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压的云层渐进散退,月华清辉冷照人间。
红尘客栈二楼朝南房间里,少女已取下先前的白色轻纱,靠着窗边木桌静坐着。桌上烛台旁边是一封已经拆启过的家书,信上墨色笔迹早已风干失去清香的味道。母亲的家书从离家开始就每隔一月都会京都寄往西北军营,一次比一次催促得急。
少女将书信重新装进信封,对着烛台幽幽叹息。婚期已近,既推不掉,又再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罢了罢了,归家后再与母亲商量吧。少女支着头,盯着空白信笺随意散放在桌上,研好的墨也因时间一点一点凝固干涸掉,却始终提不起笔去落下一个字。
少女收好那些散放的素白色信纸,归心落满,一纸薄薄的素纸怎能承载得下多月不见母亲的思念?
推开窗,天未亮,仍在路途。少女熄灭掉烛火,和衣入睡,竟也一夜无梦好眠。
当天穹泛起鱼肚白时,那位被唤作阿九的男人已经起床去后院准备一早启程的行囊。客栈自己风干晒好的果脯,沂城的特色牛肉干,城东李记铺子的桂花糕,这些都是青芙喜欢的,所以阿九一件也没有落下。整理好车厢后,阿九就在后院的马厩里漫不经心的饮马。
春夜里素来较寒,阿九从小习武,身体底子一直不错,所以也就觉得不怎么冷。他坐在院里石凳上,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起了曲子。曲子应该是江南一带的婉约曲,被他那么一吹,曲子的意境一下子旷远豪迈起来,也没有了那股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小家子气,很有西北军营那边黄沙漫天、号角连营的男子气概。
阿九并不知道这支曲子的填词,故也不会知道曲子填词下的那段悲凉历史和凄美爱情。
世间很多的爱恋并不会因为两人相爱而简单收笔,山重复山重,隔绝掉思念与音信。所以你不知道你所日思夜想、百般爱慕的那个人是否如你所想的那样跟你一般在思念你,更无法知道你寄出去的书信他究竟有没有看到?一段战火流离、举家颠沛的历史,插叙了一场并不算圆满的爱情。
曲词中的女子并没有等来她的良人,即便她从未放弃等待。故事其实在她思念等待的那一刻开始,她魂牵梦萦的良人早就因无情的战争而冰冷的躺在异国土地,再也找不到归家的路途。
思念的人还在思念,死去的人仍在徘徊。素纸归思,无字泣说。
“阿九。”青芙连打着哈欠,努力睁着迷蒙睡眼,声音不知是因未睡醒还是其他原因而糯糯地唤着他。
“怎不多睡会?”阿九放下手中的叶片,走过去有些心疼的宠溺问道。
“睡不着,刚一进院子就听见你在吹树叶哦,所以过来陪陪你。”青芙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撒娇着,“阿九,我不喜欢这首曲子,感觉好苍凉忧伤哦。”
“是吗?那下次不吹它了。”
“你说,师兄回天门山后会不会偷偷溜下山来看望我跟小姐呢?”
“像溜下山这种事情是你干的吧,师兄下个山又不需要偷偷摸摸。”
“我不管嘛,我就想看师兄偷偷摸摸下山的半道上让师父给发现拎回去,师父那时候的脸一定好看。你说是不是嘛。”
“芙儿,你说不是喝酒了?”
“阿九你好厉害哦。我偷偷告诉你哦,我晚上和岂曳一起喝了一点点酒,可好喝的桂花酒哟。”青芙的双眼一片迷醉,两颊泛红,“我们俩一起去偷的,客栈掌柜私藏的那坛只桂花酒被我们喝光光了。”
阿九愣了个神,岂曳?这是他第一次从青芙口中听见的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陌生名字,心中第一次很异样的不舒服。
“我送你回房,再睡睡。”阿九并未细想,打横抱起青芙送她回房。
天色一亮,阿九他们一行三人便退房离开客栈,马车却是朝着出城的方向行驶。
正午日头,温岂曳懒懒散散的下楼找吃的。
“啪!”一把戒尺打上他那只伸向烤鸭的手。
“老头你干什么啊!”温岂曳立马瞌睡全醒了,“痛死小爷了!”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这个点才醒?”温恒问道。
“没干什么啊,小爷就去屋顶晒晒太阳。”
“胡说,大晚上的你倒是给我变个太阳出来看看。”
“小爷喝酒去了!”温岂曳理直气壮地挺着胸脯说道。
温恒一只手拎起他的耳朵,“温岂曳,我跟你说过多少遍的。小小年纪不许喝酒!”
