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山庄。
幻翎被囚禁在向家的地牢之中。
地牢之中光线昏暗。无风。地牢中那唯一一个用于通风的风窗一丝风都没有,所以这个狭小而黑暗的地牢燥热难耐。
地牢的正中是一张桌子,这张桌子似乎已经很陈旧了。年月的侵蚀让它破旧不堪。
桌上豆粒大的油灯没有风却摇曳着。
幻翎双手抱着那双修长的大腿,动也不动,显得憔悴。她脸上的淡妆已经花了,从她通红的眼睛不难看出她的妆是被泪水弄花的。
她哭了,她绝不是害怕死亡而哭。在她的心里死亡是种太享受的东西,因为死亡对她而言是件更简单的事。相较于死亡,她更怕的是再见不到向流舟了。
刚认识向流舟的时候,她没想过她会爱上向流舟。
只有和向流舟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平常的女人。向流舟对她极好,以至于她总是产生错觉,她不是幻翎,而是夏舞雪。
向流舟是第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从前“流影”众人对她礼貌有加是因为怕她,影君宠她,是因为她可以为影君杀人,无论是谁,只要影君一句话她就会去。只有向流舟,所做种种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爱她。
一速光线透了进来,地牢的门开了。
来的是两个庄丁。
“少夫人,庄主有请!”两个庄丁很有礼貌,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的夫人是一个平易近人,待人和善的人,至今他们也很难相信他们的少夫人是个细作。
幻翎并未多言,起身随两个庄丁去了。
幻翎被带到大厅之中,正中坐的是向远。客座上的是顾千峰和宋静安,其余几个也都是武林中的名宿。
幻翎看了一圈,颇有些失望,她本以为还可以见到向流舟的,可是他并不在。
“我该叫你舞雪还是幻翎呢?”向远盯着他,目光灼灼,令人不敢直视。
幻翎面无表情,道:“怎样叫都好,向庄主若是觉得舞雪顺口些叫我舞雪也是无妨。”
向远有些生气,道:“你怎配用我那好儿媳的名字?”
幻翎冷笑道:“可你的儿媳从始至终都是我!”
“你……”向远一时无法作答。
向远一直对这个儿媳很满意,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极其贤惠,也极会持家的好媳妇,他一直为有这样一个儿媳而感到骄傲。
“说说你是怎样串通影君,谋我沈家的钥匙、绑架夏舞雪、谋害夏庄主的。”向远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直接问她。
幻翎悠悠的道:“向庄主似乎有些用词不当啊,我本就是‘流影’中人,有何来串通一说呢?”
顾千峰怒道:“莫要避重就轻,你很清楚向庄主问的是什么?”
幻翎道:“我自然会说的,你们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我都会说的。”幻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能不能见见流舟?”
向远道:“你是不可能再见到他的了。”
幻翎眼神黯然:“他终究是生我气了。”
向远看到她的眼神竟觉有些心痛,毕竟几天以前他们还是如此亲密的人亲人。他想告诉幻翎是他把向流舟支走了,但他不能,他不能让幻翎对向流舟报任何幻想。
向远动了动嘴,道:“对,他生气急了,这一辈子都是不可能再见你的。”
“这也好……不见就不见吧。”幻翎像是自言自语。
她接着说:“太长了,这件事似乎已经过去了上百年,长到不知从何说起了。”
向远道:“这也不难,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你总该还是记得一些的。”
幻翎不语,只是笑,可她笑得比哭更让人心疼。
向远道:“我很想看到你撕下面具的样子。”
幻翎道:“这便是我本来的样子,我也是在影君将夏舞雪到到我面前的时候才知道我竟与夏舞雪的模样长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顾千峰不信,他大步跨过来一把捏住幻翎的脸仔细打量,发现幻翎所言不假。
顾千峰放开手,却还是在幻翎那漂亮的脸蛋的留下了五个深深的指痕,若是向流舟看了定会心疼得不得了。
“果然不假。”顾千峰“哼”了一声道。
向远又继续问道:“那你们又是如何设计夏舞雪,又是如何用夏舞雪的身份接近舟儿的。”
幻翎道:“那日沈连云本不该让夏舞雪独自回蜀中的。夏舞雪还未出苏州边界就已被我们盯上。影君的武功你们是见识过的,纵然夏舞雪武功高强,也绝逃不过影君之手。”
向远道:“那夏舞雪现在何处?”
幻翎道:“现在我也不知她在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还活着。”
“哦?”向远不解。
幻翎又接着说:“影君想杀她便不会让她多活片刻,我太了解影君了。”
向远并不关心夏舞雪是否还活着,或者说并不那么关心。
向远接着问:“你的任务不可能只是找出钥匙的所在吧?”
