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后,我照例不误地拿起速写板速写书开始画速写,这个动作已成了习惯,我要时刻提醒自己、命令自己去增强手感。王馨怡迈着优雅的步调向我走来,她一向体态优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如同一只白天鹅一般,那种高傲和自信,总会或多或少使周围的人黯然失色。说实话,她不算漂亮,也称不上美貌,但她自身的气质浑然天成,再加上精心的打扮,她已经算得上我们的班花了。
她轻盈地走过来,走下讲台的时候顺势撩了一下头发,耳朵一侧的秀发随之听话地躲到耳朵后面,并乖顺地伏在后背上一动不动。看我正瞧她,她嘴角扬起了弧度,一个得体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她和周筱婉,是不一样的美,我想到。
“嗨,顾笛。”她柔声问我,“见沈鹤了吗?”
我环顾四周,只见沈鹤正站在最后一面窗前,日光灯的光影和人身晃动中,他的身体若隐若现,暗自潜藏在人群的最后、教室的最角落里。那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他看着雨中的景色,手里依旧转着一根黑水笔,表情漠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玻璃上映着他的影子,不知是在看他的虚影,还是在看窗外的雨景。
王馨怡也捕捉到了他,不待我回答,便向沈鹤走去。脚步更是轻盈了许多。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大雨缠绵,班里课前乱哄哄的,人声鼎沸,与这雨声交融在一起,给我一种无比般配的错觉。这错觉,就像是这场青春时光的前奏曲,又或者——尾声也不错。
铃声响过后,班主任走了进来。她很年轻,不到三十岁,烫着一头深褐色的卷发,踩着高跟鞋走到讲台上,扬了扬手中的成绩单,说:“前天的考试成绩出来了,稳占鳌头的,还是顾笛。”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我,我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中的分子都在燃烧着向自己聚拢过来,这种感觉有些压迫,有些窒息。而接下来,这种压迫感更加强烈了。
“每节自习课,她都不浪费一分钟,知道自己底子差,不停地练习速写,我把她安排到三楼最里边的一个画室去画画,每节课都是用最认真的态度去画。力量薄弱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自己不行还不去努力。你们之中,有多少人敢保证自己文化课能过及格线的?文化过不了线专业再厉害也走不了大学!”
高度的灼烧即将引发爆炸,终于。。。。。。
“她再用功也没我们画得好。”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老师丢下成绩单,那张纸明明单薄的很,但当它落在讲桌上,并激起一层粉笔灰的时候,仿佛承载了多大的重量一样,令人肃然起敬。“你们不要看不起谁,想想你们高一的时候画的是什么样子,又是用了多长时间才提上来的。她现在才画了不到一个月,你敢保人家之后赶不上你?凭她的文化课,完全不用担心,只要专业一提上来,绝对把你们全部秒杀了。”
“那可不一定,文化课好的都是书呆子,画画不一定有灵性。”又一个声音响起,比之前大了许多,似乎就是对着老师说的。
后来的话我都没有听清楚,手指已经被我掐出了一道血痕,我看着自己的手指,觉得这种疼痛也不过如此。
接着,我听到了黄娟说话,她站了起来:“老师,我觉得只有那些不如别人的人才会说三道四,正因为没本事,所以只能把本事长在嘴上。”
一下子,班里炸起锅来,不断有人反驳她,声音也越来越大。和老师抬杠她们没底气,但是和一个女生骂架谁都做得出来。我一把将黄娟拉下,说:“你不要再管了,这不关你的事。”说着,我眼眶就烫起来。
王馨怡是班长,她喊道:“安静!别吵了!”