“哼,小爷我都十五了,怎么不许喝酒啊?!老头你怎么什么事都管着我啊!”
“等你做好身为温家子孙觉悟的那天,我才不管你呢。”温恒飞快打着算盘,对着昨天没对完的账。
“切,小爷我才不稀罕。回不回红照,都跟我没关系。沂城小爷呆习惯了,要是哪天真走了,我肯定晚上睡不好觉的。”
温恒拨珠的手停顿了下,看着温岂曳没说话。温岂曳伸了个懒腰,开始做他店小二的伙计。
马车在路上颠簸摇晃,而青芙愣是没被晃醒。白衣少女也没忍心唤醒她,随她在车厢里熟睡。
归家的路途是迂回曲折的,更是枯燥的,连日的赶路使得他们错过进城的时候。等到马车取道过徐州上河城时,天色已暗,上河城门已关。
“小姐,今日我们只能找个落脚的地稍作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进城。”阿九跳上马车,掀开车帘无奈说道。
“阿九,这附近就没有什么住店的地方吗?总不能让小姐跟我们一块大晚上的喂蚊子啊。”青芙至离开沂城后,就一直别扭的跟阿九生气,所以现在没好气的抱怨着,“要不是你这么没日没夜的赶路,我们才不会现在进不了城!”
“芙儿,你家小姐可没那么娇贵。不许再跟阿九闹了。”少女幽幽说道,“阿九,我们今夜就去前面山中的那座破庙暂留一晚吧。”
“恩。”青芙别别扭扭的应了声,就侧着头看外面漆黑一片的树影。明明离别在即,自己还那么小孩子气的闹别扭。我就是不想回京都,我讨厌你赶那么快的路,我更讨厌这样还没有开始离别就开始不断患得患失、不舍的自己!我不要才开始就要分离,我不要回到京都后每天只能对着书信、隔着距离的去想念你的轮廓,我不要!
白衣少女似看透她的心思,笑道,“芙儿,若你不舍,我会劝说母亲让你和阿九一起去西北军营。”
“小——姐。”青芙又惊又喜,脸颊绯红,“真的可以吗?可军营不许女眷——”
“芙儿,怎么这会你犯起糊涂?”少女笑道,“你家小姐自有妙计。”
夜晚山路并不怎么好走,更何况一场暴雨突然而至。等到他们的马车达到山中破庙时,庙门的屋檐下有两匹马正在躲雨,庙中有篝火映照,明显已有人先他们一步前来破庙避雨。
那匹全身雪白,毛色在夜里白的发亮的马本悠闲地避着雨,突然嘶叫一声,因是在提醒庙中主人有人来了。而另一匹褐色的马则一直焦躁的踢着前蹄。
“凌风,你再这么狂躁不安,回头给你许门亲事。”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庙中传出。那褐色马一下子安静下来,它旁边的白马则事不关己的梳理着自己毛发。
阿九他们一行三人进破庙后,就发现庙中的一个双鬓斑白的老者正闭着眼靠着朱色掉漆的柱子坐着休息,老者一身褐黄色道服,应该有六七十岁了,面容很是慈善,像一个修道之人,老道是徒步过来的。
而那端坐在黄色蒲团上面的少年则是抬头微笑着打量他们,细看此人相貌,算的上俊秀斯文,年纪十七岁,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袍,外面罩着一件质地上乘的青纱,腰间不仅缠着云纹水青色腰带还挂着一块成色甚好的碧玉,很是贵气。他的全身饰物虽不多却重在精细名贵,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
“司徒公子何必跟一介畜生计较。”老道缓慢睁开眼,双眼黯淡无光的说道。
“畜生尚能通人性,怕是有的人连畜生都不如。”青衣少年举止优雅,言笑得体的说道。这青衣少年是谁?自然是在潞州半道上被这面慈心歹的老道给抓走的司徒柳生。至于他是抓走还是自愿被抓走,这另当别论。
“哼。”老道阴冷笑道,换了个姿势继续闭目养神。
司徒柳生微笑着和阿九搭讪,“你们也是进庙避雨的?”
