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上午，朝阳刚刚冒出百丈崖的山顶，来栟榈潭看热闹的人就比往年更是多了很多。原因何在？一是收成不好，可供买卖的东西不多。那些原本在镇里赶集的人，急急忙忙地把一点点东西早早卖完后，就大步流星地赶来栟榈潭这里看热闹。二是今天多了些过去不曾有过的，由钦差太监从京城里带来的几十个清兵站岗。三是从各个山头上下来了邓九和赖三那几股大土匪，他们都化装成来赶集的农民混在人群里，也来浑水摸鱼凑个热闹。
“哎嗨——，秋天秋风秋果熟（来），阿兄阿弟打场忙。阿妹心里疼兄弟（来），请喝贡酒老鸭汤。”突然，从栟榈潭边的栟榈树林里，传来了姑娘们清亮悦耳的山歌声。挑唱对歌的声音刚落，一群漂亮少女的身影就嘻嘻哈哈的在栟榈树下戏闹起来，一下子就吸引了现场所有人的目光。
“哎嗨——，那边阿妹真爽丽（来），贡川阿妹不用挑。阿妹你若真有情（来），哥是贡席随你要。”这时，栟榈潭岸边的一大帮子少男小伙子们，听到那边对歌声起，便也扯着有些沙哑的声调，立即结帮搭腔地向姑娘们发出了对唱情歌的回应声。
见有人搭上了情歌，而且还极具挑逗性，少女们一时害羞，反而暂时没有一位姑娘敢出头接唱。这使得栟榈潭边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
在短暂的冷场与等待后，少男们见少女们不敢接唱自己这边的情歌，就开始用山歌取笑起对面那边的姑娘们来。他们唱道：“三月里开金银花，阿哥上山来打柴。金花银花双含苞（来），旺相哥前不敢开！” （当地土话：旺相，指男人长得强壮、精神旺盛）
被少男们这一激将，少女们便毫不示弱地开始了反击。她们齐声唱道：“阿崽自称旺相哥，（阿崽：对晚辈的称呼）延平枕头绣花多。目珠长在头壳顶（来），笋干没皮不用剥。” （没皮，指不知羞耻）
柔中带刺的歌音还没落尽，一下子就从婆娑的栟榈树的后面，走出了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来。为首的那位姑娘身材高挑，一身自己手工做的蓝底细花轻便旗袍，把自己的身材曲线恰到好处的衬托了出来。她鼻梁直挺，大眼、黑睫、尖下巴，皓齿、薄唇、红润欲滴，小嘴口角线条清晰明快，容颜如出水芙蓉，惊世骇俗。
这边刚才还尽情唱歌挑逗对面姑娘们的、一群兴奋的少男们，一见如此美若天仙的少女，顿时木讷的又鸦雀无声了。这群少男们看得个个目不转睛、鼻息牛喘、朝气蓬勃。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冒出了“啊呀”一声惊叫。叫声引得少男们都循声而看。原来，叫声来自刚才唱歌最起劲儿的那一位小伙子。他因为兴奋过度，激动得双腿乱颤，一不小心踩在了一个光滑的河边卵石上，一屁股就坐在了河滩上的浅水洼里。
“哈哈哈……”这下子，可引来了身旁所有伙伴们的好一阵子嘲笑声。
这时，坐在画舫上的钦差贾太监，正由从燕城特地赶来陪同钦差并禀报要事的县官林知县和当地镇长李聚财陪同着，听山歌刚刚听得津津有味儿。当他们三人突然看见那位鹤立鸡群的漂亮姑娘时，也都惊得呆若木鸡。
贾太监：“天见得。这是谁家的闺女？看的真叫养眼。想不到这小山沟里还真有金凤凰啊．．．．．．”他那双死鱼眼，紧紧盯住那位美女，嘴张的连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他先是自言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追问李聚财说：“喂，喂，喂。小李子，问你呢。”
“她是，她是，她是陈老族长的养孙女。”李聚财一边擦着流到嘴边的口水，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两眼还在直勾勾地盯着那姑娘。
“养孙女？叫啥名，出阁了吗？”太监问。
“哦，其实是童养媳妇。是给陈家孙子陈常兴当媳妇的。名叫陈苏。”在太监一个劲儿的追问下，李聚财好不容易才醒过神来回答道。