可显然没人听。我前面伸过来一只手,李子豪在我书上敲了敲手指头,低声道:“我们班一向不太平,该忍的时候就忍忍,别在意那些话。”
“老师,我觉得,不如做个赌注吧。”沈鹤站了起来,脸上风轻云淡,看不出任何悲喜。“既然有人说她专业赶不上,那就比一下算了。按理说,如果很用心地画画,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提上去,如果一个月还提不上去,那就是她的造化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来,虽然心里很感激,但我还是底气不足——万一一个月后,我的成绩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呢?那个时候,丢人的不止我一个了,还拉他下了水。这个赌注,我本身就不敢赌。
“如果要这么赌还很不公平,因为赌的是她一个人,赌注本来就是双向的。一个月后,我希望那些不服气的人也能把文化提上去,她追赶你们的专业,你们追赶她的文化,不知道这样行不行?”他看向老师。
老师一听这个,当然赞同了——其一,这场纠纷平定了;其二,班里的综合成绩说不定真的会有所提高。看似你争我夺的竞争,实则是互利双赢的挑战。
“不行!文化多难提升?这和专业根本就不一样!”又有人叫了起来,大多是女生。
可也有男生说话了:“沈鹤,你跟人家什么关系啊,才几天就这么熟了?”
“哈哈哈,就是啊,沈鹤,这不像你的举动啊。”
李子豪扭过头来,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却欲言又止。
老师满意地点头:“好,那就这样决定了,大家都要努力哦!还有,沈鹤,既然你提出来的,那么关于顾笛的美术,就交给你了。你们徐老师几天才出现一次,她平时的画画指导,就拜托在你身上了。一个月后,我会看结果的!”
我听到了几句男生的嘻哈声,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更觉得浑身无法动弹了。抬头睨了一眼沈鹤,他面色平静地坐了下来,抬起眼皮瞧了我一眼,没有说话,随即低下头看起了书。
班里渐渐寂静了下来,很久之后,我身后传来王馨怡的声音。不过不是对我说的,是对右边说的。她小声地叫道:“我专业也不好,怎么不见你来教我?”
“我教了啊,你忘了之前帮你画过多少次了吗?”
“那都是我叫你来帮忙的,我没叫你的时候你来过?切,也没见你这么主动过。”
沈鹤沉默了一阵,又说:“那你要怎样?”
“。。。。。。”王馨怡哑口无言,憋了半天说道:“不怎样!”
下课了,我放下书,走到了楼道里,想趴在扶手上吹吹风,暂时不去考虑那些事情。不知不觉走到了画室门口,我想,索性在教室里呆着,不如下节课还来画画好了。于是我推门而入,打开灯后,我看到了下午刚画的那张水粉画,现在早已风干。水粉画干了之后表现出了另外一种色泽,跟之前画的时候感觉不太一样。我坐下来看了半天,又觉得它确实跟下午时不一样了——它被人改过!
脑海里闪入的第一个念头,是沈鹤帮我改的。我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出去。
天空早已暗了下去,傍晚的风很清爽,月亮渐渐显现出来,在天边,如一把白玉雕刻的镰刀。趴在栏杆上冥想间,就见沈鹤和李子豪从厕所走了出来,他们看见我,便朝我走了过来。
不知是什么驱动着我的脚步,我突然很想逃避。我转身想要进画室,沈鹤叫住了我。我停下脚步,想了想说:“谢谢你们。。。。。。刚才为我说话,我现在要去画画了。”
“晚上光线不好,还来画什么。回教室吧。”
我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们回去吧。再说了,有了这个赌注,我更要抓紧一切时间来画画了。”我挤出一丝微笑,但不用想象都知道这笑多难看。
“你别对自己没信心,顾笛。”李子豪一改往日嬉皮笑脸,开口道:“沈鹤是咱们班画画最好的人,有他帮你,你会提上去的。你要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你现在就输了。”
我愣了一下,李子豪说得没错,我现在的状态,确实萎靡不振。李子豪见我不说话,接着说:“我给你说,我高二的时候素描很差,那时候成绩就是这个。”他竖起了小指。“高二下半年的时候,我才开始好好画,沈鹤呢,也帮了我不少。现在,虽说我的速写还是不行吧,但我的素描也在班级前十啊,不信你去看看。”
沈鹤点点头:“其实他说的没错,这东西,提升起来很快的,你完全不必看不起自己。从明天开始,你每晚回家以后都抽出时间来画速写,明天我会给你一本速写大全,你把这本书练完了画画就提上去了。”
“可是,光练速写,素描和水粉不会被落下吗?”
