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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情至不归处(2)

木婕闻言泄了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那些所谓的繁文缛节,要我规规矩矩的三拜九叩去拜师,可真是难于上青天。为啥都要弄这些个什么门法帮规出来呢?看某个人顺眼,直接教了不行吗?非得搞那么正式,仿若那样才显得帮派高大似的。其实若是门中出了不肖子弟,大逆不道,杀人放火,到时仍是会累及帮派。即使三拜九叩,诅咒发誓,也阻止不了门下弟子心怀异轨,那些有什么用啊?”

苏若和柳末都笑了起来,柳末道:“婕儿这话倒是话糙理不糙。想来这仪式主要用于彰显拜师者的诚意,至少在起誓那一瞬间,我相信这弟子心中是有敬畏的,知道上有神灵,下有地魂,不得肆意枉为。只是时日一长,见这世事不过尔尔,便去了敬畏之心,生出许多祸事来,始得让天下不安。”苏若笑道:“我真是怀疑木姑娘是否真学过武来!木姑娘也曾提及师傅,那你当初是怎么拜师的呢?”

木婕见问,昂首傲道:“我师傅不用我拜,好多高手都求着当我师傅呢!那些人我都瞧不上,后来遇着我师傅,她不拜我,我也不用拜她,我俩都自在。”苏若大惑不解:“她拜你?”木婕似是说错了话,一下将嘴捂住,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柳末在旁笑道:“若弟莫听她胡扯!她自幼野惯了,无法无天,信口雌黄,你以后便会习惯了。”苏若知他也不肯明言,当下笑了笑,不再追问。

木婕放了心,歪头笑道:“我虽然野了一些,但好歹也算能自己照顾自己。像楚陌妍那种一碰就碎的瓷美人,若是不幸孤身遗在了郊外,不知道会不会立马就被种风吹草动吓死?”

苏若见说,猛想起前日在青柳湾附近见着乔秋沉来,便转头欲问柳末,却见他眸光遥远,似陷入沉思,心下好生奇怪,轻唤两声“大哥,大哥”。

柳末猛地回过神来,歉然一笑,道:“抱歉,想起了一点小事。”心思却仍是飘摇无定,神识难回现实。苏若咽下想说的话,只道:“夜深了,不若我们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也好精神奕奕的去见祖母。”柳末道:“也好。”站起来便走,竟似旁若无人。苏若欲言又止,与木婕互视一眼,各自困惑,跟在他后面回了横波榭。

山下的相遇,不过是一场颠倒错乱的邂逅,并未有甚实质的内容,措辞强说,只是徒添烦恼而已。

柳末躺于床上,辗转难眠,望着窗外一片皎洁,想起日间遇见师傅,曾装着无意的样子问起,这世间是否有一种病,得之会忘了自己是谁,但言行却又与常人无异。

柳末的师傅名叫许扶与,乃是一位高人,武艺医术俱精深高强,生性恬淡,不喜交际,却偏偏混迹于贩夫走卒之中,替寻常百姓把脉看病,收钱抓药。即使是极贫穷的人家,也照收诊金,只是会换一个方式还回去,比如买成米粮之类。若是病人实在拿不出银子来,便自己掏钱借给病家,再依样收回来,一切全凭自己高兴。许州城里的穷苦人家都知晓这样一个郎中在,给取了个绰号叫冷面菩萨,意即他有一副救世心肠,却偏偏装出一副冷漠不近人情的样子。富贵人家是请不了他去的,他的口头禅是,天下郞中多的是,富贵人家自然都请得起,若是请的郞中治不了病,也不应由病家出面寻他,应由那郞中亲来求他,他可以教那郞中几个救人之法,因为他是去补那郞中捅下的窟窿。而天下大多郎中却都对自己的医术自视甚高,即使治不了眼下的病人,却也不相信还有别的郎中能妙手回天,所以决计不肯低声下气去受他的训,那病家找上门去也是徒劳无功。即使如柳末这般,身为他的徒弟,若是李府出了病人,他也不会破了这铁例。由此冷面一说,便叫得愈发响亮。只是他的医术的确太好,别的郎中束手无策之病,他也只消听一听病症,便能配出几方药来,几乎都是药到病除,只除了少数不曾见过的怪病,那些他是要亲自上门望闻问切方肯下药的。所以有些富贵之家,实在无法时,便会出钱去找个附近的穷苦人家来,装作自家人生了病的样子来找他,说一说病人的症状,哄得他开出几方药回去交与那家富人。这法子初时还甚有效,后来被他察觉,便非得上门亲诊,方可开药,那些富人无法,便又想了许多法子来骗他治病,甚至有人家把病人抬到穷人家里,装作穷人的家眷,只是这两种类别的人家差异太大,单从肌肤质地颜色之类便能轻易辨别出来。许扶与不但不与看病,从此连这家穷人便也难以再请他上门。所以一来二去,穷苦人家不敢再为小利作移花接木之事,富贵人家从此也便断了念想。