“可惜呀可惜，要不是当今皇上还小，这次我一定要选她进宫，一准把宫里的姑娘们都比下去了。这才叫三千粉黛无颜色呢。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太监叹惜道。
这时，那位刚滑倒的小伙子脸上虽然羞得通红，但口中还不示弱。朝着身边笑他的伙伴们骂道：“笑个屁。你们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妒嫉我。哼。”
说完，他就一毂轳爬起来，根本顾不得被水打湿的白夏布上衣，早已透出了只在本命年才穿的红肚兜那窘迫的样子，赶紧唱道：“煽起话的阿娘婆（方言，指多嘴的女人），敲起二十四面锣（意思是说女人们话多像长舌妇）。惹火牛牯急趟水（来），老虎倒暝要趴窝。”（倒暝，指睡觉）
这位少男唱过后感觉良好。他把自己刚才失态后的跌倒，说成是公牛火气大就是爱下水，老虎睡觉就是喜欢爬下。他似乎为自己找回了一点面子，就有些沾沾自喜，忘乎所以地脱下了上衣来拧水，当众露出了整个红肚兜和瘦胳膊。男伙伴们只得笑不露齿。对面的姑娘们也忍俊不禁。
“陈苏妹妹，我来教训他。”一个较粗实的姑娘唱道：“大水流饭蒸的仔（喂），（方言，比喻后生做事慢吞吞）个人瘦够共猴般。（方言，比喻人长得像瘦猴）老虎倒暝雄风在（耶），走时要见蛇操索。”（方言，走时，指好运气。蛇操索指蛇交尾。比喻看到两蛇交尾才会有好运气）
刚才还嘴硬的那个小伙子听了，连忙用湿衣服捂着耳朵钻进了草窝子里。姑娘们暂时得胜，高兴的直拍巴掌说：“哦，驼鸟低头钻草窝罗，驼鸟低头钻草窝罗。”
“什么叫蛇操索？”那边画舫船上的太监，一边饮贡茶，一边又问。
“蛇操索，本地话的意思是，要想走桃花运，就得钻进草窝子去看蛇交尾。”李聚财粗俗地解释道。
“呸！这叫什么话。我早就没索了，不照样还是在宫里宫外的走着桃花运吗？”太监舔不知耻地说。
“那是，那是。我们山里人践，没皮。您和我们不一样。”李聚财极尽拍马屁之能事。
“又怎么不一样啦？快掌嘴。”太监只许自己说没索，却忌讳别人说他不一样。
“是，是。我这张嘴真该打。”李聚财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只好装模作样的轻轻拍了几下自己的脸。
他又说：“我是说，您是钦差大臣，和他们这些草民不一样。”
“这还差不多。咱家是什么人，能随便就拿出来比的吗？”太监自大地说。
李聚财嘴上没敢再应，怕惹出更多麻烦，心下却在骂：“什么东西！整死你没商量。”
这时，栟榈山的水岸边又走出一位不服输的小伙子接着唱道：“姑娘莫要自摆俏，天下唯有读书高。低下珠翠看天足，一尺脚板三尺腰。马尾豆腐没法提，席草编袋兜着跑。当年昭君心气傲，嫁到匈奴敢耍娇？”
小伙唱罢洋洋得意，胖俏姑娘蒙受嘲笑，急得要哭了。陈苏赶紧一边抚慰胖姐，一边领头唱道：“一尺脚板三尺腰，家里家外一肩挑。”（众姐妹一同加唱：会做事情婆说好）。“身为男人像席草，秋风一吹歪曲倒。”（众姐妹唱：扛根竹篙扭了腰）。“蒲扇嫌重折扇薄，之乎者也茶馆聊。”（众姐妹唱：不会挣钱娘不要）。“拿着牛涝（卵）当香蕉，眼望酸枣说红枣。”（众姐妹唱：可笑可笑太可笑！）。
常言道：宁触鬼神，不犯众怒。小伙子一看所有的姑娘都在骂自己，也连忙来了个惹不起，躲得起的“驼鸟”策略，又一头钻进了草窝子里。
这段山歌，唱出了味道。燕城话语调高，声音清亮，在吟唱时比较讲究节奏和韵律，有一种特有的热烈而明朗的情调。对山歌时，可用日常生活为词，见啥唱啥。也可古往今来，引经据典。唱来如歌如述，饶有情趣。古代时，燕城人唱山歌的风气很浓。不论男女，很多人从少年就开始学唱山歌。这些山歌大多是情歌，感情很投入。或充满深情，或戏噱刁难，或打情骂俏，极有意思，引人入胜。山歌一般没有固定的调子，全凭对歌人自由发挥，真切朴实，搞笑诱人。
