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紧握着M16自动步枪,放轻脚步穿行在狭窄的巷道里,两旁是老旧的公寓楼,枯黄的杂草从砖缝里探出头来,黑洞洞的楼梯口里喷吐出森冷的阴风……这种拥挤杂乱的住宅在上海市已经很少见了,多半是早年国企工厂的员工宿舍,楼道狭窄没有电梯,每一家都挤在那扇木门后的区区几十平米的空间里,每个家庭之间只隔着一堵墙,毫不相干地各自生活……像是拥挤的蜂窝和蚁巢。
这些老旧的社区在末日病毒爆发后迅速沦为人间地狱,每扇门每扇窗后都塞满了丧尸。
好在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无论是作为人类的居所还是丧尸的巢穴,那些历史都已经化作了脚下的尘埃,这些空屋子如今只是冷冰冰的水泥壳子。
约翰·琼斯非常谨慎,作为曾经的游骑兵,他是当之无愧的军队精英,在成为上海海军军事学院安全区的安保之前,这个中年男人参加过政府的快速反应部队和基因质粒公司的安保部队,他曾经数次从丧尸和猎人的口中死里逃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战术水平在整座学院中首屈一指。
但在与丧尸猎人的战争中,经验永远都不能成为依仗,在过去的数十年里,死去的老兵足够填满整条黄浦江。
约翰·琼斯深知猎人的可怕,越是熟练的老手,越能体会丧尸和猎人的恐怖……这是个只有心怀畏惧才能生存下来的世界,胆子大的死得都早。
四周光线昏暗,约翰低头看了一眼夜光表,时间是下午4:45,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了……学院严禁任何人单独行动和夜间行动,约翰·琼斯今天一次性就触犯了两项禁令,如果他能活着回去,绝对会被关禁闭。
前提是他能活着回去。
男人逐渐深入巷道,扭头四处搜索搭档的踪迹,但除了路边的杂草和碎砖瓦砾,他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见鬼,那个白痴一泡尿撒到纽约去了么?
“格伦?”约翰脸颊贴着步枪,轻声呼唤,“格伦……你在哪儿?能听到我说话么?”
无人应答,周围像死了一样寂静。
男人深呼吸,他想起自己当初在第75游骑兵团,那时末日病毒的疫情才刚刚爆发,美国特种作战指挥部把整支部队拆分成四十多个小组,调往全国各地的安全区,约翰·琼斯的小组被分配至南加州大学,与他们一道调至南加州大学安全区的部队还有一支来自101空降师的小组,两组人加起来共有一百多人。
到达目的地后军人们没有严格按照规定进入掩体,他们依照习惯睡在自己的睡袋里,第二天这支部队就只剩下六十个人,有什么东西在晚上血洗了他们的营地,士兵们早上起来才发现自己满身是血,临铺的战友只剩下半截身体内脏流了一地,帐篷里的鲜血能淹没脚踝……这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屠杀,死亡如夜风般寂静。
相比于咆哮着扑杀捕猎,猎人们更擅长偷袭……这也是为什么第一级的猎人会被称作潜伏者。
约翰·琼斯低头扫视草丛,忽然一怔。
一副玳瑁框的墨镜落在碎石堆里,约翰俯身把它捡起来,眼睛架的内侧刻着英文字母“S.G”……这是斯科特.格伦的墨镜,那家伙整天戴着它强装施瓦辛格。
约翰心一沉,他紧接着看到了墙角的水渍,看来格伦确实在这里待过……但他为什么不见了?
