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上官无妄曾经建言晋安当朝国君吕梁、以及因为吕梁年幼而代摄朝政的太后邱泣颜,说要削减部分地方大将的军政之权,说朝廷不应放任这些地方将领,既可以统帅兵马对抗外夷,又可以有着自主招募兵员、扩充军备的权力,甚至像李罡这样身兼西州将军和刺史文武两职的地方大将,更是可以说一手遮天,这些将领若是一直忠心耿耿,倒也罢了;但万一有个什么异动或是变数,就可以分裂晋安,酿成滔天大祸。所以上官无妄说应该缩减这些地方将领的部分权限;并且最好还对他们进行一些调迁,比如将西州将军和宁州将军进行换防对调等,这样或可大幅削减他们的权限和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对朝廷造成的威慑自然也就大大减轻了。
当时吕梁尚自年幼,又缺乏管理国家政务的能力,所以朝政大权主要还是由太后邱泣颜负责。邱泣颜当时听到上官无妄这个建言时,也曾有些心动,表面上看,这个举措确实有很大的积极意义。
但是,当邱泣颜细细思考时,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当。
第一个方面,削减地方将领权限,甚至将他们防区对调,确实可以大大降低他们对朝廷的威胁;但是也同样会削弱他们对外夷的震慑力;而当时无论是与西州接壤的狄狨也好,还是侵扰宁州多时的倭夷也好,都正对晋安虎视眈眈,也幸好有这两名大将应对得法,震慑对方服服帖帖。但如果让他们得知两方将领被削权,无法及时调动兵马,他们趁虚来攻,会因为军机的延误,而让宁州西州变得被动;若是让他们两州将领对调,新官上任,自是各种不熟悉、不方便,更是会让外敌蠢蠢欲动,趁他们立足未稳时挥军来犯,晋安又将再次面临重大危机。
另外一个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上官无妄针对的正是李罡等人,而李罡不久前因为参奏上官无妄亲信江扬、莫就二人时,刚与上官无妄发生过不快。上官无妄表面上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将这件事压下,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并没有什么具体针对李罡的报复措施。但过了这一段时间后,却提出了这个削减李罡权限的举措来,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有些居心叵测。
有了这些顾虑甚至怀疑,邱泣颜思考再三后,还是否决了上官无妄的这个建言,当然,她也没有直接否定,更不会直接说出他对上官无妄的怀疑,只是说调防或者削权,对于边疆安危会有重大影响,所以应将建言暂时搁置,等时局稳定后再看看如何实施。
此事被否决后,上官无妄已经看出邱泣颜对李罡仍是信任有加,所以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任其不了了之了。
上官无妄说完了这段往事:“启禀皇上,当年的这段往事大致便是这般经过了。”
“原来如此。”吕梁点了点头:“那么朕明白了,看来太师果然是有先见之明,不过母后当年的顾虑也是不无道理的。确实,若李罡和叶云天这样的大将换防,会有无数不利影响随之而来,当年狄狨和倭夷都不如现在这般安分,所以母后也是不得已吧。”
“是的,太后所顾虑的也是并无不当之处,微臣提及这段往事,倒也不是要指责太后,只是想证明微臣对朝廷乃是一片忠心,绝无假公济私、伺机报复的意思。”上官无妄恭敬地道。
“好吧,这个事暂时揭过,太师问心无愧,朕也信得过;不过朕另有一事也是困惑多时,不知太师可否也据实回答?”吕梁再问道。
“皇上既然问道,微臣自是言无不尽,不敢有任何欺瞒皇上的地方。”