“恩。”阿九并不善言谈,但出于礼节回道,“听公子口音是京都人氏吧。”
司徒柳生惊喜不已,“不错,他乡遇故知啊!”
“哦。”阿九实在是不想去纠正他,只好慢着性子继续问道,“公子何以在此?”
“我半道被这疯老道拐到这破庙。”司徒柳生笑眯眯的说着,一点也看不出他是被人抓走的。阿九很自觉的跟他保持距离,走到另一边陪青芙说话。在阿九看来这个看起来很正常的公子绝对是不正常的!哪有人被抓走了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难道不知道逃跑啊!
司徒柳生半支着头拿着根枯木枝,看似随意的挑弄着篝火。
突然门被一阵阴寒的冷风给咯吱一声吹开,除了那位老道,所有人都疑惑的看向漆黑不见五指的门外。门外的那两匹马并没有受惊的嘶叫,只各自安静的看着远方。
那位老道缓慢开口讥讽着,“既然是来救你家主子,何必磨磨蹭蹭的!”说完,老道就抬手对着司徒柳生的面门一掌拍过去。只见司徒柳生没有丝毫避退的意思,就那么优雅微笑的坐着。
阿九瞬间脸色黑了,这人是脑子坏掉了还是不怕死啊?但素来行动力快过大脑思考的阿九,一把扯开司徒柳生,对着那老道就还手一掌劈去。
老道见没讨着什么好处,反被这跟木头一样的男人出其不意的算计着,收手冷哼一声,“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本道今日暂不跟你这小辈计较!”
“打不过人家还口口声声说不跟人家计较,你这老道好生可笑!”青芙鄙夷地说道。
“你这丫头!”老道凭着绝佳的耳力朝着青芙说话的方向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哟,敢情老道你看不见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而你这老道好生恶毒!对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下手,卑劣!”青芙呲之以鼻的说道,而她旁边静坐的少女并没有制止她的动作,所以青芙越说越带劲,把连日来和阿九冷战的不快全发泄出来。
忽一阵阴冷的风起,熄灭了庙中的篝火。黑夜暗生恐惧,也滋生事端。等到阿九从随声包袱里找到火折子重新点上火堆时,所有人惊讶的发现刚刚还在和阿九大打出手,被青芙尖酸刻薄指责的老道正以一种怪异的神情惨死在佛像前。他的胸口被人一剑穿心,下手的人可见剑法精湛一流,没有给他还手的机会。
庙中弥漫的血腥味实在是令人反感恶心,司徒柳生直接拂袖夺门而出,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吐了起来。
青芙拿着手绢遮掩着鼻子,眉心紧锁,绕到柱子后边去。
少女从腰间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拧开瓶塞,朝着老道尸体撒下白色粉末。不消一会的功夫,那尸体化为一地焦灰。
“还是小姐有办法。”青芙嬉笑着回到少女身边,娇嗔道,“阿九你好没用。”
阿九不动声色的靠在一旁的柱子边,闭目睡觉。
“哼!”青芙见他不理会自己,愤愤的隔着火堆在另一边生着闷气。
等到司徒柳生在门外吐完回来时,看到的正是那名少女将尸体化作焦灰的那一幕。
庙中一夜安静,等到天亮时,那名青衣少年客客气气的向阿九表示谢意,然后就骑上他那匹全身雪白的骏马离去,而那匹黑色的马也紧随他一起离开了。阿九他们也在其后朝着少年离去的反方向进城去。
其路漫漫,归家路遥,离别暂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