特立独行的师傅听得此问,略微惊诧,摇头道:“还不曾听说有此症者,只见过类似癫狂之症,但虽是不知自身何在,却也同时行为无常,无神无识。”沉吟半刻,又道:“黄帝内经中灵枢本神篇中曾说,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盛怒者,迷惑而不治。恐惧者,神荡而不收。心怵惕思虑则伤神,神伤则恐惧自失。肺喜乐无极则伤魄,魄伤则狂,狂者意不存人,肾盛怒而不止则伤志,志伤则喜忘其前言。”

见柳末眼神迷茫,笑道:“意思是说,过度的喜乐和恼怒,会使人神志昏迷,失去常态。就病理而言,过度的思虑会伤神,神伤则难以自控;过度的悲哀会影响内脏,伤及魂,魂伤则精神紊乱;过度的喜乐会伤魄,魄伤则神乱发狂,意识混乱失去辨识能力;过度的恼怒会伤志,志伤则忘其所说。所以,如果一个人思虑过多,意识偏颇,伤其神志,忘记他想忘记的事情,只记取其中某些部分,也是可能的。”

柳末点头,又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治愈吗?”许扶与道:“一般而言,调和喜怒而安定起居,节制阴阳之偏而调谐刚柔,顺应四时寒暑气候的变化,疏怒气,调喜乐,假以时日,得病之人便能慢慢找回自已。但若是此人心志强大,偏执顽固,执念难消,这种轻柔之法便难以奏效。”柳末微锁眉头,道:“那就束手无策了么?”许扶与想了想,道:“可以在他忘却的生活中寻一件他印象极深的事或物,以此刺激,机缘巧合之下或许便能唤醒他潜藏的记忆了。”

那个娇柔媚惑的楚陌妍,与那个清纯柔媚的乔秋沉,会是同一个人么?

次日一早,苏若三人去看秋清然,却见她房门大开,房间内已空无一人,但被褥叠得甚是整齐,不像遭遇不测的样子,桌上留有解药两包,虽无只言片语,却也将感激和还恩之意流露无余。三人忙转去韩三空的房间,也是一般空寂无人,桌上用瓷杯压有留书。苏若取了一看,却是潦草的几个字:“多谢!抱歉!追清然去了。”三人不禁摇头苦笑,想到秋家姐妹有韩三空照料,便也放了大半的心,当下略作收拾,一起向李府而去。

苏若刚随柳末踏入李府的大门,便惊呆了一众府人,不时听见三三俩俩的家丁施礼后在背后低声争论哪个才是柳末,甚至有人因回头打量碰上了廊中木柱。木婕虽是想着不久会见到俩舅舅心中略为烦闷,但见到这些家丁的窘态,也忍不住咯咯欢笑。

进得厅堂,李老夫人正端坐在上方,慈眉善目,雍荣华贵中自生出一股子威严来。三人施礼见过,立于一旁,李老夫人瞧瞧苏若,再微转头瞧瞧柳末,回头再瞧瞧苏若,又瞧瞧柳末,虽是对二人相像之事早有目闻,乍见之下,仍是不免惶然一番,细细端详半晌,方起身上前,走到苏若前面,执了他的手问道:“你是末儿?”木婕一把拉了柳末,笑道:“外祖母,你眼花了,他是苏若,这个才是柳末哥哥!”

