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打扫清洁的阿姨像以往一样来到厉家君的办公室先拜了拜厉家君供的观音菩萨,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来,我还是起来让您。”说着厉家君起身,在阿姨的拖把上踩了几踩,免得自己的鞋底又把阿姨刚擦干净的地板弄脏了。阿姨又把拖把送到原本厉家君坐着的位置下,来回拖着。
“今天,老板会把工资给我结了吧?”阿姨有点怯生生地问。声音很小,但是可以让厉家君感受到她的期盼。
“应该会的吧。”虽然说生产以外的事全部是厉家君这总经理管。但是一直以来,几乎与钱相关的事,厉家君从来没有经过手。或许他真的是把钱看得太重了。
“你回SC吗?”厉家君觉得大过年的,应当让人家轻松一点,便错开话题。
“不回家了。来回车票那么贵,哪里有钱回去吗?”对于回家分明还是渴望的。
“就在SH过年了吗?”
“过啥子年吗?”阿姨来回拖着地,这个时候站直了身体,看着厉家君,又看看那尊白色的观世音菩萨:“我是最好不要过年的。这一过年,八天、十天的假一放,工资少了一大半。还是不要过年的好。”说着又拖起地来。
“年还是要过的。”厉家君不忍心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拖了出去,不由得也是心酸。“谢谢阿姨。祝福您新年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临出门,她停住,看着厉家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带上门要走。
“阿姨,您是不是有事?”这个阿姨天天一早,到了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来自己的办公室拜菩萨,也许生活的压力够重。这个大过年的,能帮帮人家,就帮帮人家吧。
“没事。”
“哦。我还以为您有事呢。没事就好。如果有事就直接说。”
“你和老板不是一样的人唉。”厉家君一愣。傻傻地看着这个瘦弱的阿姨。
“侬这个’挺美’公司,自己想想,是不是经得起推敲?”
“这个问题啥意思?”虞海明一身新年打扮,沙尔瓦多的鞋、阿悦威的皮带、巴伯莱的外衣,头丝梳得油光铮亮。一心过年的心思。没想到这个‘赤膊兄弟’还一本正经的工作事体。
“老厉的意思,侬这个’挺美’清爽伐?”财务老汪还是十分明白。
“这个还要问啊?中国的企业,尤其是阿拉这种小公司,不可能有清爽的。这根本就不可能的。”虞海明理直气壮。
“问题多少严重?”
“弄个几年应该没问题。对伐?老汪。”
“如果是不清爽的。那么’挺美’弄上市就根本不可能。因为伊经不起推敲。”厉家君其实也早就感受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这个又没有办法的。”虞海明抽出一支平时很少抽得红中华,点燃。想想不对,要再抽一支出来给老汪:“不好意思,忘记老汪了。”
“不搭界。我自己有。”说着老汪赶紧摸出自己的红双喜,“我自己有。”
“啊唷,也是红的。这么就不给侬了。”虞海明便也不再客气,直接把红中华放回到烟盒里。
“侬现在小,所以还不是问题。假设讲弄大了,早点晚点会被点爆的。要上市,还是需要重新弄一只新的公司。”
“兄弟,啥地方来弄‘板板’呀?”虞海明最恨地就是这个‘赤膊兄弟’像天上来的,重来不晓得‘板板’的重要性。
“我讲过要弄多少‘板板’啦?真是的。”
“哟,看样子,厉总有新心思了。”还是老汪了解厉家君些。
“哪能弄法?”说着又要摸口袋里的红中华烟,刚刚摸出来烟盒,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老汪来,抽一支侬这红的。”中华不抽,去抽双喜?厉家君不懂他们抽烟人的心思,可是老汪十分清楚自己的这个老板。有什么好说的呢?