“那好,朕且问你,李罡多年前参奏江扬、莫就二人贪赃枉法,却被太师一手压下,这也是造成你和李罡不合的一个主因,太后也好、朕也好,猜测你会挟私报复李罡,也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朕想问问你,江扬、莫就二人,到底为官如何?李罡为何要这般参奏,而太师又为何置之不理?如果说那两人确实官声不正,李罡参奏他俩乃是尽忠臣之本份,太师一力压下,怕是对不住自己先前所说大公无私之言;如果说两人为官清廉,并无逾越之处,那么李罡便是诬告,太师为何不据此直接惩处李罡,而是任其不了了之呢?”吕梁面色微冷,看向上官无妄。
上官无妄心头一跳,这昏君今日咋忽然似是一下子明白事理了许多?开始思考起这些问题来了?不过这些事情他早就想过,心中也早准备了说辞,是以不慌不忙地回答道:“皇上英明,这里果然有些疑点,让微臣为皇上细细说个明白。”
“这江扬、莫就二人,都是微臣的门生,这个世人知之者甚众,微臣自也不需讳言。若说这两人真个清如镜、明如水,微臣也不太敢这般说,多少总是有些缺失之处的。但微臣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哲州那个地方不比西州富庶,山势纵横,地形复杂,物产不丰;又时常有水蛮进犯,所以民生相对西州要困苦许多。这两人为了筹措军费物资,对抗水蛮,也难免要多花些心思。李罡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以他西州的富庶来衡量哲州,这对哲州多少是有些不公平的。西州富庶、人多地广、物产丰富,所以他李罡不论是招兵买马、还是征集军品物资,都要轻易许多;而哲州就没这个先天条件了。所以两人急于军政之事,偶尔也难免做了些出格之事,这也怪不得被李罡参奏。但据微臣的调查,这两人总体来说,还是虽然小过不少,但总的还是于朝纲无缺,因此微臣认为不宜处置二人,只是派人敲打警告了二人,注意改过。而二人也因此痛定思痛,改变了一些旧日不当的做法,让哲州日渐兴盛,所以才能在今年帮助水州统领都辙,一举平定了莫罗、乔移两人的叛乱。所以,微臣认为这两人乃是可造之才,本着为国惜才的理念,才没有借题发挥打击二人;但是李罡所说的也不是全盘错失了,他参奏的也有几分道理,所以构不上诬告之嫌。微臣考虑再三,觉得还是让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许是最合适的处置了。”
“原来如此。那朕果然是错怪太师了。”吕梁听了这话,面色顿和,说道。
“皇上言重了,微臣惶恐,不敢当这个错怪二字,皇上不见责微臣自作主张,微臣已是感激不尽。”上官无妄继续恭敬地答道。“当年皇上年纪太轻,也不太懂得如何管理朝政,如今皇上已经亲政数年,微臣见到皇上有这般快速的成长,有了如此细致的思考,微臣实在欣慰。相信有了皇上的英明指挥,定州之乱不日必解;等此乱平复后,还请皇上多多思量微臣刚才所说的那个削减或者对调宁州西州等地军权一事。”
“好的,朕自会重新思量此事,这个先放一会吧。对了,朕还有一事想问问太师,之前朕曾命太师和张富贵等人,为朕寻觅那画圣之女阮青君的下落,不知此事进行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此事尚在进行中,据下边人传来的消息,阮青君此女如今多半是在宁州边境处活动,但暂时还没有发现她的准确行踪;如果属下查探到她的下落后,必会及时将消息传回来的,请皇上放心。”
“嗯,此女乃是定州之乱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要千万小心了,不能让她落到陆零那反贼的手中。”
“微臣遵命。皇上若无其他吩咐,请容微臣告退,如今军务紧急,微臣还要赶回太师府处理各种事务呢。”
“太师辛苦。有太师为朕内外操劳,实乃我晋安官民的太大福气。”吕梁将手一挥,笑了笑,说道。
“那微臣告退,皇上保重。”