幻翎笑了,笑的很是无奈。道:“我的任务就是如此简单,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向远道:“钥匙的所在你绝不是这两天才找出的吧?若只是这两天才探出那影君绝不会这么快动手。”
幻翎道:“一点不错,早在半年之前我就已经知道钥匙的所在了。”
向远道:“你本该离开的,至少在前天之前你还是可以安然离开的,你为什么不走呢?”
幻翎苦笑道:“我是该离开的,可是已经离不开了,有那么一个爱我的相公我怎么舍得离开呢?”
“够了”向远有些怒了,道:“不要再说了,现在谁都不可能救得了你,影君也不能。”
“哈哈……哈哈……”幻翎笑得凄凉,她的笑声让整个大厅的人都毛骨悚然。“我何曾想过会有人来救我呢?我不过说了真话而已。”
向远到现在都未怀疑过她的话,只是他不愿意听,他怕他会心软,毕竟在幻翎的形象在他心中太过完美。
向远绕开这个换题,道:“我很好奇你是怎样发现钥匙是在湖底暗室的?”
幻翎道:“这并不难,实际上只要留心观察便不难发现。偌大的向家山庄只有一个禁地,不仅是我,连流舟也不能去。一开始我以为钥匙定是藏在那里,可是那个地方似乎不仅是我们的禁地,好像也是你的禁地,你一年都没有去过一次,反而是那个湖,每隔五天你便会在那里坐上一天。”
向远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道:“那又如何,每天在那里的人又哪里只有我?”
幻翎道:“就因为那里每天的人不少,才不会有人想到那钥匙藏在湖底。引起我注意的是你总是很规律、很准时。”
向远道:“那你是如何肯定钥匙不在禁地之中,而是在湖底?”
幻翎道:“开始我也不确定,只是我日日监视,发现湖上的亭子之中有个暗门,虽然我没见过你进去过,但我肯定你一定在所有人不备的时候进去了。试问,高高在上的向庄主在那里的时候有谁干打扰呢?”
“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太聪明的人。”向远声音底了许多。
向远又接着说:“以你在‘流影’中的地位你知道的秘密定然不少吧。”
幻翎道:“一点不多,我们的任务都是又影君单独下达,互不干涉,所以我除了我做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那‘流影’总坛的位置你总该知道的?”许久不语的送静安突然道。
幻翎道:“‘流影’总坛在哪或许连影君本人都不知,因为流影本就没有总坛,若非要说有的话,那影君在那总坛就在那。”
宋静安又继续问:“那你们平时又都是如何联系的?”
幻翎道:“‘流影’眼线众多,影君一到他们便知是有行动,必回自己前来找影君的。”
宋静安道:“我很好奇,这么多高手如何肯乖乖听命于影君?”
幻翎道:“这并不是件太难的事,每个人都有欲望,有欲望的人就容易被被人利用。比如张穆三,他太想报仇了,可是以他的力量如何能报仇?但是影君却可以做到,可他终究也没能看到自己的仇人倒下。”
“你也有?”
“当然有,我也是个人。我渴望得到关爱,曾经我已以为影君对我关怀备至,所以我愿意为他做所有事,哪怕他要让我去死。”
顾千峰语气中充满讥讽,道:“但事实似乎并不像你说的那个样子,你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枚棋子,不是吗?”
“我并不否认。”幻翎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快将头埋进地里,她怕人们看到她失落的样子。
向远接着问:“你可见过影君的模样?”
幻翎抬起头道:“见过,见过很多种的模样。
“很多种?”
“很多种?”向远不解。
幻翎道:“我每次见到他都是不同的样子,我也不知道那个才是真的了。”
向远道:“那就是你也不知道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
“我问你。”顾千峰问:“在哪里可以找到影君。”
幻翎施施然笑道:“现在确实是个杀他的绝好机会,但是你们决找不到他的,我也找不到,这个世上每一个人找得到,因为这个世上可以让他信任的人只有他自己。”
顾千峰的想法被幻翎一眼看穿,但他并没有生气,继续问:“你觉得我会信你?”
幻翎道:“我自认在‘流影’是影君最亲近的人,但各位看来他对我如何?”
那天影君所做种种大家都看在眼里,幻翎在他眼里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宋静安道:“我还是有一点不解,‘流影’的人在那天决不可能只有来的三个人吧?”
幻翎道:“这个我很不解,具我所知那天来的绝对不会少,非但不少,来的人也一定是像张穆三那样的高手,可为何迟迟不出现呢?”
顾千峰追问道:“你当真不知?”
向远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事已至此她已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向远又接着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那天影君下的为什么只是迷药,而不是致命的毒药呢?”
幻翎道:“这个并不难解释,诸位都是武林前辈,见多识广,你们可曾听说过哪一种致命毒药是无色无味,且能随风扩散的?”
