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辰寅龙赶到家里,吃馍的人已寥寥无几。子辰匆匆吃了两个馍,走到麦田,帮娘收麦子去了。
第二天,上工铃响起来的时候,村里有人在哭,仔细听去,是王林家和张二牛家。人们去看个究竟,原来是王林的瞎娘和张二牛家的钢蛋都死了,人们感到很稀奇,钢蛋和瞎老婆子昨天吃了好多馍,正好好的,怎么忽然一夜之间都死了呢?王林哭着说:“娘昨天吃的馍太多了,回到家又喝了两碗水,馍一膨胀,肚子撑得厉害,受不了。秋月赶忙请来郎中,郎中也无可奈何,娘就这样活活被撑死了。”人们听了,没有一个埋怨瞎老婆子贪吃,傻吃,不要命的吃,其实都没少吃,肚子都撑得难受,只是自己比瞎老婆子幸运,没有撑死罢了。张二牛家的二太保钢蛋早早离去,确实让人们非常惋惜,才刚刚九岁的一个孩子,是刚出土的一棵小草,刚吐新芽的一株嫩笋,刚脱水而出的一支小荷,还没认识这个世界的面目,没享受到新世界的美好,就夭折了。幼小的生命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又哭着离开这个世界。张二牛两口子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人们劝他们说,既然孩子已经走了,回不来了,就别再哭了,哭坏了身子,孩子走了也不放心。张二牛媳妇止住了哭泣,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孩子昨天一连吃了四个大白馒头,人小吃的跟大人一般多,我也没制止他。因为孩子生下来到现在,都是吃糠咽菜,没吃过饱饭,我想让孩子尝尝吃白面馒头的滋味,享受一下吃饱饭的快乐,万没想到他竟……”说着说着,二牛媳妇又泣不成声了。张二牛伤心地说道:“昨天一回家,他就吵着肚子难受,我知道他吃多了,没敢叫他喝水,我给他捶捶背,揉揉肚子,催他呕吐,不顶事,进去容易出来难。我看到光皮榆树上有几只乌鸦拉屎,我让他和乌鸦屎水,催他呕吐,也不顶事。呕吐几次,还是吐不出来。没有法,我又找来支长鸡毛,送到他嘴里。往里伸鸡毛一直到他喉咙里,他连连呕吐几次,还是不管用,眼睁睁地看着他瞪大着眼,张大着嘴,两手直挠肚皮,满脸痛苦的样子,一直哀嚎到半夜才停止了呼吸……“听到这里,秋月在流泪,不少人眼睛都红了。
月娥知道了王林瞎娘和钢蛋撑死的消息后,也不喜也不忧,无动于衷。她认为撑死比饿死好得多,如果饿死人,上边知道了还要查,批评干部领导的不好,追查干部的责任。撑死人就不一样了,撑死人说明粮食多,人不挨饿,干部领导的好,说不定还要高升呢,想到此,月娥不禁心中暗喜。饱食三日不能变,昨天一天,虽然他们肚皮都鼓得厉害,可是他们看到月娥,都笑容可掬,远远地跟月娥搭讪。月娥也感到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高了,威望高了,所以要一如既往,继续重复昨天的故事。
“赵庄小麦大丰收,赵庄人吃粮大放行,不定量,一天撑死了一老一小!赵庄女书记领导的好”,消息不翼而飞,不胫而走,方圆十里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夜之间,月娥名声大震。东邻西村的人都很羡慕赵庄的人,他们说,宁愿撑死,不愿饿死,宁愿做撑死鬼,不愿做饿死鬼!
月娥在赵庄犹如一棵大树,根深叶茂,主根就是公社社长周振清,树冠是社员的吹捧,天时、地利、人和她全占了,在赵庄,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独断专行,一切她说了算。这次大队领导班子的人选不经社员选举,完全由她自己定。她给周振清打了个报告,当天,周振清就批下来:月娥任大队支部书记,李成民任大队长,刘来喜任会计,王桂花任妇女主任,刘起任大队保管,这五人思想一致,行动统一,月娥如同大拇指,其余四人如同其他四指,五指相合并拢,能形成一个拳头,可以对付任何反对他们的人。月娥是月亮,四人是星辰,可谓众星捧月。月娥是女皇,四人是大臣,效忠女皇,至死不渝。
麦收结束了,生产队的铃声又响起来。这次铃声响不是催人上工,是分麦子。新任小队长吴四喊起来:“分麦子了,分麦子了!”