“重新弄一个公司,‘A’商业公司,同时去注册一个‘A’商标。这个公司跟商标成为今后的运营主体,原来的[挺美]公司,直接回归到伊原来的生产本质。成为‘A’公司的供货商,当然,今后可能有两到三个[挺美]这样的供货商。同时,[挺美]也可以向其他品牌上提供代加工服务。区别是,阿拉的‘A’公司获得[挺美]的服务是时间上优先,价格上优惠。”
“哟,这个思路灵了。问题铜钿哪里来?”虞海明听出滋味了,又摸出自己的红中华,自己点燃。这次没有再和老汪客气。
“侬讲,原来留下来的库存大概有多少?”老汪此时方才抽出自己的红双喜,抽出一支,点燃。
“正常价值大概靠近二佰多万了。”听到可能考虑库存的出货,虞海明自然而然把库存数量往大里说了好多。
“不要讲正常价值,就讲准备啥价钿出货。”
“一百万伐?”想想自己可能太过分了点,“至少要弄个七八十万吧?”虞海明的心里想三十万帮我弄清爽已经谢天谢地了。乌七八糟的多少年的么事了。
“假设库存弄清爽了,新的公司的启动是不是就有了?加上新弄得销售合约,是订金制,所以,直接延续下去就可以。然后再加上其他新的品种。”
“这就对了。新年新气象。”老汪帮他弄那个烂污兮兮的账,老早烦透了。
“就侬识货?真是的。问题是啥价钿?啥人来弄?”不是有伊的‘赤膊兄弟’吗?这个不晓得是啥道理,冲我老汪做啥呢?虞海明则一边又用手的食指背,搂他扁塌的鼻子了,然后又用小手指挖了起来。
“厉总问了,就应该有办法的。老大这点还不了解自己的‘赤膊兄弟’?”老汪好笑自己的老板。心里暗自嘀咕:这个叫赤膊兄弟啊?碰顶五十万的么事,一件头,变成靠近二百万了。也太辣手吧?
“名字出来了没有?”不知道为何他虞海明会关心起这个东西来。平时他从来不急这些个东西:有书读头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还要我管?也许这个名字什么的,绝不是‘鸡毛蒜皮’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但是嘴上非得把这个归纳到‘鸡毛蒜皮’里的,不然尾巴不是翘到我三楼来啦。
“啥价钿,侬自己想清爽。我不管这个事体,值啥价钿,市场上自然会见分晓。想明白了,跟我讲,我想办法。想不清爽,就让伊拉仓库里睡觉喽。
这样子,至少是[挺美]这只炸药包不会炸到侬自己,同时生产这块的人力负担转嫁出去。名字么,我还没有想好。侬考虑清爽,决定了,我再想。这种事体么,对我来讲,乘段地铁,名字讲不定就出来了。”
明明想好了的‘日光明照’,怎么没有想好了呢?厉家君也不是傻到家的:今天你问了名字,那么这个名字,必须缓缓再讲。
老汪觉得这个厉家君真的是对兄弟是坦荡了一塌糊涂,但他也不相信厉家君会没有想好新公司的名字。虞老大好像要打什么算盘了耶?虞老大,侬不应该啊,不应该。我老汪也能感觉到,人家市场上跌打滚爬二十年的,会看不懂?他看着墙上的‘日光明照’不禁感慨。他终于明白这个厉家君为何时不时地讲:目标没有问题,关键是我们自己不能犯错误。人家是早有感觉了,你这个‘赤膊兄弟’还这样子?这个公司烦的。
“老兄啊,等一些吃年夜饭,侬哪能?咪点老酒伐?”虞海明心情似乎不错,转了话题。心里叫痛:‘赤伊拉的起来,市场上会见分晓’,多少铜板看不见了。
阿姨又进来给垃圾桶套垃圾袋。
“做啥?侬自己要咪点老酒了?”
“侬咪,我也咪。真是的。啥人怕啥人啊?”眯缝的小眼睛似乎真的很高兴。
“侬高兴,要咪,侬自己咪。老汪陪侬咪就是。侬陪伊,一道好好咪上一咪,老汪啊?阿拉还是不咪了。”厉家君看他心情不错,正想帮阿姨开口问问工资的事。
“老板。今天我是不是可以领工资啊?”阿姨自己会看山水。
“为啥今天要领啊?月底再讲。”直接干脆。言语里有些霸气。
“可、可,可不是要过年了吗?”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自然怕这个老板才有的霸气。
“过年哪能?我本来跟侬讲好是月底的吗?到月底再讲。过年跟我得啥界?”刚才的高兴劲抛到九霄云外了?