在座众人相互交换了眼神,都摇了摇头。
幻翎又接着道:“这个世上可能有,但我们都没见过,影君当然也没见过,所以只能用迷药。这种迷药也并不最多见,它叫‘鸳鸯香’,此香分为一雌一雄,单独一种是没有作用的,非要两种混合在一起不可。”
众人心中的疑惑得以解开,他们中毒的原因便是那一前以后送到的两件礼物。
宋静安点头道:“不错,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我想影君应该没有要取其他人性命的想法,他只是想将那些人收为己用。”
向远道:“小道长分析得很有道理。其实那天影君一是为了报仇,二是杀鸡儆猴,江湖上最强大的两个世家都被打败了还有谁敢反抗流影呢?”
幻翎道:“两位分析得一点不错,‘流影’固然强大,相比当今天子实在是逊色不少。他需要人,很多的人。”
众人除了向远和顾千峰之外无不惊讶,他们一直认为“流影”要的不过是一个武林,没想到他们要的居然整个天下。
宋静安虽已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要造反?”
幻翎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这个天下本就是他的。”
顾千峰和向远并不感到惊讶,他们对于这件事太清楚不过了。
幻翎道:“我能不能请教向庄主一个问题。”幻翎这个“向庄主”叫得很是生硬,她有太久没这么叫过了。
“你说。”向远道。
幻翎眸子有些红了,因为向远完全没有义务回答她任何问题。
幻翎问道:“我至今不解,为何当日你与顾掌门、沈庄主没有中毒?”他没有问张穆三,也不必问,他是影君的人,当然是不会中毒的。
向远笑道,当时《云海图》与“弄影剑”送来的时候我已察觉的事有蹊跷,但是并没有想到这其中藏有毒药。你还记得最后送剑的那个人吗?
幻翎道:“他绝不可能告诉你的,因为当时影君就在人群中看着他。”
向远道:“他是没有直接说,可你还记得当时他说了什么吗?从他的话中我们便推测出了这其中的诡计。这种毒药固然是无色无味,也能随空气扩散,所以风一吹就不在了。”
幻翎道:“以各位的武功想要屏息一两时辰并不太难的事,更何况那‘鸳鸯香’不过片刻就散尽了。”
向远道:“一点不错。”
幻翎又问宋静安道:“宋道长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宋静安笑道:“我想不仅我看出来了,沈少侠和李姑娘同样也看出来了,不然他们怎会也没中毒呢?”
宋静安分析得不错,沈连云和李寂桐是听出来了,但是沈连云根本不需屏息,“冰炎火莲”已经让他百毒不侵了。
幻翎点头,而后又道:“幻翎在此谢过各位,能在我死之前解了我的疑惑。”
在场众人皆沉默不语,向远不忍回答这个问题,而其他人也没有理由去插手别人的家事。
幻翎剑众人不语,又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向远没有答她的话,而是直接叫庄丁将幻翎送了回去,但这次并不是会地牢,而是回她的房间,或者说是夏舞雪的房间更加准确。
幻翎走后,向远叹道:“几乎没有一条有用得线索。”
顾千峰道:“最近一段时间他们是掀不起什么大浪的,影君的伤没有两三个月是很难痊愈的。”
向远并没有站了起来,道:“诸位想必也累吧,且都回去歇着吧。”转而又对顾千峰道:“顾兄陪我走走吧。”
众人都起身离去。
宋静安也就此辞行,如此大事自然是要回去向他师父禀明的,所以向远也没有多留。
向远和顾千峰一路走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走到了藏钥匙的亭子,两人才坐下。
向远轻抚了一下亭中那张大理石桌子,开口道:“终究还是大意了。”
顾千峰苦笑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些有何用,再说这件事也怪不得你的,他想要的东西很少有得不到的。”
向远道:“那这个天下呢?”
顾千峰道:“这天下本就不是你我的事,你我能做的只能尽一个习武之人的本分,尽力而为,死而无憾了吧。”
向远道:“你认为我们没有机会了?”
顾千峰昂首深吸了一口气道:“他太可怕了,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可怕。”
向远道:“一丝机会都没有?”
顾千峰道:“没有,或许再过几个月我们都要陪沈兄去了。不过也好,这样大家也有伴。”
向远问:“你认为他还会来找我们?”
顾千峰反问:“你认为不会?”
向远道:“不会,他要让我们去找他。”
“哦?”顾千峰不解。
向远道:“不然他怎么会将《云海图》和‘弄影剑’送了回来呢?或许他开始就知道这次他一定取不了我们的性命的。”
顾千峰道:“我不去找他就是了。”
向远笑了,像是听了个很好笑得笑话。道:“不仅我们会去,连云也一样会去,我想那藏宝之地也将会成为我们的坟地。”
顾千峰也笑了,笑得十分无奈。道:“是他的坟地也未可知。”
向远道:“这自然是最好的。”
接下来又是无尽的沉默,直到日头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