“不会,速写练好了,其他两样自然也会上去。这都是相互联系的,触类旁通。”
我转动眼珠,咬咬牙:“好,我都听你的。”有了方法和建议之后,心里逐渐踏实了不少。
沈鹤笑了起来,黑框眼镜里的眼睛,有一种特别的柔和。他搭着李子豪的肩走了。我看着灯光下消失的身影,有一刻的晃神。
接下来的几天,我完全按照沈鹤给我的计划,除了在画室画画以外,每天到了家就坐在书桌前画速写,平时的课间也没有放过。沈鹤给我的速写大全很厚,我翻动着这些纸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画完。但也许是行动给了我力量,又或许是沈鹤他们的支持与方法,虽然看着这本厚书有点焦虑,但心里非常踏实。这种感觉,不是靠别人逼出来的,也不是自己硬着头皮做出来的,而是带着一种满足感、喜悦感、竞争感和安全感得来的。
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周筱婉整理了一下背包就走出了校门。路上我问了一些马芮的情况,虽然只见了她一面,但每次经过5班门口,我都会想起这个让人出其不意的女孩儿。她给我的感觉,不像月光——月光是周筱婉的,她更像一个小太阳,一个热烈、但又不留情面地灼烧着人的小太阳。除了小太阳外,她还像一杯酒,就如那晚我喝下去的啤酒一般,清冽爽快。
周筱婉告诉我,马芮不是本地人,她的老家是云南的,离我们这里远得很。她父母年纪都很大了,陪她在北溪的,只有她那个刚刚结了婚的哥哥,还有那个是北溪人的嫂子。前不久,她哥哥嫂子刚刚生了孩子,家里地方不富裕,于是马芮便周末也不回去了,索性呆在学校,倒是方便了很多。
我说,下次我们可以让马芮跟我们一起回家。周筱婉笑笑说,她早说过了,可是马芮死活不答应,还说什么在别人家里她会尴尬。我笑了:“这倒真不像她说的话,她也会不好意思?那么开朗一个人。”
这回,周筱婉直视着我,摇了摇头:“她的心里,藏着一个和她本人一点都不像的人,那是她的另一个自己。”
远方飞过一群大雁,它们排成了浩大而规则的“人”形状,在我们的头顶有条不紊地缓缓飞过。霞光中,壮丽不已。
我们两个停住了脚步,皆仰着头目瞪口呆地看这景象,很久,大雁才飞出了我们的视野。我垂下头,说:“每个人都是两面性的,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骨子里,还有一个多么极端的自己。善与恶,只有一瞬间的差别,不是吗?”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眼睛,然后飞向天空,嘴角扬起来笑:“但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呢?善就是恶,恶就是善。”
我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睛,有一片刻的释然,随后笑道:“对啊,所以我们每天看到的事情,是非善恶其实自己都分不清呢。”
“好啦,别想这么复杂的问题,聊点别的。去我家玩吧,今天我妈在家,她给我们烤饼干吃。”
“真的?”听她这么说,我倒真想尝尝她妈妈的手艺了。于是,我俩很快走到了家里。
该怎么形容这样一个女人呢?她一点也看不出四十岁的样子来,倒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主妇,眼睛乌黑明亮,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纤细的脖子上戴着一串项链,头发垂到腰间。虽然系着围裙,却依然挡不住身材的曲线。我在眼前一亮的同时,心里不免暗暗吃惊,妈妈和她年龄相仿,并且同样作为离了婚的女人,二人的状态气质为何会如此不同呢?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如朋友一样交谈、开玩笑。她讲了很多她们母女的事,在周筱婉十岁的时候,她和丈夫离了婚,原因是丈夫酗酒成性,脾气暴戾,常常出手打人,喝了酒更是对她们二人大打出手。她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理智成熟的女人来说,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宁可舍去婚姻,也绝不可能将就容忍地过一生。
