咱有,过几天我腾出空来,再装裱起来。那奖杯我让人修复去了。”闫志花说着,带着一种歉意的表情看着李江平。
李江平笑笑说:“砸了正好,看见那些人我就紧张。”
坐在自己家床上,感觉就是和医院不一样,李江平几天来第一次获得平时那种“健康感”。
“志花,你来一下。”李江平在卧室里喊。
“哎,来了!”闫志花答应着,从厨房小跑着来到卧室。
“蒋亚萌的钱还她了吗?”
“还没有,这几天光守着你,哪有空啊。”
“要不,唉!算了。”李江平欲言又止。
闫志花看了看他,转身出卧室,然后又回来,手里拿着她自己的手机,递给了李江平:“号码在我手机上呢!”
“哦!”李江平惊奇地看看闫志花,然后笑着接过手机说:“不吃醋?”
“这些年我也常想这件事,其实是我抢了她的对象,一报还一报,她再杀回来也是合情合理。再说,这次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看着这个人不象我以前想象的那么讨厌。”
“别扯淡,什么杀回来!她老头子死了,她守寡了,不回家能去哪里。”
“守寡?!命不好啊。嘿!那倒也行,要是你以后真能把心思撂在她身上,我倒放心了,你心有着落了,也就不去想着找别的女人了,这才能踏踏实实干事业。咱结婚时我不就说不干涉你俩接触。”
“我什么时候找过哪个女人?这些年我做过什么亏心事儿吗?你怎么老是这么说。”李江平看着闫志花,不解地问。
“没找过不代表没惦记过吧,嘿嘿,我这不替你着想吗。”
“用不着,怎么听都不是好话。”
“其实真是这样,你俩本来就好,是我的出现断了你们姻缘。现在我有婷婷,她就是我的命,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了。蒋亚萌正好老头子也没了,你就干脆大大方方和她来往,也算我还债。但是有一点,我这‘老婆’的头衔不能让,不为别的,就为了婷婷,她有个当行长的爸爸,以后上学、就业、社会交往和成家立业都会有很多好处!”
“闫志花,你整天满脑子都是些个名气啊、地位啊、利益啊什么什么的,你也是大学毕业,庸俗不庸俗?”
“李江平,咱也是老夫老妻了,我也不光捡那拜年的话说了,要不是我爸爸当行长,就我这丑八怪样,能有你这么个对象吗?这叫现实!”
“滚吧,做饭去吧,庸俗不堪!”
“随你怎么说,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是耿耿于怀吧。哦,对了,那天你昏迷着,婷婷见到蒋亚萌后,也不知道怎么的,二话没说,上来就打,我赶紧拦住她,你跟蒋亚萌说一声,陪个不是,还有就是还钱的事。婷婷这孩子真得教育,怎么说也不能一见面就动手啊。”闫志花说完就要去做饭。
“等等,其实婷婷认识她。”
“认识她?婷婷认识她!”
“我是那天游泳的时候遇到蒋亚萌的,我们说话时,婷婷看到了,当时她对蒋亚萌就很不友好。婷婷这孩子挺机灵的,一般事挡不住她的眼。”
“怪不得要去游泳,你奶奶的。哎,这事儿婷婷怎么不告诉我?”
“去游泳的时候我可不知道蒋亚萌也在那里。她去南方这快二十年了,中间一直就没回来。”
“打电话吧。”闫志花说着,去了厨房。
李江平握着电话,半天就没拨出去,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一会儿,闫志花把饭做好,都是按照医生建议的“清淡口味”做的。来叫李江平吃饭的闫志花看到李江平拿着手机发呆,索性就说:“打个电话有这么难吗?”
李江平无奈地笑一笑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吃饭,吃完饭再说。”
坐下来,吃点儿东西,李江平还是发呆,闫志花不悦地说:“我都给你那么大自由了,你还在这儿如痴如醉,有点儿说不过去啦。”
“我是在想行里的事,不行,下午我得上班去!”
“这么急,再休息休息吧。”
“不行,我住院前行里准备搞的那个活动就快要开始了,这个时候我不能缺席,对!下午上班去。”
“你觉得怎么样?我是说你的病。”
“我那是心病,治不好,但也绝对死不了。”李江平无奈地摇摇头。
闫志花撇撇嘴。
“干脆,你给蒋亚萌打个电话吧,替婷婷道个歉,还有还人家钱。”李江平这句话说得很不情愿。
闫志花低着头偷偷笑了。
投入紧张的工作中,可以让人忘了一些纠结的烦心事,这算是一种心理代偿,但是“代偿”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因为你不可能一生中时刻都在紧张忙碌,当你闲下来的时候,那些纠结还是会悄悄找上来。
一个下午的疲惫工作,让李江平在充实中忘却。
但晚上回到家里,还是抹不去那些记忆,和由此而产生出的牵挂。
婷婷放学回来了,她看到病愈的爸爸,一直都紧紧地绷着脸,不去理睬。但是,细心的李江平还是发现了女儿眼神里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他感觉得到,女儿心中多么渴望慰问自己的爸爸,但是,这个爸爸太可恶,背着妈妈去找别的女人,还差点儿死在人家,必须惩戒,否则没天理了!
