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带黑衣人静默半晌,转身复对着苏若,冷声道:“看你相貌堂堂,剑法精妙,假以时日,也应有所成就。我本不想取你性命,但你横插一脚,坏我好事,又知晓得太多,如此便留你不得。”苏若暗自运一口气,强忍着疼痛,竭力直起身来,嘴角仍是一抹笑意,道:“不到最后关头,谁生谁死还无法定论呢!”黑衣人左手指尖微抬,身后使刀的黑衣人抢步上前,举起钢刀,对准苏若的胸口便直刺下去。
苏若暗自叹一口气,勉力举剑横封,眼见得那黑衣人力道威猛,来势汹汹,以受伤之躯再难以抵挡这一刀。突听得嗖的一声,一团黝黑之物击打在黑衣人右边的肩井穴上,方位之准,实属罕见。黑衣人出其不意,顿感手臂酥麻,钢刀拿捏不稳,当的一声掉下地去。
十丈开外,一帷帽女子身如云燕,翩然而来,待落至圈中站定,方微举出一物与胸齐平,泠然不语。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块玄青色的椭圆铁牌,四周云纹缭绕,正中一条露瓜青龙,踏云回首,睥睨众生,不怒而威。苏若不明所以,被袭的黑衣人勃然大怒,上前刚喝了一声大胆,却见紫带黑衣人眸光突变,上前一步抱拳相见,迟疑着道:“章一影见过尊者,敢问尊者驾临,有何吩咐?”
木婕半转慧目,睨他一眼,轻喝一声:“滚!”章一影面有难色,被袭的黑衣人早已忍耐不住,破口大呼:“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对副……?”章一影不待他说完,回头怒叱:“住口!不得无礼!”生生将他余下的话吓回肚里。
木婕沉声道:“怎么?没听明白?”章一影一咬牙,对惊疑的下属一挥手,道一声“散”,随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十余黑衣人纷纷追赶着远去,须臾之间人马杳迹,只留下几支未熄的火把在地上时明时灭。
木婕上前搀住苏若,将他扶至一棵大树下坐好,在伤口处敷上金创药,用布带包扎绑好,轻声问道:“伤势如何?可碍事?你这人,怎生如此爱管闲事?”苏若摇摇头,苦笑道:“陈年旧弊了,见不得恃强凌弱之事。”顿了一顿,笑道:“他们见了你如见阎罗,仿若你的下属。”
木婕鼻息哼了一声,道:“凭他们,也配?”默了半刻,又道:“抱歉,苏兄,我有我的苦衷,有些事不便对你明言。”苏若摇摇头道:“你我萍水相逢,为我出面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必致歉。”突地面起嬉色,笑道:“还是不知道的好,倘若你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最不喜他人知你底细,一旦知晓必杀人灭口,那我岂不是糟糕?”木婕嗔道:“我看起来有这么可怕么?”
二人说笑一阵,转眼看到左珄二人的尸身,回想起左珄的视死如归和女子的壮烈行径,唏嘘一时。木婕道:“我认识这女子,她叫长孙琁,是颖州长孙杰的妹妹,说起来也算是天潢贵胄,乃是大唐文德皇后长孙氏的族人之后。”苏若听得长孙杰三字,啊了一声,叫道:“长孙兄的妹子?这可如何是好?他知晓后必痛不欲生,此事该如何向他说起?”又想着两死一伤,只余木婕一个娇弱女子,眼下这般场景该如何收拾,不由得愁容满面。正自焦虑处,突见林边又奔进一人来,浓眉方脸,却是穆长君。
原来自苏若追遂木婕去后,穆长君和长孙杰本欲上前追赶,想起那店家被强人盯上,全无武功,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于是两人商议,决定帮助店家尽早整理家当,然后由长孙杰护送至颖州城中安顿,穆长君则向霜影奔行的方向追赶。二人约定事后前往城北长孙杰家中相聚。
苏若大喜,想起木婕还在身旁,挣扎着站起身来,引见她与穆长君相识。穆长君含笑道:“木姑娘不是追赶神影妙手韩三空去了么?不知是否已有他的下落?”苏若这才想起,木婕乃是在醉云阁呼他末哥哥之人,听得木婕慢声道:“那韩三空轻功果然了得,我本想截住他问问窃了什么物,不想追出几里也没能抢在他前头,但也没被他落下。后来到了六井镇,见他竟是进了镇里的……花……间楼,不便跟去,便回了头。”苏若正奇怪她为何说起花间楼时吱吱呜呜,这边又听穆长群叹道:“他定是料定你一个女儿家,决不会进那花红柳绿的风月场所,所以才以此来摆脱你的。不过无妨,我们将此间事了了,假以时日,总能追上他。”