听说分麦子,社员们可积极了,有的拿着袋子,有的提竹篮子,有的抱着大筒,有的扛着篼子,急匆匆赶来,一袋烟功夫,人们都到齐了。
分麦前,先开会,月娥首先讲话,月娥今天很兴奋,情绪特别高,讲起来,声音洪亮,滔滔不绝,她说:“社员同志们,今年小麦获得大丰收,亩产二千斤,卫星田四千斤,卫星飞上了天,这是大跃 的 进的伟大功绩。收的多,我们就分的多,今年我们每人分三百斤!”人们听了都很愕然,像在听月娥说梦!有人忍不住了,问道:“林书记,你说的是真的吗?”
月娥笑了笑说:“你先不要问我说的是真的,是假的,但我说的都是顺应时势的,当今是大跃 的 进的年代,各行各业都在大跃 的 进,我们说话也必须符合大跃 的 进的潮流,哪怕是假话。再说,从古到今,说假话,做假事的,不是错的,还是对的。三国的诸葛亮哭周瑜,有真的吗,全是虚情假意,可是竟把小乔哭动心了。宋朝皇帝招安梁山英雄是假,杀害梁山将是真,梁山将就上当了。说眼前的,原社长刘子明说真话,不说假话,削职罢官,今社长说顺应时代的假话,官升三级。我今天说的是假话,要是在全社出了名,说不定公社会奖励我们一台铁牛呢!说真话,亩产几十斤,每人分几斤麦子,违背大跃 的 进的潮流,逆时而动,成了时代发展的绊脚石,不少挨批斗!“
月娥说到这里停了停,看了看大家的表情,人们都在听她谈古论今,天方夜谭,她流露出满意的神情,继续说:“同志们,我说的假话跟人家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微乎其微,人家说的是假山,我不过是一块假砖而已,人家说假话出了名,见了报,不信你听:
‘队里肥猪大又长,猪身横跨太平洋。
猪背能够降飞机,猪耳能当足球场。‘
这个假话够大了吧,真有这么大的猪,不是人吃猪,而是猪吃人了,简直把牛皮吹上天,吹破天!“人们听了都笑起来。月娥看着人们听得有兴致,有情趣,又继续说:”还有更大的呢,你们听:‘一个南瓜像地球,棚在五岳山上头,把它放进太平洋,世界又多一大洲。’谁见过这样的大南瓜?古今中外都没有这么大的瓜。”人们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有人议论说:“吹牛皮不纳税,他们吹我们也吹!”月娥听了大家的议论,非常高兴地说:“谁会吹就大胆吹,吹好了,也叫你出出名!”
“我来吹!”刘来喜打头阵,说道:“一个麦粒十个穗,一个麦穗建一囤,一囤五人吃五年,十囤十人吃五辈。”人们拍起手来,夸刘来喜吹得好,很顺口。
“我也来吹吹!”大家扭头一看,是麻子王林,他摆动着“S”型的身子,一颠一拐地走来说:“一个萝卜粗又长,横堵黄河与长江,江水漫出堤两岸,淹没长安和洛阳。”人们听了一片赞扬声,有人说,人不可貌相,别看王林一脸坑,肚里的文才和脸上的麻子一样多。
“你们男人吹,我们女人也会吹,吹牛皮,说假话,也难不住俺!”人们一看是李二嫂,立刻有人喊起来:“听李二嫂吹牛屁了!”“吹牛皮,不是吹牛屁!”李二嫂纠正了一个字,便吹起来:“队里粮食堆如山,登上山顶摸着天,星星向我眨眼笑,嫦娥为俺舞蹁跹。”人们有是一阵喝彩声。王二憨憨声憨气地说:“我只知道这个骚娘们会做饭,生孩子,万没想到她也会作诗,怪不得她肚子那么大,里边还都是文化水里!”
李二嫂可不是爱吃亏、省事的人,她看王二憨戏弄挑逗她,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针锋相对地说:“王二憨,我问你,你娘是不是个骚娘们?不骚你从哪里出来的,是从大树杈子里蹦出来的?”王二憨不敢出声了,再出声,李二嫂会骂得更难听,他是李二嫂叨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根本不是李二嫂的对手。人们还在夸赞李二嫂的才华,可王二憨不服输,他也想在众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便说道:“李二的媳妇会吹,我也会吹,我比她吹的还高:“队里的高粱撑破天,穗子长在天上边,十二级大风刮不断,刮不断,刮不断,下一句是,是……”二憨拍着脑门,低着头,转着圈,再想不起下一句了,人们催促说:“下一句是什么?快说呀!”
“想不起来了,”二憨脸都憋红了,“我就吹这三句,这三句比他们四句都吹得高。”人们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