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导闷闷地走出加油站小屋。屋前的水龙头下响着哗哗的水声,胖狗坐在个大洗衣盆后边,硕大的屁股支在个塑料小凳上,四个凳腿不堪重负,颤颤悠悠。
这个被叫做胖狗的人全名叫黄英俊,父母给他起这名字时,愿望想必十分美好,只可惜现实异常残酷。这黄英俊长得又黑又胖,一双小而鼓的鱼泡眼,嘴唇上布满稀稀疏疏的小胡子,活脱脱一虚胖版的黑旋风李逵。这种先天条件,要是就走纯爷们路线那也还凑合,可他的鼻梁上偏偏又架了一副厚厚的眼镜,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很是不伦不类,总觉得不是穿越了就是乱入了。
黄英俊是北方师大外语学院的研究生,排起辈分来,和肖导还是同届。外语学院的嘛,没事喜欢卖弄卖弄洋气,天天说话半中半洋,口头笔头称呼自己都用英文名。
一年前,他和肖导两人几乎同时来到这家加油站打工,一同拜倒在老板娘王金花的石榴裙下。
“Hello,叫我Pangal。”胖狗对肖导伸出一只胖手。
“啊,什么狗?”肖导不知所云。
后来老板娘看肖导也还文质彬彬,指派他去整理雇员信息,制作并管理加油站的考勤栏。
录入黄英俊的信息时,肖导费力地盯着黄英俊的资料卡,姓名栏里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英文。
“p,a,n,g,a,l。什么鬼?”
“Pangal。音译叫潘加尔。懂了?”黄英俊扶扶眼镜,煞有介事地说。
“你不是日语专业的吗,和英语较个什么劲?干嘛不起个日文名,一夜五次郎什么的。”
黄英俊的胖脸抽动两下,然后说:“也是。”
于是肖导开始往加油站的台式电脑里录信息,给黄英俊打上了英文名Pangal。刚敲完最后一个l,搜狗拼音输入法的备选词组条里赫然显示着“胖阿拉斯加犬”,肖导的脑洞瞬间被打开,当即敲出如下信息:
中文名:黄英俊
英文名:Pangal
学名:胖阿拉斯加犬
小名:胖狗
新的考勤栏贴出来的时候,加油站众人驻足围观,满院群众留下的瓜皮。老板娘似乎很满意,轻柔地拍了拍肖导的肩膀说:“嗯,不错,很形象。”
老板娘转身就撑不住笑了,边喷边骂:“叫那死胖子再装。”
胖狗这个名字从此不胫而走,万家传诵,迅速红遍北方师大的大街小巷。黄英俊也是个较真的人,起初逢人便耐心解释:“是Pangal,Pan——gal——”
有一天连食堂打饭的大娘都两眼放光地热情招呼:“这不是胖狗吗!来啦,今儿吃点啥?”