李老夫人惊道:“原来认错了!”却并未放手,再将苏若细细打量一番,问道:“孩子,你就是末儿的义弟?叫什么名字啊?”苏若微微鞠身道:“禀老夫人,晚辈名叫苏若!”老人叹了口气,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竟然将末儿认错了。我与末儿也不常见,末儿又长得像他娘亲,倒没他父亲的影儿。我见苏公子的口鼻之间倒是有几分子方的影子,便将你误认作末儿了。苏公子请不要见怪!”言语之间,颇为伤感。

苏若听柳末提及过他父亲柳子方的往事,知老太太对这个小儿子极是喜爱,只是不想世事无常,竟作天人之隔,就连送别都无从别起,徒成白发人心中永痛,心中也颇为感慨,抚了老太太的手,动情道:“柳末是我大哥,你是大哥的祖母,便也就是我的祖母。苏某自小便不知双亲所在,孤苦无依,心底极是渴望有您这样一位祖母,能承欢膝下,尽享家人温情。若是祖母不嫌弃,便认我作你的孙儿好不好?”老太太泪盈满眶,连声道:“好!好!好孙儿!”

柳末上前,与苏若一道将老太太扶了坐下,笑道:“祖母,你可是沾了末儿的光。末儿刚认了一个义弟,转眼便被你抢去作了孙儿。这你可得感谢末儿!”老太太见眼前俩孙儿并肩而立,玉树临风,大气倜傥,心下甚是欢喜,笑吟吟道:“好,好,感谢!感谢!”命苏若三人坐了,详细过问苏若的身世。苏若怕老人忧心,粗略述了过往,其余便拣了些许趣闻秩事讲来给老人听。

四人笑中有泪,忧中带欢,谈笑了一番,直到家丁来报说午宴已备下,才惊觉时日流逝,已至午时。老太太携了三个小辈,喜吟吟来到饭厅,围了桌缘坐下,左右一看,笑容顿敛,问旁立的侍女道:“花翠,大老爷和二老爷两家人呢?”花翠托腰施了一礼,道:“禀老夫人,已派人去请了,回说马上就到。”老太太甚是不悦,正欲说话,柳末于一旁道:“奶奶,许是两位伯伯事务繁忙,应是快到了,再等一等也是无妨。”木婕埋头喝茶,嘀咕道:“忙得不来是最好!”小腿一痛,却是被人踢了一脚,抬眼看时,却是柳末,皱眉对她使了个眼色,知道柳末不欲老人生气,便闭口不语。苏若心下疑惑,却也不便言语。

老太太面色一沉,刚哼了一声,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了四人。前面一中年方脸男子趾高气昂,略略喊了声娘,大步走至老太太左边的空位坐下。身后一个水蓝服色的妇人亦步亦趋地上前,满面堆欢,对老太太施了一礼,唤了声老太太,挨着那男子坐下。柳末三人站起身来,正欲开口招呼,一个油光满面的肥胖男子已跨了进来,随即浮起一个笑容,对众人点了点头,回头小心去扶身后的女子,低声道:“快些,人都到齐了。”那女子满头珠钗,身着茜色华服,昂着头哼了一声,冷声道:“急什么?统儿生日时可不见你这么殷勤!”甩开男子的双手,一脸不情不愿地走至老太太右边第二个空位坐下。那肥胖男子讪讪地缩回手,挨在她右边坐下。

老太太面露不悦,道:“前儿个不是早已说好了么?今日为末儿庆生,你们为何来得如此迟缓?还有,秦儿和统儿为何未来?”水蓝妇人陪笑道:“秦儿原是要来的,却不想今早衙里有人报说有紧急公事,一早便随来人去衙门里了。媳妇昨日带元儿回了娘家,尚未回来。”肥胖男子瞄了一眼茜衣女子,道:“娘,统儿今儿个身子不适,不便前来,清虹在家照顾他。”老太太皱眉道:“如何又不适了?”茜衣女子垂眼理理衣袖,道:“母亲又不是不知道,统儿每到这个时节便犯头痛。”

柳末不欲众人争吵,施了一礼,一一招呼:“大伯!世母!仲父!伯母!”木婕也依次叫道:“木婕见过元舅!大舅母!舅父!二舅母!”茜衣女子哼道:“不敢当!”方脸男子面无表情,道:“来啦!”水蓝妇人小心笑道:“末儿婕儿都到啦!许久不曾见过了!”转眼见到苏若,愣了一愣,诧道:“这位是?”苏若躹了一躬,道:“在下苏若!”老太太本来因四人迟来,言辞不恭,极是不快,见问道苏若,心中一喜,忘了斥责,满脸堆欢道:“这是苏若,我才收的孙儿!”四人皆面有惊色,茜衣女子娥眉一挑,眼白半露,怪声道:“哈,又一个来历不明的孙儿!”