穆长君虽也年纪轻轻,但因在衙中做事已久,处理杂琐事务比之苏若木婕较为老练,见左珄二人的坐骑还在,便让苏若唤来霜影,由苏若独乘一骑,他自己与木婕分别带了左珄和长孙琁各乘一骑,连夜赶路,前往长孙杰家中。
苏若腿上有伤,骑行甚慢,暗思长孙杰得知他妹妹死询之后,不知何等悲痛,一路上心事重重。穆长君也是一般心思,木婕帷帽遮面,默然不语,不知所想,五人三骑,只听得马蹄声哒哒作响,在驿道上走得甚是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见左前方天空彤红一片,不时有火舌冲天,不知何物在猛烈燃烧。苏若细细辨认了一下方位,惊骇道:“不好,似乎是那店家的房屋着火了!”穆长君在一旁道:“无妨,我与长孙兄已将店家所有行装收拾好,约定长孙兄带他进城。这个时辰他们应该早已安顿妥当,只是我们走时并不曾毁了房屋,这把火起得甚是蹊跷。”木婕一直未曾言语,这时候突道:“定是贪图玉佩之人所为,本欲强取豪夺,见人去楼空,一时火起,一把火烧了房屋也未为可知。”他二人听了,默想此前所遇,均觉有理,暗自庆幸早已料到此节,行事果断,让店家躲过一劫,转念又为那些强人的凶狠毒辣惊怒不已。就在这矛盾的喜怒交加中,三人又行得几十里,越过一个山坡,远远看见稀薄的晨光里,一片连绵屋宇影影绰绰,穆长君叹道:“前面应该就是长孙兄的府第了。”
愈是靠近,三人心情愈发沉重,只盼着这马儿走得慢些,再慢些,最好一直不到,省却通告这伤心之事,但那飞梁翘檐终是在步步逼近。到得近了,见得金柱大门处人影幢幢,一个声音粗声大气地叫道:“还没回来?她不是和左珄一道,应该今日到家么?再派,把府里的人全部派出去,一定得把琁儿找回来!”语气里焦急情状可闻。
苏若三人互看一眼,勒马止行,踌躇难前,恨自己不是个过客,偏要将这生离死别带入府中。良久,穆长君道:“不如我们将他二人尸身置于此处,待我前去先与长孙兄知询一声,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其余二人均默默点头,下马置好尸身,看着穆长君走到大门前,远远见到长孙杰迎了上去。距离太远,听不清二人言语,突听得长孙杰啊地一声大叫,顺着穆长君回身所指方向直瞪过来,抢上几步急急奔行而至。到得跟前,不及与苏若等人招呼,踉跄几步扑到长孙琁身边,抱起尸身,放声急呼:“琁儿!琁儿!”但琁儿哪里听得见?秀目微闭,寂然无声,唯有发丝与袂带随风微微飘动。
长孙杰叫得声嘶力竭,悲痛不已,众人等他筋疲力尽,情绪稍作平息之后,方才进府,细细安顿,一番忙碌之后已是天色大亮。
长孙杰形如木偶,在他妹妹身边呆跪良久,午后才聚齐苏若等人,详细了解林中杀勠经过。提及所涉书画,长孙杰也是一脸懵懂,全然不知所指,只是悲怆说道:“我早年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只有琁儿一个妹子相依为命。我们长孙一族虽然人丁单薄,但好在总是名门显贵之后,尚有几分薄产,生计倒不成问题。琁儿自幼娴静善良,不喜武功,我却是从小好舞刀弄剑,喜听行侠仗义之事,不但常请武师回府指教,还时常游历江湖寻师问武,以至与妹妹聚少离多,常教她独自一人守着偌大的府第……”声音哽咽难继,良久逼回眼角的泪花,继续说道:“早知如此,当初便该常在家陪伴琁儿,让她尽享豆蔻年华成长之乐……”眼泪终是滴了下来:“半年前,我外出时遇见两个强匪暗算左珄,将他致伤,义愤之下出手相助,将左珄带回府里养伤。琁儿时常过来帮忙,几个月下来却不想与他暗生情愫。我见左珄为人忠厚,他俩又情投意合,便默许了他们来往。三个月前左珄接到飞鸽传书,言家中生变,催其速归,琁儿执意随他前往。我暗思正好可以让他们见见左珄的父母,定下这门亲事来,便应充了她。半月前接信说左珄父母皆已离世,他俩即将回府,算算日子应是今日到家。不想却……”