“大娘,我叫Pangal,p-a-n-g-a-l,Pan——gal——”黄英俊耐心地比划着音节。
“对啊,胖——狗——儿——嘛。”大娘努力把“胖狗”两字发得带上美国腔调的韵味。
黄英俊欲哭无泪。从这以后,他放弃了任何抵抗。既然注定要被**,那就好好享受吧。
今晚胖狗心情不错,边往盆里倒洗衣粉边用手揉搓着,口里哼着小曲,不时捞出一副浸满肥皂泡的巨大胸罩仔细端详。
“老板娘还是有那么唯一的一个亮点的,”胖狗说,“啧啧啧,看看这尺寸,你说是D还是E?这才叫真正的胸啊。”
肖导望了眼那硕大的罩杯,没搭腔。他想起苏杭,内心深处悄悄地痒了一下。
此时已是半夜,加油站空空如也。于是肖导坐在玻璃门前的楼梯上,看着安静的街道出神。
胖狗不知从哪变出一罐冰镇王老吉,转身递给肖导,笑眯眯地说:“我的小岛今晚累了啊,喝口水。”
“小岛”是胖狗给肖导起的外号。
肖导今晚遇事实在太多,脑子一团混乱,本不想搭理胖狗,好一个人仔仔细细梳理下头绪。但这会儿确实又累又热又渴,那灌滴着水珠的王老吉就显得无比诱人了。肖导也顾不上那易拉罐上还沾着从老板娘胸罩上滴落的肥皂泡,当即接过来仰脖“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呀,你的牙咋缺啦?”胖狗问。
肖导一口凉茶差点呛着,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
“你脖子上的牙。”
肖导恍然大悟,摸着脖子上半截狼牙的缺口,忍不住闻了闻,咧咧嘴说:“是挺臭。”
胖狗莫名其妙。但他自己本就无厘头惯了,耸耸肩,并不在意。
“怎么断的?今晚动作太大了?”胖狗笑嘻嘻地挤眉弄眼。
肖导心疼地说:“唉,没想到这么不结实。”
“我看是批发市场的货。”胖狗将他满是泡沫的手伸向肖导脖子。
肖导躲开,一脸嫌弃,“小时候奶奶给我求的护身符。”
“那还不如批发市场的。老人嘛,肯定是被哪个庙里的和尚给忽悠了。没什么好心疼的,坏了就扔,这玩意便宜,东关市场有的是这东西。我姨在龙龟寺门外开商店,年年倒腾这玩意。你猜多少钱?”
“多少?”
胖狗竖起三根手指。
“三百?”
“你想多了,”胖狗嘿嘿一笑说,“三十。”
“神马,这么便宜。”肖导有点泄气。
胖狗哈哈一笑,又竖起五根指头说:“三十块钱,五十个。”
肖导无语。
胖狗搓完衣服,打开龙头,哗啦啦往盆里加清水。
“怎么样,游泳馆刺激吗?”
“你怎么知道我去那了?”肖导讶异地问。
“咳,陈浪那龟孙子老早就跑来问过我,问我这主意行不行了。什么破馊主意啊,我当即就给否了。不就泡个妞嘛,至于吗,这么不要命的。也就你能被他忽悠。”
“你还真别说,还真有去那泡妞的,而且泡得……唉,”肖导叹口气,“热火朝天。”
“是吗,你看到了?人多不多?妹子质量怎样?”
“你当开party啊。就撞见一个人,胡少仪。”
“那个逼养的!”胖狗义愤填膺地说,“我就知道他搞什么水上协会保准没安好心,你说说,得祸害多少清纯少女啊。”胖狗说得十分痛心,仿佛祸害的都是他未来的媳妇。
肖导想想说:“好像他的确是个什么会长。”
“那孙子最大的强项就是能装,不就是游泳协会嘛,非得叫什么水上协会。我听说他游泳烂得一塌糊涂,还真敢当会长。还有他现在那个马子,叫吴什么露的,长得倒真不赖,游得却是不怎么地,真是除了‘露’啥都不会。不过家里有钱,硬生生给她弄进了师大。哼,两人倒是臭到一块去了。”
肖导抿了抿嘴唇,眼前又浮现起吴晓露染黄的卷发和滑落的吊带,浮现起过去一个学期李雯雯和胡少仪并肩走过校园的样子。
胖狗继续他不要脸的滔滔不绝:“要我说,你也弄个社团,我跟团委熟,这事我能给你办。你瞅你皱啥眉头?我办事又不要你红包。你不是爱弄潜水吗,就叫水下协会,和胡少仪那逼养的水上协会对着干。你当会长,我当副会长,什么苏杭、姚娜、李雯雯,全都弄来当理事。那吴什么露的如果能够金盆洗手回头是岸,咱也不计前嫌,给她个秘书当当。”
“你对游泳队的妹子倒是情有独钟啊。”肖导一针见血地指出。
“哈哈,那是。”胖狗也不遮掩,大方承认,“奥运会没看吗,洪荒之力懂不懂。当然最主要的,是人家那身衣服……好看!”胖狗已经开始咽起口水。
肖导懒得接话,心里却也暗自把苏杭、李雯雯、吴晓路挨个YY了一遍。嗯,是有感觉。
“哎呀,你看你扯哪里去了?全是犊子,不扯远了。”胖狗责备道。
肖导一脸无辜。
胖狗继续说:“你知道胡少仪那逼养为什么如此嚣张?”