晚饭在沉默中默默进行着,甚至可以听到彼此的咀嚼声。闫志花看到婷婷依然不依不饶,就笑着说:“婷婷,你爸爸回来了,你怎么也不高兴,他住院的时候,你不是天天都盼他回来吗,还哭哭啼啼的呢?”
“妈,你是不是特别害怕他离开咱们啊!他都干了些什么!用得着这么讨好他吗?”婷婷说着把筷子放下了。
“咳!这孩子,怎么和你姥爷一个脾气,说翻脸就翻脸!”闫志花小声责怪婷婷。
婷婷生气地扭过头去,不看闫志花和李江平。
“婷婷,大人们有些事一句话也跟你说不清楚,不过爸爸以后一定注意,不再让你和妈妈担心。”李江平说。
“那些恶心事儿你千万别跟我说清楚,我怕我会吐!”婷婷气呼呼地说。
“婷婷,你说你不当着爸爸面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这真见了你爸,怎么又这样。”闫志花说着,拽了拽婷婷。
“妈妈,那天你看见那个女孩了吧!”婷婷突然转过头怒气冲冲地问。
“看见了,怎么啦?”闫志花被问懵了。
“好好,您真是有涵养!哦,对了,你住院的时候我没哭,我是这么说的:‘有本事就死在人那里!’你说还回来干嘛。就这么算了,这还是个家啊!”婷婷一拍筷子,站起来就走。
“干什么去!吃饭啊!”闫志花喊道。
“写作业!”婷婷气呼呼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摔得震天响。
闫志花赶紧站起来想去追婷婷,李江平坐着说:“算了!”
“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她其实挺挂念你的。”闫志花缓缓坐下对李江平说。
“我没生气,她说的没错,出了这种过分的事,你让我过关也太容易了。孩子这个表现,让我放心,她长大以后,一定会象她姥爷那样,钉是钉铆是铆,绝不在原则问题上妥协让步。”李江平反而很欣赏地说。
“你自己知道过分就好。不过,这原则问题上不让步,也要看时候。就说这件事,我为什么忍了,就盼着你赶紧提拔起来呗,那样以后对孩子有很多直接和间接的好处,权衡之后,还是觉得利大于弊,‘忍一忍,吃不尽’啊。我今天跟你忍着,就是为了我的女儿以后不用跟别人忍着。”闫志花没有一点儿勉强的颜色,反而有点儿得意的样子。
“看你好象挺高兴啊。”李江平轻轻摇摇头说。
“说真的,自从我知道那天和我一起在医院忙活的那个‘女孩子’就是蒋亚萌,我对这个名字越来越没有敌意。起初咱刚结婚的时候,我表面上装着很包容她,其实对她是恨之入骨,但这些年下来,有时候想一想,人家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咱三个人中,她的损失最大。那天抢救你时,我一说给她钱,让她保证不说是在她那里出事的,她立刻恍然大悟似得让我赶紧去找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要我抓紧封住他们的嘴,还说抢救室那里她守着,你要是出了事她负责,看她当时那个急切样,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感动,对待至亲也不过如此,何况是抛弃自己的人。这个人挺善良,不该是这样的命运。”闫志花说着,还轻轻摇摇头。
“志花,你是在说我不善良吗?”李江平笑笑说。
“不是不是,怎么说你也是我老头子,当年你要不离开她,那现在我是什么样,谁知道啊!我肯定得向着你啊!”闫志花说着,竟然哈哈大笑。
“怎么听着象政客结党啊。”李江平无奈地低了低头。
“有时间多去陪陪她吧,人到不惑,却一下子孑然一身,还伺候两个老的,不容易,想想我就觉得心酸。去的时候稍微小心注意下,别太张扬,弄出些风言风语就行了。”闫志花说这话时,不象是试探或者反语。
“我知道你是真的这么想。可是,我不能去,因为对于现在的她,我除了能勾起仇恨,别无他用了。”李江平摇摇头,叹口气。
“我敢说,见到我了,只要一想到我,她就不那么恨你了。”
“为什么?”李江平不解地问。
“你想啊,你当初抛弃她之后,就找了这么个丑老婆,想起这个,她还有什么仇恨,心里不暗笑就不错了。”闫志花很有把握地说。
“哪能?!无稽之谈。”
“李江平,做个换位思考试试,你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
“给你个丑老婆过了二十年,这就是老天对你的惩罚,蒋亚萌说不定现在正偷偷乐呢,让你抛弃我,让你无情,倒头就娶这么个人,你李江平后不后悔啊,还用得着那么恨吗?你信不信,她连我也不一定有多恨了,因为她漂亮,我丑,我不如她,人们通常不去恨不如自己的人,因为有优越感啊!”闫志花说得绘声绘色。
“这是你的庸俗哲学吧。”
“你甭管庸俗的还是高雅的,有用的才是最好的,她姥爷活着的时候不是经常说你‘曲高和寡’吗,就是这个意思。”
“可我没觉得她姥爷象你这么市侩。”
