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不知道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那就是你睁着眼睛，但是眼前漆黑一片。
你不知道自己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是你能感觉到四周很静。
你的身体在慢慢往下掉，怎么也无法着陆。
你当时的心情有点慌张，有点不耐烦。
怎么他妈的还不到底呢？
你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好像是有人在扼着你的喉咙。
你用自己的手去摸自己的喉咙，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你还是无法呼吸。
如果再不醒来，你就要死了。
最后，你终于没有醒来，成功地死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渐渐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孩。
她很漂亮，长头发，就坐在我的床边。
她看见我，好像很惊讶。
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就跑了出去。
她为什么要这样？我长得很丑吗？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依然在梦里。
我看见了一间阳光明亮的房间，这个房间很特别，它的墙壁特别白，天花板也很白。
我躺在一张床上，我盖的被子也很白。
我很想把被子掀开，看看床单是不是也是白的。
可是我发现，我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无法控制他。
我试图坐起来，可是这更不可能。
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件更夸张的事，那就是我的嘴上戴着一个罩子，我认真呼吸了两口，竟然是一个氧气罩。
我觉得，我肯定还是在做梦。
这是我第一次梦见氧气罩。
我当然不能放过它，我狠狠地吸了两口，很舒服。
这个时候，那个漂亮的女孩又跑了回来。
她的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都是男的。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这两个人。
因为接下来，其中的一个人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的氧气罩摘了下来，还问我，能呼吸吗？我当然说，妈的，不能，快给我戴上。
可是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看了我两眼，然后极其不负责任地主观推断道，看来他能呼吸。
他这么说完之后，另一个男人朝我凑了过来。
他更离谱，先是捏我的脸，然后又去扒我的眼睛。
扒完左眼。
扒右眼。
我真想问他，哥们，你他妈的在干吗？
可是，我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我太虚弱了。
67
后来这两个男人就心情愉快地结伴离开了。
只剩下了那个漂亮的女孩。
她坐在床边，笑着看着我。
可是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很想劝她，不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们又不是很熟。
后来又进来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
他们看见我，也开始痛哭。
我感到有点自卑。
这么多陌生人看见我都哭，看来我长得一定很丑。
后来，那两个中年人终于不哭了，他们转身出去，说是去给那个女孩买饭。
我想说，我也很饿，给我也买点吧。
可是还没有等我开口，他们就走出去了。
一点也不关心一个不能说话的年轻人内心真实的想法。
房间里又剩下我和漂亮女孩两个人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成语，叫秀色可餐。
基于对这个成语以及总结出这个成语的那个人的信任，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女孩。
她长得确实很漂亮，可是为什么看着她，我越来越饿呢？
我开始瞧不起总结出那个成语的人，如果他还活着，我很想指着他的鼻子说一句，你他妈的就是一个骗子。
终于熬到了晚上，天黑了。
我又饿又困，我告诉自己要挺住，等天亮了，这个梦一定就醒了。
在这个无比强大的信念的支撑下，我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满怀着信心醒来。
当我发现我还躺在这间房间里的时候，我终于绝望了。
妈的，这不是一个梦。
68
这一天，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那是在我醒来不久，漂亮女孩重新坐到我的床边。
她在冲我微笑。
我感觉此时她的心情很好，就抓住时机，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对她说，美、女，能、不、能、去、给、我、弄、点、吃、的？
听到我这么说，她好像很激动。她捂着自己的嘴，突然哭了。
没有办法，我只好又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美、女，你、哭、吧，不、过、说、真、的，哭、完、能、不、能、去、给、我、弄、点、吃、的？
这一回，她没有辜负我对她的期望，她马上不哭了。而是跑了出去，给我买回了一碗白粥。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起来，把枕头竖起来，垫在我的后面。然后喂我喝粥。
我喝了一口，又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对她说，美、女，能、不、能、加、点、糖？
我最终喝到了一碗甜粥。
我的肚子得到了迟到的满足，这使我说话利索了不少。
她问我，还想吃吗？
我说，暂时不想了。
她拿着碗，看着我，突然对我说，刘按，你吓死我了。
她这么说完之后，我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很认真地问她，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听到我这么说，她很惊讶。
但是她没有直接回答我。
她看着我说，刘按，你不会又失忆了吧？
她这么说完之后，我还是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很认真地问她，她为什么要说又呢？
这一回，她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
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现在我的脑袋里，很干净。
什么也没有。
这让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说实话，感觉还不错。
69
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个漂亮女孩一直在医院照顾我。
我很想问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可是我觉得她很有可能是我的女朋友。
如果她知道，我把她的名字都忘了，她一定很伤心。
所以我就一直没问。
除了她，还有一对中年人，他们也每天都照顾我。
并自称是我的父母。
我说，你们好，爸，妈。
他们说，你也好，儿子。
我说，爸，妈，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不要难过。
他们说，你说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沉重地说，我失忆了。
听到我这么说，他们表现得很平静。
我觉得他们没有听清楚我说什么，就又沉重地说了一遍，我失忆了。
可是，他们还是表现得很平静。
我开始怀疑他们身份的真实性。
他们有没有同情心啊？
他们的儿子都失忆了，他们怎么也不感到难过？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后来给我的理由是，他们是一对坚强的父母。