“停!”女孩打了个响指,男人的动作一滞,被微风拂动的野草一滞,空气中沉浮旋转的灰尘也一滞,整个世界的时间都随着女孩的命令凝固了,像是有人按下了录像的暂停键。
菲碧靠在一旁的矮墙上,她上前绕着男人走了一圈,四处打量……这里是约翰·琼斯的记忆,她正在自己的大脑中再现当初约翰·琼斯的遭遇。女孩把他的记忆碎片整理拼接复原成完整的事件经过,然后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角度观察事故的发展,她能任意暂停时间的推进,以此来发现那些不易察觉的细节。
菲碧踮起脚来观察那副墨镜,皱着眉摇了摇头。
“下一个。”女孩挥了挥手。
光线突然暗了下来,空间也陡然变得狭窄,两旁的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从办证到水电维修应有尽有……这里显然是一座住宅楼的内部,约翰·琼斯在走廊上狂奔,满脸恐慌浑身战栗。
男人气喘吁吁地背靠在拐角处的墙壁上,打开耳机呼救。
“总部!总部……这里是任务专员约翰·琼斯!这里是约翰·琼斯,有什么东西正在追我……他就在我的后面……”
“停!”菲碧眼神一凝,四周的景象一顿。
女孩慢慢走到走廊的中间,探头望向拐角后。
拐角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女孩试着上前,但她触摸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她无法进入这个区域。
该死……这里的记忆已经遗失了?
菲碧只能阅读现存的记忆,如果连当事人自己都已经遗忘了当时的所见,那么女孩根本没有办法得知这片黑暗中究竟是什么。
菲碧叹了口气。
男人一路狂奔上楼,躲在楼梯间里,按着耳机慌乱地求救:“他就在后面……后面……救命,救命啊……”
女孩耳朵一动。
“停!”
约翰·琼斯瞬间凝固。
“倒带。”菲碧轻轻挥手。
录像带开始倒转,时间倒流,男人以一个正常人无法做到的反向姿态起身,然后一路倒着奔跑下楼。
“停。”女孩让时间停在约翰·琼斯上楼前的瞬间。
“播放。”
约翰·琼斯一路狂奔上楼,气喘吁吁地缩进楼梯间的阴影里,开始求救:“他就在后面……后面……救命,救命啊……”
“停!”
“……倒带!”
男人再次反向起身,背部朝前倒着跑下楼梯。
“播放!”
“停!”
“倒带!”
女孩站在楼梯上,把约翰·琼斯的上楼反反复复看了十多遍。
“播放……”菲碧最后再次顺序播放了一遍,“慢放……”
时间以正常情况下的二分之一速度缓慢推进……男人缓缓腾空而起,右脚落地,激起飘扬的灰尘,衣襟在风中前后摇摆,面孔逐渐扭曲,像是用高速摄影机拍摄的结果,一切都是慢动作。
菲碧竖起耳朵,开始静等那几秒。
“音量调大……调大!调至最大!”
某个隐藏在约翰·琼斯的呼吸声,脚步声和背景噪音中的声音被凸显出来,它很微弱,在男人的背后,只出现了短短几秒钟。
那是金属摩擦声,像是刀剑锋刃交割,又像是什么人在锯椅子腿,令人毛骨悚然。
“停!”
女孩握拳让记忆停住,她静静地站在黑暗的楼道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为什么会有锯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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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前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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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碧睁开眼睛,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浑身微微战栗。
她把脚边的轻松熊抱起来,把脸颊贴在它的脸上,沉默不语。
“维尼……你感觉到危险了么?”女孩轻声呢喃,扭头注视毛绒玩具熊漆黑的双眼。
维尼是这头轻松熊的名字,它陪了她很多年,陪着她颠沛流离陪着她走过了最艰难最黑暗的日子,她得到这头熊时个子还没有熊高,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抱起来……这只熊是女孩六岁时的圣诞节礼物,她能得到这份礼物的原因是她连续一个月没有尿床,在所有的实验品中表现最好。圣诞节那天护士长把一个超大号的纸箱子放在了女孩的房间门口,年幼的菲碧·克里斯蒂娜拆开包装看到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惊得一愣。
她颤颤巍巍地搂着这个大号的毛绒玩具,把它放在床上,高傲地对它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小弟了。”
毛绒熊两只黑漆漆的纽扣眼睛茫然无助地望着小主人。
菲碧成了所有同龄人当中唯一的姐姐,虽然弟弟只是头玩具熊,但这让菲碧陡然自傲起来,仿佛高人一等不再屑于与周围流着鼻涕的小屁孩们同流合污,毕竟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嘛,都一个月不尿床了。
她抱着维尼去餐厅吃饭抱着维尼出去放风甚至抱着它洗澡,虽然身为姐姐口口声声要保护弟弟,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菲碧都需要熊小弟的保护,小时候的菲碧极其害怕打雷……现在的菲碧也怕,许多个电闪雷鸣的漆黑雨夜女孩需要紧紧地抱着维尼才能入睡,轻松熊的个子比菲碧还高,它安安稳稳地躺在女孩的身边,俨然是护花的骑士。
菲碧给轻松熊取名叫维尼,她为了找个合适的名字翻遍了自己能找到的书,最开始女孩想给毛绒熊取名叫“耶稣”,这个名字是她从护士长身边一本叫《圣经》的书上找到的,但护士长得知此事后威胁她如果不立即改名就没收玩具,菲碧只好改名叫“闰土”……天知道这个名字是她从哪本书上找来的。
如今十年过去,女孩的身高也逐渐超过了维尼,轻松熊身上柔软洁白的毛都被磨秃了。
“维尼……”菲碧把额头抵住毛绒熊的额头,“你闻到血腥味了么?”