上官无妄走后,吕梁吩咐侍从,起驾前往太后寝宫。
太后邱泣颜在宫中小憩方醒,听到皇上来到,有些欢喜,见到吕梁,一脸春风的样子,一扫多日来的愁眉不展,也为他高兴。笑道:“皇上今天面色甚好,笑意盎然的样子,不知有何开心的事啊。”
吕梁亦笑道:“知子莫若娘,朕的心事,母后自是最为清楚。这些时日来,朕一直在思考一些国家朝政之事,很有些困惑,今日朕命太师来见,把心中的一些困惑对太师明白说了,太师也一一答复。朕对他的这些回答甚为满意,也解开了盘亘心中多时的一些困恼,所以这才开心了许多。”说完,将刚才与上官无妄的一番谈话,细细复述了一遍。
邱泣颜听完吕梁所转述的一些话,其中也解答了她之前的一些困惑;更将多年前的一些往事也说了清楚,果然严丝合缝、合情合理,心中也平复了些许,不由得也是有些舒心。不过更让她感到高兴的是,这个以前一直不愿意搭理国家之事的皇帝,最近不知怎的忽然勤力了许多,不但早朝上得勤了,还多了许多思考;像他之前的这些思考,就是以往从来未曾有过的,甚是欣慰。笑赞道:“太师说得没错,皇上有这般快速的成长,有了如此细致的思考,真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吕梁赧颜道:“这其实是朕之前就应该要做的,不过母后知道,朕以前对于朝事的确不甚上心,如今这水蛮造反在先,定州造反在后,这连续两记当头棒喝,让朕惶恐之余,也有了些痛定思痛呢,所以才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反思一下这些年来朕主政的诸般得失。想来想去,想明白了一些道理,却也有些道理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今日先找太师问及一些往事,梳理清楚了心头的一些困扰,然后才好决定下一步的举措呢。”
“嗯,皇上如今真是长大了,那哀家也可以真正放心,不用再管这些事情了。不过哀家还想问皇上一件事,如果太师所言并没有问题,那么待定州之乱平息后,皇上是否要考虑下对于李罡或者叶云天等地方将领削权甚或调防之事呢?”
“这个朕还没有考虑清楚,兹事重大,朕不仔细斟酌,很难下决定的;而且朕今日前来,也是想听听母后的意见。”吕梁沉吟了一下,说道。
邱泣颜摇了摇头:“哀家刚说过,如今皇上既然已经成长,开始为国为民仔细思考,并且勤力于政事,那么哀家也就该真正的退位让贤了,毕竟哀家虽说是太后,毕竟仍是女流之辈,过多参与朝政之事,不太合适,先帝也不太喜欢看到女子干政的。所以皇上想怎么处置,只要你自己真的谨慎细致考量过了,这其中各有利弊,如何处置应该都是无妨的。”
吕梁苦笑了一下:“母后这话说的,让朕很有些无奈。不过女流之辈不宜干政,这点朕倒不敢苟同,相对说来,朕倒是挺欣赏李罡,听说他在西州搞了个什么红袖营,大肆招募女子中的英雄人物加入军旅,参与军政管理。有道是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多些巾帼英雄,于国于民都是件大幸事呢。”
“嗯。”听了吕梁这话,邱泣颜微微一笑:“李罡这人确实不错,重情重义,也有很多过人之处,这也是哀家之前一直大力维护他的主要原因,不过太师所言也没错,这些地方将领也不宜一味放纵,总要恩威并施才是至理,否则容易骄傲忘形,这定州陆零不正是前车之鉴吗?”
“嗯,这么说来,母后似是同意太师的建言了?”吕梁微微一惊,旋又说道:“母后的意思,朕明白了,让朕再好好思量下吧,反正如今定州之乱尚未剿平,就算真要处置西州或者宁州,也不是目前的事。”
“好。”邱泣颜见吕梁懂得轻重缓急,做事也稳重了许多,更是欣慰,笑了一笑,忽又问道:“说起来哀家也有段时间未见到皇上了。皇上这段时间忙着处理定州军机事务,少来我这寝宫问候探访哀家,不过为何哀家这趟见到皇上,却发现皇上有点像变了个人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