“唉,兄弟,这个是过年,过年就是年底唉。”厉家君有点看不过去。
“这做啥啦?是月底就是月底。我又不少伊一分洋钿。真是的。”说着瞪了阿姨一眼。阿姨颤巍巍地走了。
“年底大过月底啊。兄弟。”厉家君见门合起来了,和声悦气。
“跟这种人有啥过年不过年的。侬也真是的。”财务老汪看看厉家君,又看看虞海明,什么话也没说,又抽出一支自己的红双喜,点燃。
“老汪,不许吃独食,丢一支过来。”虞海明命令的口吻,带着些玩笑的意思。
“兄弟啊,过年何必让人家一个弱势来兮的人过了不适宜呢?”厉家君还是没有懂得自己这个‘赤膊兄弟’。
“傻伐?我现在给伊工资,伊过年;过年后,伊‘啪塔’一记,人不来了。我不是亏大啦?”虞海明深吸一口,吐出烟圈。伊,原来算的是这笔账。
“这么说,侬就把伊上班的天数的工资算给伊,”厉家君一看虞海明的脸色知道这个可能还是没有。
“再退一步,侬先付伊半个月的工资喽。”这个话其实已经很重了:言下之意是,即便侬会算,今天十八号,侬给人家一半,侬还占用了人家三天的工资。厉家君忘了之前还有一个元旦假期。
书呆子也呆的。除去元旦休假,半个月工资跟伊上班天数工资不是一个意思啊?好像还是半个月工资要多点呢。虞海明心里给他一个白眼。
“阿拉先不谈这个事体好伐。”虞海明的面色很不好,有点红。老汪对厉家君,眨眨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那里知道,厉家君已经不但不想说了,立马走人的想法都有。如此心胸,何以成大事?
“侬看了办伐。”厉家君返身给水壶加水,准备烧水喝茶。“来,老汪,阿拉吃茶。”这个啥意思,老汪,我吃茶,那么老虞呢?财务老汪看看厉家君,心里不禁有些佩服:言语功夫还是了得啊。
不对。这个闲话似乎也太‘结棍’了伐?
莫非?
啊吆!这件事体大了。
不过为了啥呢?
难道就是为了这个阿姨的工资?不应该呀!这么小的事体,不至于吧?
不对,就是这件小事体去往大里看,味道就大大的不同了。怪不得伊老是讲‘由小看大、由小看大。’
要放弃了?这只面孔好像还看不出来。可这个淡定,是不是更加说明问题了呢?
老大啊,侬快点拿这几只‘雕毛铜钿’付出去吧。这几只‘雕毛铜钿’就腻滞身边一年又哪能呢?又不会多出来的,也孵不出小鸡。真是的。
否则,伊走了,侬下趟再有啥事体,还有面孔去寻人家?
这、这、这,哪能弄法?真是急死人的事体。
老汪看着‘日光明照’左思右想的,急出一身汗。手不禁有些抖了。
厉家君见他看‘日光明照’看得手也抖起来了,心里不禁暗叹:一个聪明人。
“老汪,来加点热的。冷得手也抖了?”厉家君把烧开的水赶紧泡了普洱茶后,倒出,给他加上。
“急的。”老汪喝了一口茶,苦笑道。
“嗨。老汪奇怪的。急了么就去卫生间喽,还要吃茶。贪而贪的。”虞海明不明白了。
“快点去,快点去。”厉家君眨了一下右眼,拍着老汪的左肩膀,让他去卫生间。
“今朝明白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原来是讲皇帝的肾好。”老汪指指虞海明的腰部,自我调侃,去了卫生间。这个意思他自己懂,厉家君也懂。
“老汪这件马屁拍了我适宜的。”虞海明眯缝着小眼睛笑了,不过声音并不大,而厉家君和老汪却是大笑起来。
啥意思?声音这么大。虞海明很敏感,但想了头痛,管加许多。心里隐约的不爽,让他瞄了好几眼卫生间那个门。老汪在里面真正的是暗自嘀咕:皇帝不急,太监急;皇帝不急,太监急;皇帝不急,太监急;太监急点啥呢?不自不觉,洗了好几次的手,方才出来。
“真是急的。弄了加许多辰光。”虞海明隐约的不爽也就随着他手上的烟晕扩散出去,渐渐地没了踪影。
一顿饭,包括原来在江河区的出纳等一道过来,加起来总共十三四个人,一共吃了伍佰多些,陆佰不到。
“老厉,侬讲这个饭吃了便宜伐?‘赤伊拉’起来的。真的叫便宜哦。这帮猪猡还是好弄,好弄了一塌糊涂。讲难听点真的是比养猪猡还便宜噢。”省了他的钱,他高兴得把厉家君也归到‘猪猡’里头起了。
“没有啥事体,我先走了。”厉家君住的远,这种收尾的工作,自有胡玉珍、小金、徐建福他们晚点要去赶长途班车的人来弄了。
“走。我也走了,正好车子带侬到地铁站。”
在车上一共大概十五分钟的时间,虞海明讲了两个工厂大概四十万的货款没有到,厉家君说了“你给下面新来的几百元奖金,过了年,人家可能会另寻方向”。言外之意,下面的奖金发放,你怎么没有跟我有个商量?地铁站一到,厉家君下车,道别。
“唉,厉总。”出纳和一个做统计的小姑娘在等地铁。
“你们还没坐上地铁啊?不是早走许多时间吗?”