她紧紧地搂着毛绒熊,感受着对方的温暖,多少个孤独阴冷的夜晚她都是这样蜷缩在维尼的身边,维尼帮她驱赶弥漫在四周空气中的恐惧和噩梦。
菲碧的直觉没有出过错,她能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隐藏在黑暗中,她曾经和那个怪物面对面……虽然约翰·琼斯的记忆并不完全,她无法直接观察到对方,但菲碧的第六感穿透了那面无法穿透的墙,她的直觉触摸到了那头藏在拐角后黑暗中的怪物,那东西也在冷冷地盯着她。
房间里很阴冷,菲碧感觉整座学院都被笼罩在血腥和黑暗的气氛当中,淡淡的死亡气息从每个人的身上散发出来,仿佛他们下一刻就会送命……这是其他人无法察觉到的预感。
整座学院都在危险当中,所有人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态。
女孩沉默半晌,“维尼……我们去找上校。”
菲碧抱着轻松熊起身,伸手握住房间的门把手,忽然一怔。
她想起来刚刚看到的约翰·琼斯的记忆,有一个小细节……约翰·琼斯当时捡起了斯科特·格伦的墨镜,那副墨镜的镜片上似乎倒映出一个……人影?
一个白色的,年轻的,模糊不清的人影,远远地站在街道外,看上去像是个年轻人,而且一闪即没。
应该是错觉吧?女孩摇了摇头,人的记忆本身就容易出错,更何况是个受到严重惊吓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约翰·琼斯的记忆非常混乱,或许是其他不相关的回忆掺杂进来了呢?
那里是禁区,怎么会有人类存在?
应该是错觉。
女孩摇了摇头,拧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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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铁壁,这里是铁壁。”雷赫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手上拎着双筒望远镜,“例行汇报,A区B区一切正常。”
探照灯缓缓移动角度,雪亮的光柱从街道和建筑上扫过,灰色的水泥和废墟依次出现在白色的圆形光斑里。
“铁壁,你根本没有在放哨。”耳机中传来严肃的男声,“你这是怠工。”
“谁说的?”雷赫皱眉,伸手拨了拨架在面前的重机枪,“我已经在哨塔上蹲了两个半小时,你说我怠工?零距你平时找我的碴我也就忍了,但无中生有污蔑战友我可就忍不了啊!”
“按照规定,哨兵应该站在岗位上,佩戴武器,望远镜和夜视仪,每半小时汇报一次情况。”罗成说,“你带了手枪和望远镜,但没有带夜视仪,而且你一直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别急着辩解和掩饰,你就在我的瞄准镜里,我观察了你两个半小时,如果你再不站起来,我就把你的椅子腿打断。”
雷赫二话不说蹦了起来站得笔直。
“你真像我初中班主任。”
“初中班主任?”罗成皱眉,他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初中班主任是什么东西?”
“赵高告诉我的,意指一些跟你没多大关系却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以批评你找你的碴为乐趣,而且经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雷赫耸了耸肩。
罗成沉默片刻,“那真是个恶劣的人。”
“你知道就好。”雷赫吹了个口哨,双手扶着栏杆往下望,夜幕下的上海市看上去像是座复杂漆黑庞大到无边无际的蚂蚁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