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的坚强。
通过几天的接触，我越来越喜欢他们。
很明显，他们是一对很酷的父母。
我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后来我就能下床走了。
漂亮女孩陪着我，到医院外面的草地上去散步。
虽然是冬天，可是这里像夏天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是海南。
70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就问那个漂亮女孩，你是我的女朋友吗？
她说，不是。
我说，那你是谁？
她说，我是你的好朋友。
我说，哦，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李小离。
我说，李小离，问你一件事。
她说，你问吧。
我说，我有女朋友吗？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有。
我说，你一定是在骗我。
她说，没有。
我说，我真的有女朋友吗？
她说，真的。
我说，如果我真的有女朋友，那她为什么不来医院看我？
关于这个问题，李小离也无法回答。
我们回到病房，她站在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后，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笔记本，说这个笔记本是我失忆前交给她的。
我打开这个笔记本，就知道了以前的一切。
这个小说的上部几乎是从笔记本上原封不动抄下来的。
从笔记本上看，我真的有一个女朋友，她的名字叫张妍妍。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都习惯叫她七七。
我好像很喜欢她。
而且在这次失忆前，我们也和好了。
于是我就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从我的手机里找到了她的电话，可是已经变成了空号。
连她家的电话，都变成了空号。
我想，很有可能只有她知道，我为什么不是在北京的家里烧豆角，而是出现在海南的医院？可是她却神秘地失踪了。
我每天都处于一种期待她来看我的状态中，为此我还让李小离出去给我买了一个高倍望远镜，一天三次地站在病房的窗前，往外看。
在望远镜中，我看到了天空、树、鸟、雨，唯独没有看到的就是让我眼前一亮的女孩。
后来我出院了，七七也没有来医院看我。
出院之前，我把望远镜送给了我在望远镜中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他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家伙。
他对我送给他望远镜这件事表示感谢。
他还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感谢。
他的方式就是，拿着我的望远镜，目送我离去。
医生对我说，你以后不能做剧烈运动了。
我想了想，问他，坐飞机算剧烈运动吗？
他说，不算。
他说完之后，我们就坐飞机离开了海南，回到北京。
快开学了，我和李小离提前两天回到学校。
我让李小离去七七住的寝室看看，她有没有回来。
李小离去看了，然后对我说，她还没有回来。
我只好等待正式开学的那一天。
71
那一天，我早早地起来，洗脸，洗头发，然后早早地来到班级，站在门口，等七七。
只要是女孩要进我们班，我就会问她，你是张妍妍吗？
她们的回答千奇百怪，但总的说来，她们都不是张妍妍。
我有点失望，就去找导员。
他竟然告诉我，张妍妍已经退学了。
是的，事实就是这样。
不仅张妍妍退学了，连班长也退学了。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张妍妍这个女孩都困扰着我。
我很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
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
我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女孩，我几乎问遍了我们班的所有同学。
他们都说有。
我说，那她去哪了？
他们都说，不知道。
我想，这一次失忆给我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我真的想不起来张妍妍了。
如果我还记得她，那根据笔记本上的记载，她要是消失了，我一定会疯掉的。
可是现在，我没有疯掉。我还活得好好的。
有可能我永远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我突然觉得我很傻，我能想到把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用笔记本记下来，我为什么就想不到和她一起拍一张照片呢？
我真是太傻了。
72
在后来的大学生活中，我总是会隔一段时间就做一个梦。
这个梦和笔记本上记载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梦见我和一个女孩坐在一列漆黑的向前开去的火车上。
我心里知道，她就是张妍妍。
车厢里很脏，没有座位，所有的人都坐在地上。
大部分都是杀人犯。
我抱着张妍妍缩在角落里，她生病了，脸上起了很多红疙瘩。
在黑暗中，我捧着她的脸，看了一眼，她就不让我看了。
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前，我紧紧地抱着她，就哭了。
每次我都是哭醒的。
每一次在梦里，无论我多么认真地看她一眼，醒来后，我都记不清她的样子。
后来为这个梦，我决定，我要学画画。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画出在梦中出现的张妍妍的样子。
作出这个决定之后，我就报了一个画班，这个画班位于清华美院，老师也是清华美院的。
去那里学习的第一天，老师站在讲台上，让我们给他画一张素描。
其他人都有一定的绘画基础，他们刷刷刷地在画板上画着，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我只好在画板上画了一个苹果。
老师走下来检查，在我之前的人画的，他都比较满意。
走到我这里，他看了一眼我的画，就浑身发抖。
他问我，在你眼里难道我就长这个样子吗？
我说，老师，我画的不是你。
他说，那你画的是谁？
我说，我画的是一个苹果。
因为我画了一个苹果，这个老师就把我的报名费退给了我。
还对我说，一般人他只给退百分之八十，但是却给我退了百分之百。
我说，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照顾？
他说，我怕给你退百分之八十，你不肯走。
73
从这个画班出来之后，我的头脑变得冷静了许多。
我又报了一个画班，是很初级的。
我天天坐在一群小学生中，和他们一起画花朵和地球。
画了两个月，我觉得这个班的老师已经无法满足我了，就又报了一个更高级一点的画班。
就这样，我一点一点地学画画。
一年之后，我又来到了那个清华美院的画班。
老师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一回他看了我的画，惊为天人。
他要重点培养我，并且对我说，从我的外表上看，我就极具一个天才画家的气质。
而我的样子，和一年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我虚心地和他学画画。
学了一周，他对我提出了作为一个高级美术老师的疑问。
他问我，为什么你总画一个面孔模糊的女孩？
我说，因为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画点别的，比如景物。
我说，我不喜欢画景物。
他说，那你喜欢画什么？
我说，我喜欢画一个面孔模糊的女孩。
他说，你这样画路太狭窄了。
我说，我不管，我就喜欢画一个面孔模糊的女孩。
因为我的坚持，这个老师很愤怒。
他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后来，他又想退给我学费，让我走人。
我坚持不走。
他就走了。
他走了之后，画班就黄了。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画班。
但是我又坚持画了两年我心中张妍妍的样子。
我画出的女孩面孔越来越清晰，她们都很相像。
可是仔细看上去，又都不同。
换句话说，我还是不知道张妍妍到底长什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