“阿拉公交车等了老许多辰光。哪能像侬,一部差头,快来兮的。”
说着地铁来了。
“侬看,厉总就是不一样:侬一到地铁就到。”出纳是个四十多的女子。
“我是借了虞总沃尔沃的光。正好有机会再多看侬一眼。”这个世界谁不会调侃?
“啊吆,侬看厉总到底是弄销售的,闲话多少会讲。”
“啊?恩。对的,伊跟阿拉在一道聊天。”做统计的小姑娘的电话响了。她如此说完后直接把电话给了出纳。
“对。就在旁边。我的手机没电了。哦,晓得了。侬再跟伊讲一声。”短短一句,便把手机还给小姑娘。
“哦。晓得了。”小姑娘挂了电话。厉家君已经知道是谁来得电话。他不明白这个电话的意思。
“我肚皮痛,阿拉先下去了。”地铁到了下一站,离他们转车的安塔寺站还有五站路,小姑娘忽然捧着肚子要下车,像真的。但是出纳一点也不意外,什么也没说。这个就不是真的了。厉家君纳闷:为什么呢?试试看吧。于是给他的三十年‘赤膊兄弟’编了条短信:
小姑娘下车接您电话去了。
第二天,‘赤膊兄弟’虞海明,明显是经过沟通确认,又经过思考以后回了厉家君的短信:
“我去关照出纳:侬帮我讲的,‘楼下新来的小姑娘春节过后可能会走人’的事体。”
厉家君一阵苦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思考的。或许对方真的就是想借助这个法子素性把你书呆子挤走也不一定。不管怎样,你到底是‘狗改不了吃屎啊’。又去短信:
“我提醒您的事,您有必要她们下车去接您电话?在您的车上,我们一共谈了两件事而已。”
厉家君又编了条短信:
“兄弟,
前些日子请您帮忙清库存的事,因我这里会有变动。这件事就作废了。劳您费心了,多谢。
有机会我们再聊。
家君合什颂福。”
发了出去。这个是给管他厉家君叫‘厉哥’的客户的。他的回复是:
“一切听厉哥的。”
事后,厉家君听说那个SC籍阿姨在春节后、二月一号,拿到了自己为虞老板[挺美]公司打扫卫生的工资,总共是三百一十三元。除去元旦和春节放假的天数,阿姨的工作天数是十三天。每天工作的时间长短不同,楼下小姑娘会按老板的要求,每天严格记录在案,所以并不是一个可以整除的数。
“厉哥,您还‘日光明照’吗?”那个管厉家君叫‘厉哥’的客户问。
“为什么不?金刚经序分第一十四里清清楚楚写着‘日光明照’,所以无论如何,‘日光明照’,那是必须的。”厉家君干脆利落。
“就这样坚持?不能够吧?”
“一定要‘先照人,再造事’了。不管什么策划必须是这样弄法。”
“照过我吗?”
“早就照了。”
“早就照了?”
“照了两次。”
“照了两次?什么时候?”
“头天晚上,我们一起喝了三小时茶;第二天,我跟你看你的店铺,一个空着的铺面,里面员工招呼‘老板好’,你说了句‘没事拉个板凳坐起。’就这两次。”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三月中下旬,春天的滋味越来越浓了。白云路‘星巴克’边上的槐树伸展出小小的嫩芽叶,淡淡的绿,在枝头漫散点缀,匀出些许春的意境;枝头偶尔会停落一只、或是两三只小鸟,青褐色的身背,红黄色的嘴,尖尖的,啼鸣、又啼鸣,歇息,又啼鸣、啼鸣;还抖动着小小的翅膀,要飞,又不飞的样子,终于这只飞落到上面的那个枝杈,那只跟随着飞落到邻近的枝杈。远处棕红色公寓,在蓝天和白云的映衬下,英伦气息也是越发浓郁。风隐隐约约,有些草木的香味,有些湿润的清新。
“老虞,车祸。”厉家君收到短信,看看,想着是不是要回信,稍停,放下手机,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天空。
天空,日光明照。
厉家君内心诵了句: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