肥胖男子急去扯她裙角,对苏若三人讪笑道:“站着干吗?都坐下!坐下说话!”三人刚坐下,老太太却已面呈怒色,提高音量喝道:“什么叫来历不明!二人都是我堂堂正正的孙儿!妙荏,你倒是说说,他们怎么个来历不明法?”妙荏见她发怒,低了声音,犹是不甘道:“他说他是李家子弟,就是啦?有谁来证明?明儿个张三朱四都跑来说,我是李家后代,只是不幸流落府外,怎么办?统统都收了作孙儿?”方面男子刚喝了口茶,此时听妙荏如此一说,便也说道:“柳末,非是我等不近情理。此事早已有言在先,你若过了吏部的铨试,授了官职,无论官职大小,无论去了何地,我们都会在李氏祠堂摆案设香,正式录你入宗氏家谱。如今铨试放榜在即,一切便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柳末拱手道:“柳末知道,自当尽力而为!”方面男子嗯了一声,复低头喝茶,不再说话。老太太叹了口气,对苏若柳末道:“无论如何,我这祖母都认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孙儿!”木婕撅嘴道:“外祖母偏心!还有我呢!”老太太呵呵一乐,笑道:“知道,知道,还有你这个嫡亲的外孙女!大家吃菜,吃菜!”喝了两口汤,回头吩咐道:“花翠,去把礼物拿出来!”花翠应了一声,小碎步跑了出去。

木婕凑到苏若耳边,悄声道:“苏兄猜猜,什么礼物?”苏若看看柳末,见他抿笑不语,只得尽力将世间诸物一一拉至脑中,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柳林中遇见的那位老伯来,忆起他询问柳末是否喜欢纸鸢,心念一闪,脱口道:“纸鸢?”话间未落,便见一团花红柳绿涌入眼帘,正是花翠举了只大大的五彩楼宇纸鸢跨进门来,图案是祥云绕殿,做工倒甚是精巧。

老太太道:“末儿,祖母年纪大了,也不知道你们年青人如今的喜好,不知道什么样的礼物才能入了你们的眼。所以就仍是准备了风筝,你可不能嫌弃!”妙荏满脸幸灾乐祸,哂了一声,其余那三位长辈都面无表情。柳末起身,含笑道:“谢谢祖母!末儿极是喜欢这纸鸢,也没其他什么喜好。这些年来,幸得有祖母的纸鸢,陪伴着末儿一路长大,让末儿知道知道,亲人就在身边。”

木婕惊诧地瞟了苏若一眼,对他的料事如神甚是钦佩,耳畔听得大舅母的声音道:“柳末,这些时日我们较忙,忘了准备礼物。待你过了铨试,授了官职,伯父与我为你准备一份大礼,届时一并给你。”柳末刚说得一句“劳烦伯父伯母费心”,那边仲父已接过了话头:“近来年岁不济,府中开销日益困难,我与妙荏左支右绌,疲于应付,所以也未来得及准备礼物,便也待你过了铨试后一并准备了。”妙荏于一旁冷声道:“这府中上下几十人,个个都张着嘴等饭吃,全都靠着那点微薄的田产和零星的四个商铺,早晚坐吃山空。”瞟了一眼木婕,继续道:“别的人家尚有几个亲戚可以救得一时之急,我家却空自放着一个财神爷用不上,白担了一个皇亲国戚的名头。知道的人还落几声同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家十恶不赦,不近情理,把亲戚都得罪完了呢!”

其余三个长辈都闷声不语,显见皆是一样的想法。木婕霍地站了起来,道:“我吃饱了。苏兄,你初次来府里,还未见得府中景致,我陪你去四下转转。外祖母,我们先退席一步。”不等众人答话,一把拉了苏若,挺直了背脊走出门去。几个拐弯过去,到了花园的一个隐蔽角落里,方停下脚步来,放开苏若,长吁出一口气来。

苏若知她心中难受,正欲说话开解,却见她眼中莹光闪闪,竟是蕴了好大一滴泪,兀自在边眶打转,被她强自忍着不让掉下来。苏若心中痛得一阵抽搐,伸手拥她入怀。木婕埋头在他宽阔的胸怀里,双肩不时耸动,暗自抽泣,却紧咬住嘴唇,并未发出声来。良久,方止住身子的颤动,仍是依在他怀里,轻声道:“谢谢!”苏若并不答话,只是紧了紧手臂,拍了拍她的肩头。突听得有人说着话走了过来,木婕忙直起身来,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左右一看,拉了苏若隐入一座假山后,微探了半个头向前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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