那边的画舫船里，当太监听到陈苏唱“拿着牛涝（卵）当香蕉，眼望酸枣说红枣”时，不经意地瘪了瘪嘴，这种糗事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当他看到小伙子钻了草窝，就立刻转移话题，喳喳呼呼地说：“你看你看，小伙子咋又钻草窝呢？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对的嘛。真是的，操索不行，对歌也不行。革儿屁算了。” （京城方言，革儿屁是死的意思）
“那是那是，山里的小伙子没性气，没啥出息。”李聚财在一边附和着。
这时，栟榈山又传来了一位小哥清亮的歌音：“哎嗨——，情歌声断山歌续（来），心里有话就要唱。阿姐爽丽心善良（来），常为小弟补衣裳。夏打蒲扇冬盖被（来），帮助小弟作文章。小弟知恩敬阿姐（来），姐弟亲情不敢忘。只因一双箸不齐（来），同桌不能用短长。”
这位唱歌的小哥，名叫陈长兴，年仅弱冠。他原本是要当陈苏的老公的。但他年纪小思想新，受清末的新思潮影响颇深，心理怎么也接受不了年长的童养媳。他只把陈苏当血亲姐姐对待。而陈苏更是把他当小弟弟爱护。其实，陈苏早已心系别人了。
陈长兴的爸爸叫陈运时，是个生意人，一直有“女大三，抱金砖”的思想。但陈长兴脾气也犟，就是不干，并要以死抗争。结果，老子让了儿子，只得认下陈苏作女儿，把原名苏苏，改为陈苏了。
“阿弟有心成全姐，姐已领情记在心。弟说一对箸要齐，不知周郎可知琴（情）？”（周郎，指古代三国时的吴国大都督周瑜知琴的典故：琴有误，周郎顾。）陈苏甜蜜蜜的嗓音，真可迷倒一大片。
“快，大木哥，我姐挑你对情歌呢，你可别输了。”陈长兴一个劲儿的催促着一直坐在旁边的石大木起来对歌。石大木只是笑着。
“周郎知琴我知音，悬梁刺股志不移。常游栟榈射垛峰，更将弧矢习威仪。崔嵬石上开卷读，如见当年中的时。愿博一生取小乔，书中自有颜如玉。”一看见陈苏放歌单挑，张生急忙抢得先机唱对，很想得到陈苏的青睐。
“周郎才高甲天下，梳妆亭院居大乔。贡川栟榈十二景，我今独占接仙桥。上元阿母朝真去，腾踏苍龙意气骄。万金建筑铜雀台，接仙桥上迎小乔。”李生紧追张生，不甘其后。
“天生周瑜最知音，何又生亮独抚琴。天柱峰傲栟榈山，擎天因此得佳名。游人若到高高处，宛若蓬莱顶上行。携得小乔今日游，再生瑜亮不担心。”王生也当仁不让，夸口唱道。
几个家有钱财又恃才傲物的后生，一见陈苏放歌出来单挑，大喜过望。立即搜索枯肠，争先恐后地抢着对情歌，都把陈苏比作小乔，以博取芳心。
“降仙台前说降仙，嫦娥地上想天空。吴刚砍柴烂柯石，怎比后羿射垛峰。梳妆院在柴桑郡，铜雀台在许昌中。地上哪比天上好，不如玉兔伴月宫。”陈长兴见石大木忠厚老实，反应迟钝，不如张、李、王等抢风头，就急着再唱歌提醒姐姐切莫利令智昏，变成嫦娥。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其实不然。石大木与陈苏早就情相颐和，两心相许了。
“周瑜不知葛藤长，木弓弹棉一弦琴（木弓，是过去人工弹棉花的主要工具，状如竖琴。比喻唯一钟情）。降仙台前山歌唱，胜过丝竹多少情。”石大木见火候已到，便站起身来走到前面唱出了心声。他高大健壮的身影挡住了众人，一如秀木出林。此刻，他终于向陈苏射出了“丘比特神箭”。
“葛藤长长绕山青，木弓铮铮最有情。莺莺歌为张生舞，织女思凡牛郎心。铜雀台笼锁青鸟，梳妆院落秋叶冰。沉鱼落雁花容貌，只给竞渡状元君。”陈苏也准确地向石大木抛出了绣球。
陈苏歌音未落，陈长兴就高兴地拍手跳了起来：“大木哥，我姐的心早已给你了。等下‘贡席竞渡’的比赛，你要是拿不到这个状元君，那可是对不住我姐的。”
“放心吧。这个状元君我是当定了！”石大木有足够地信心，笃定折桂。
“嘭！嘭！嘭！”三声铳炮巨响从画舫上传来，中秋节大墟的“贡席竞渡”比赛就要开始了。
“走啊，贡席竞渡比赛开始啰。”
“快呀，谁夺得状元，谁就能抱得美人归哦。”人群中有几人高声喊道。
刚才那三十多个年轻的对歌一族，听到炮响后，一下子又全都涌到了江边，个个跃跃欲试。石大木真能夺得“贡席竞渡”的状元，抱得花魁美人归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