“哼哼,听不听由你。我也是闲的,鼓动你去找她干嘛。”
“说点儿正事,今天下午我先去和孟行长见了个面,然后才去上班的。”
“这样对!老孟是她姥爷一手提拔起来的,你该多跑跑,多见几面。”
“什么一手提拔起来的,你动不动就这个是她姥爷提拔的,那个是她姥爷提拔的,婷婷他姥爷是那结党营私之徒吗?这辈子除了帮我摘清那件事外,我就没见过他做一点儿以权谋私的事,那件事也是王主任个老东西,算了,反正你这话听着就别扭。”
“李江平,又犯不转弯的毛病了吧。我只说是她姥爷提拔的,又没说是她姥爷谋私提拔的,就算那些人真的有本事,不也是经婷婷她姥爷的手提拔的,要是婷婷他姥爷是个昏官,那些人还提不起来呢!怎么了,我们没有人情吗?”闫志花不以为然地说。
“你真是俗不可耐。”
“我只要你百战不败!接着说正事。”
“孟行长正好借这个机会算是跟我谈谈话。大概这几天就公示,我是副行长人选。”李江平说完,看了看闫志花。
“真的?!”闫志花两眼几乎要放光了。
“真的。”李江平还是“波澜不惊”地吃着饭。
“那这两天你好好工作,别去蒋亚萌那里,等正式宣布后再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再去蒋亚萌那里,这都是你在这安排呢。”
“一定要去,但不是这个节骨眼儿。”
“对了,你抓紧把人家钱还了。”
“知道了,明天就去找她。”
“一会儿给婷婷送点儿饭,顺便哄哄她,不吃饭可不行。我去休息啦,这乍一上班,还真累。你自己收拾吧,我不帮你了。”李江平说着,轻轻站起来。
“李江平,你什么时候帮我收拾过。你不用心虚也不用害怕!这件事真的就这么简单过去了,其实说白了吧,我这辈子就当是借你两样东西,一是借种,二是借官帽,借种是为了有个聪明好看的孩子,借帽是为了给这个聪明好看的孩子一个好前程,不让她再受我受过的那些‘气’和‘罪’。你对家里‘一如既往’就行,而且你在外边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只要对婷婷好,说不定我还护着你呢。这算是各取所需吧!”
“滚蛋,一派狗屁胡言!”李江平说着,笑呵呵就往卧室走。
突然,他又回过头来:“我前阵子跟你说的那个找对象的事儿,怎么样了?”
“啊哦,你不说我倒忘了。男的这边没问题,就看你们单位那美女了。你吩咐的事,我能不把它办利索喽,事关你的同事关系啊。”
李江平点点头,进卧室去了。
躺在卧室的床上,顺手拿过一本杂志翻看着,他听到闫志花在敲婷婷的屋门,进门后很长时间都没出来。不用说,娘俩在沟通呗。
结婚近二十年,李江平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他的妻子,确切说,他从来没爱过闫志花,也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对于这一点,他明白,闫志花明白,就连刚刚去世的老岳父也早就明白。既然都明白干嘛还成婚啊,也许真的就象闫志花说的那样,各取所需吧。
但是,这次事件中闫志花表现出的沉着与睿智,是李江平始料不及的,可以看出,闫志花并不象他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只是一个丑陋的、自私的、靠着老爹混天下的“蠢材”,而是一个非常聪明、精明加明智的女人,她平日里表现出的一切,包括她的大大咧咧与任劳任怨,也包括她故意显露出的小肚鸡肠与斤斤计较,都只是在给自己雕刻一个“傻人”的外型。这就是“大智若愚”这个词的形象诠释。她的精神世界和她的爸爸一样丰满,只是老爷子在的时候,用不着她出来发挥,故而雪藏了这么多年。
李江平深刻认识到,他应该关心一下这个跟自己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女人,尽管自己从来都没喜欢过她,更别说爱她。
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李江平就早早来到单位,这也许是他在分理处的最后日子了,即将离任之际,一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一来是为自己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二来是借最后这点时间,弥补一下自己在这里的一些人际关系上的“擦痕”。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尤其是上下级之间,出现一些小的摩擦是很正常的,即将分别之际,就是弥合摩擦的好机会之一,因为此时在一种“伤离别”的悲情色调掩饰下,相互间的矛盾和仇恨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