虽然我们聊的时间并不多,但这使我受益匪浅。周筱婉的母亲的教育理念和我母亲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几年以前,她的工资并不高,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周筱婉的父亲自从和她母亲离异后,便没有再资助过她们一分钱,两人的生活全靠周筱婉母亲一个人微薄的工资。然而即使这样,她都没把日子过琐碎,没把生活过俗气。
她节省下买衣服的钱,带周筱婉去看音乐会、去美术馆参观、去野餐、去看电影,去让她欣赏好的作品,看到更开阔的世界。即使日子再怎么艰难,她也不可能使她们两个落入俗套,因为,文化与艺术的熏陶这是一辈子的事,以后后悔都来不及。她是个活在烟火之外的女人,红尘琐事阻止不了她努力生活的决心。
和她妈妈相比,周筱婉倒显得逊色多了。我不可否认她和她妈妈一样优雅、温柔、美丽,但除却这些外在之美,她似乎是缺少了一样东西。
她有一个优秀的妈妈,她的妈妈从来都拿她当朋友,两人一起承担生活的不幸,一起享受生活的喜悦。而我的母亲,很多不幸都是一个人承受,可这种承担反而会让我更加感到不幸。
我们吃过饼干之后,就来到了书房里。屋里的多宝格上,放着几瓶名贵的红酒,旁边是许多书,古今中外都有。书架的对面,是一架钢琴,一层白纱巾覆盖在上面,但一丝灰尘也没有。
我不由自主抚摸了一下纱巾,问道:“你会弹琴?”
“不,我不会,舞蹈就够我受得了。我妈会弹,而且弹得很好。”
“可以掀起来吗?”
“当然可以。”说着她把白纱掀了起来。我的手抚摸着钢琴的表面,心里生起一阵悸动。
“你会弹?”周筱婉看出了端倪。
我点点头:“好几年了,小时候爸爸学校里的一个音乐老师很喜欢我,便教我弹钢琴,教了一个暑假。只是,太远了,时间很长了,现在都生疏了。”
周筱婉很兴奋:“说不准呢,万一你一碰琴键就找回感觉来了呢?来来来。”说着就要打开琴盖。
我拉住她:“算了吧。”
说着,周筱婉的母亲走了进来,笑道:“饭好了,快来吃饭。”
我忙想起来现在还没回家,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有三个未接电话,是妈妈的,我总爱把手机调静音。就忙推辞着说要回家。
“在这里吃吧,我做了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看阿姨手艺怎么样。”
我摇摇头说:“周姨真的不了,我下次再尝,一定尝!现在我要回去了。”说着向她们挥了挥手,就向外跑去。
妈妈正从厨房里把锅端出来,她的身影潜在灯光下,多了一层不知名的柔和与饱满。我忽然觉得,妈妈虽然不爱打扮,也远远比不上周姨的风韵和情致,但她在我心里还是最美的。即使,我们之间有很多说不清楚的矛盾和牵绊,但她永远是最爱我的人呀。
我飞奔到餐桌前坐下,声音里不自觉的带上了一股欣喜,说:“妈,什么饭呀?”
“每天不都一样么,红薯粥,菜就是这些。”妈妈有些诧异地瞧了我一眼,说:“今天下午回来,我给你买了两双棉袜,天渐渐转凉了,注意保暖。”
我点点头,喝下一口热粥。
“女孩子啊,一定要注意身体,别光为了好看就冻着自己,现在的女孩儿你看看,满大街都是露着长腿胸口的。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那样,就别回这个家门。”
“妈,你什么时候见我穿成那样了?再说了,人家就是那个风格,又没有伤风败俗,至于被您说得这么严重吗?”
妈妈瞪了我一眼,随后问道:“最近来例假时,肚子还痛了吗?”
“好一点。”
她点点头:“这都是体寒造成的,现在不注意,以后毛病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