苏若三人想起他兄妹情深,却遭此大变,生离死别再无会期,不禁心下凄然,听得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为个什么捞子的画,幻魅堂欺人太甚!不报此仇,我长孙杰誓不为人!”起身握拳向茶案重重一击,杯儿盏儿直跳起来,咕噜噜滚下桌沿,啪啪几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恰在此时,听得顶上一声轻响,苏若大惊,直起身子正欲纵步,腿上却一阵剧痛,方才想起自己有伤在身。木婕三人早已几步抢出厅外,飞身上了屋顶,不多时却又都转了回来,神色黯淡。长孙杰兀自大骂:“卑鄙孙子!缩头乌龟!只知道暗底里搞些阴谋诡计,有种出来明刀明枪的干一场啊!让爷爷我逮着,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苏若只得看向穆长君,穆长君摇摇头,坐下端茶喝了一口,方说道:“没追上,只见到一个灰色身影,料想也是为了探听那幅书画的下落而来。”木婕接道:“他们既是冲画而来,现下我们都不知情,想来还不至有什么生命危险,当务之急,是先让琁儿和左珄入土为安,之后再作打算。但无论如何,暗箭易伤人,大家还是小心行事。”三人点头默应。忙碌一阵,木婕见当下无事,托言回家报平安,先行告辞而去,
随后几天,长孙府倒也相安无事,只有众多亲友来来往往,苏若等人也在府中安顿下来,养伤的养伤,帮忙的帮忙。三日后两人下葬,宾客云集,众人突然发现,墓地里赫然出现三个坟穴,长孙琁与左珄各占一个,旁边空着一个分外恪眼。大伙心下纳闷,议论纷纷。长孙杰却一直面无表情,除了依照当地风俗安顿各项事宜,安静得与平日判若两人。苏若在心里暗自叹气,恐他将悲伤压抑得太深会伤及身体。
下葬归来,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众目睽睽中,长孙杰登上了大堂前最高的台阶,面对即将散去的宾客,臂扎白纱,大吼了一声:“各位亲友,请了,”苏若与穆长君相视一瞥,在彼此眼中读到相同的信息:来了,终将爆发!耳畔听得长孙杰声若洪钟:“我长孙杰一介武夫,平日里为人处事素来鲁莽,承蒙各位不弃,前来为小妹玉殒之事奔波劳累,心中实在感激,但却无以为报。因为今日之后,我将弃家外出,誓死追杀加害小妹及妹夫之人!琁儿自幼心地善良,全不会武功,素日里连只小猫小狗受伤都心生怜悯,必定加以救治,不曾加害过任何有生命之物,更不曾与他人结怨。就是这样一个柔弱女子,竟然遭受歹人无端杀害,这是怎样暴戾凶残的心性!他们居然都能下得去手!我长孙杰就一个妹子,以往因为时常外出,对她少有陪伴,实在愧对琁儿,今生唯一为她能做之事,就是为她和左珄报仇雪恨!江湖风恶,前途事茫,倘若我有幸杀得了凶手,当提着仇人之头,回来告慰琁儿和左珄在天之灵!倘若我长孙杰无能,杀不了凶手,反而魂散他乡,当烦劳在座各位,能则移尸回乡,葬于琁儿身旁,长伴她左右。若尸身难寻,则烦请有心之人,在琁儿坟前焚一柱香,替我向琁儿请罪,告诉她,哥哥我尽力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以一身血肉为祭,以长孙家族的名义,以一切得到清算的罪恶的名义,诅咒凶手,诅咒他们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含恨吐完这最后一句,长孙杰脸上青筋暴起,声音嘶哑,用力举起右手,指芒所向,正是苍天,仿佛他无尽的忿恨都随那手指冲上半空,汇入那滚滚的云层中涌向天际。众人这才明白他置了一个空穴的含义,知他早已报定必死之心,为他这番良苦用心和激昂决绝,也为他兄妹情义,深深震撼。
穆长君正与苏若两人立于庭院的角落里,在长孙杰慷慨陈辞时,突然瞥见右边一个黑色身影,隐在廊下阴影里,静寂无声,也不与他人交流,似乎刻意游离于人群之外,定睛一瞧,见他眉目掩于斗篷之中,心下生疑,向苏若甩了个眼色,悄悄移步过去,却见那人似乎有所警觉,四下微微一窥,紧了紧斗蓬,悄无声息地向大门退去,片刻后消失在大门外。穆长君不便声张,几步窜出大门,追了出去。
宾客陆续退场,最后十几个亲友对长孙杰劝慰一番,也摇着头自行散去。长孙杰心意已决,嘱咐过苏若留在府中养伤,当下收拾行装,背着把精钢环首刀,骑着匹黑克栗毛马,怀着腔冲天怒愤火,出门向北驰去,偌大的长孙府便只余下苏若和府里十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