“有他爸呗。”
“算你没笨到家。就是因为有他老子撑腰。我跟你讲,他那老子更不是什么善类,据说体院前一任院长就是被他给弄没的。”
“什么叫没?”
胖狗比划了个刀抹脖子的手势。
“什么,”肖导张大嘴,“咱学校还能有这种事?”
“你还别不信。就咱那游泳馆出过的事多了,简直是罄竹难书。一桩桩全是命案,全都被捂得严严实实,依我看……”
“哎,都有些什么命案啊?”肖导打断胖狗。
“这你都不知道?”
肖导摇摇头。
“我去啊,小岛,你来这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一天天都寻思啥去了?”
“你快说说。”肖导讪讪地笑。
“这要说起来就话长了,”胖狗想了一会说,“那游泳馆是当年日本人建的,据说他们当年建这玩意也不是为了什么好用途,不是做人体试验就是处理尸体什么的,反正岛国人嘛,怎么恶心就怎么来,那游泳馆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外壳。后来日本人跑了,咱学校建校那会,也不知道那帮老头怎么想的,整个东北那么大,偏偏选了这么个鬼地方。你想当时穷啊,别说建什么游泳馆,建个平房都难,所以那游泳馆就被原封不动拿过来用了,这些年……”
“你这跳跃得也太大了,日本人还没完呢,他们走时都干嘛了?都留下些什么?”肖导急切地插嘴道。
“这谁知道,想必是做了很多手脚嘛。刚才忘说了,日本人走后好多年这游泳馆及周边数十里地界里——也有说数百里的——总是出事,就是些神神鬼鬼,离奇死亡之类的啦。比如有人走夜路走着走着头没了,走到家进门了才一命呜呼,身子倒在门口,空无一物的脖子喷了满屋子的血。还有人毫无先兆地一夜没回家,第二天早上被发现倒在游泳馆大铁门前,开膛破肚,肠子内脏什么的抛了一地。还有……”
“好好好,后来呢。”肖导有点反胃。
“后来,据说来了个道士,也有说是和尚的,弄了一下子,此后数十年似乎相安无事。”
“日本人走前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具体做了什么……”胖狗挠挠头,“我就不知道了,天晓得,你去问咱校长他也不知道。这就叫淹没在历史的烟尘里。”胖狗为自己的精妙概括感到得意,“但如果你要问我最近几十年的事情,那我可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
“最近几年吧?你才多大。”肖导严谨地质疑道。
“死脑筋,我没亲眼见过,还不能从别人那听过呀。我四爷负责咱们学校所有楼的供暖,干了有几十年,每一起命案他都了解,都跟我说过。”
“亲戚真多。”
“嫉妒啊小样。”
“说说都有哪些命案。”
胖狗停下手里的活,两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拿起王老吉罐子,煞有介事地啜一口,学着文人雅士的样,做作地叹一句:“好茶”。
肖导静等胖狗接着说。
“你连这些都不知道,我也真是醉了。那游泳馆里啊,每年都要死……”
“死”字刚一出口,一阵冷风吹来,只听一片“嗞嗞”之声,所有灯光闪烁不定。所有的灯——路灯、加油站大灯、屋里的灯、厕所灯——目之所及,一切灯光都忽明忽暗地跳动起来,仿佛要被这股阴风吹灭。
两人都是一哆嗦,互看一眼,脸色古怪。
转眼风停,灯也不再闪烁。
胖狗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接着说:“那游泳馆里每年都要死人,而且死……”
第二个“死”一出口,两人眼前一黑,无论是灯光还是星光,所有亮光突然熄灭。整个天地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