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我们这一届毕业生最后的周末。班主任肖老师在讲台上交待着关于中考的注意事项。栗江中学校风纪律很严，因此去那考试的优生由校长亲自带领，没什么好顾虑。反而是我们这帮去蒸市中学考试的同学们要多加注意，特别是女同学晚上住宿的问题。听闻有无赖的男同学，夜里偷偷爬进女生宿舍。所以希望我们最好是到街上的亲戚或朋友家暂住较妥当。
星期六的下午一回到家，我就把老师讲的这些情况告诉母亲。母亲想起在街上开店的婷儿姐，她家就住街上。而且是她自己的新房子。母亲说：“我明天去街上赶集，你带齐东西和我一起去找婷儿。”
十八号考试，老师叫我们十七号下午就去蒸市中学集合，他带我们去熟悉考场环境。
我跟着母亲怯生生地来到街中心的婷儿家，她正忙着做生意。见了母亲，她客气地招呼：“舅母娘来啦，坐，等下子。”
干外婆恰巧也在，她在给婷儿三岁多的儿子喂饭。母亲坐下和干外婆说明来意，婷儿姐也听到了。她说：“啊？没筛选上？那在这里住几晚，大家都是亲戚，没关系。”
母亲交待好就走了。我坐在店里不知所措，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她们一直听说我学习好，现在却要来这里参加中考，她纳闷，我更是难以启齿。
晚上在她的厨房后边洗澡吓得我惊心动魄。婷儿姐的儿子调皮淘气，我在门后洗澡，他就使劲推那扇没有门闩的木门，还在那大声叫嚷，说他也要进来。吓得我拿凳子堵，又把洗澡盆挪到凳子边，一边慌乱的洗澡，一边死死顶住那扇门。
晚上，我和干外婆，还有小淘气睡一张床。他似乎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用他的小脚踢我，要赶我出去，他不让我睡他床上。我紧紧挨在床里边的墙壁缩成一团诈睡。干外婆不停地哄他。
十八号上午考完试，我们一班同学去到学校下面的小店里解决了午饭，一份快餐一块八毛钱，吃得津津有味。晚上在婷儿姐家胡乱吃一碗饭，我都不敢夹菜，通菜老老的嚼了咽不下喉咙，豆干炒肉丝好像有股馊味，可能是天气热，豆干变味了。在这里住三晚像三年一样漫长。二十号上午考试终于结束，我像卸下千斤重担似的轻松。等下拿了衣服就回家。今天是端午节，早晨，干外婆煮了一锅苋菜海带汤面，我吃到一箸缠着一根长头发的面条，现在想起来还反胃。
天公真不作美，还没出门却哗哗下大雨。我没带伞，只好问干外婆借。她从门后拿出一把既没柄又脏的红布雨伞递给我，说：“打回去不用还。”
我撑着这把破雨伞，提着我的衣服就朝街口走。好几个我们那边的同学都站在小卖部门口避雨。我们商量着怎么回家？这个时间没有巴士车，租摩托车既贵又不安全。八九个同学呢，后来合计，干脆租一部三轮摩托。但那个师傅只愿意送到卿云公社，说我们那头的马路坑坑洼洼，下雨更泥泞不好走。没办法，公社就公社吧，大不了再走几里路回家。
爬上三轮车，挤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望着一洼又一洼黄泥水的路面隐隐担心。马路两旁雨帘中的树木飞快地向后移，一路颠簸抵达公社附近的小店门口，师傅马上停车。我和同村的海波一起沿着泥泞的马路往家走，这把断了两根钢丝的破伞哪能遮两个人呢？见雨势渐渐变小，海波冲了出去，他飞奔着，我也生气的扔掉手上的伞，跟着他拼命跑。前后不见人烟的马路上静悄悄，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我有些害怕，只能狼狈不堪地跟着一起跑。
九年的读书生涯终于结束。我有些不敢面对周围的邻居，害怕他们问起考学校的事。天天在家等待的日子郁闷难熬，迷茫的我还不知道未来要干什么。母亲带我去街上的派出所照了办身份证的相片，身份证要半年后才办下来。我对读高中不抱任何希望，市一中和衡南二中这两所重点中学，我根本一线机会也没有。公办师范就更不用想。普通高中我是坚决不读。那么昂贵的学费，家里根本付不起。而且读完三年又怎么样呢？考不上大学更无颜见父亲。
暑假过去一个月，只收到一张衡南技校的录取通知书。我转手就愤愤地把它撕碎撒到沟渠。技校？技校。我才不去。天气是如此的炎热，像火一样吞噬着我。我一个人来到平时洗衣服的小河边。正值中午，地上被火红的太阳烤得滚烫，河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双脚踩进清凉的河水里，沿着清澈见底的河道往上走，河边田梗的树枝上爬满丝瓜藤蔓，河水并不深。我躺到见底的河床，水才没到耳朵。好荫凉寂静的小河！我脑子里乱七八遭的浮现着邻居的嘲笑声、母亲被人讥笑的怪表情、父亲痛心失望的埋怨声、老师不冷不热的话语，这些画面无一不撕扯着我的心。忽然，我想，如果此时一头扎进那较深的水里，只要忍耐一下下，也许就此解脱。我觉得好累！每次看着父母吵架，又或者别人辱骂父亲，我的心都在滴血。我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帮不上。曾经我是那么优秀，那么努力。可是后来呢？我被这厌恶的生活给击垮了，我被懦弱的自己给打败了。我是那么无能，令寄予厚望的父亲彻底失去信心。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流泪，苦涩的泪，悲伤的泪，凄凉的泪，愤恨的泪，统统都顺着眼角流进河里，冲走了。过了许久，睁开泪水模糊的双眼，我看见随水漂动的丝瓜根须，白白的一大把像唱大戏的白胡子，也像大大的毛尾巴。我想起和妹妹一起摘它玩，一起嘻闹的情景，那时的我不也很快乐吗？我真的能狠下心就这样走吗？可我是家里的老大，是父亲的希望。我不是在父亲面前说过我不会输给男儿的吗？我不是也说过我要比儿子还强吗？我怎么能自弃呢？我怎么能离开他们，更加沦为他们的笑柄呢？没筛选上而已，没考上师范而已。没关系，总还有其他出路。我不相信老天爷会一直这么残忍。老天爷一定也会怜悯我们，对吧？一条黑黑的花蛇惊醒我的思绪，它在水草那游动，吓得我嗖地站起来，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慌忙奔上岸。抹去脸上的水，快速跑回家。我要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后来和同学一起去学校拿回一本没有红外壳的初中毕业证。听说附近村有好几个没读完初中的女同学，她们都在广州进厂，我也有这样的打算。只是苦于没身份证，跟谁去？去什么厂工资高呢？一想到这些，又是没影的事，心里莫名的烦。下午在家里砍蕃薯藤煮猪潲，一把没有木柄的钝铁刀，握着它砍猪草，手酸且不受控制。一不小心，一刀砍在摁猪草的左手食指节上。疼得我立即扔掉那把锈铁刀，捏着发麻的左手，眼泪唰唰直流。食指上不断涌出鲜红的血像杀鸡一样滴在地面。母亲连忙拉开抽屉找那个金公毛（一个毛茸茸的木头），拔下一撮就摁在我流血的伤口处。
我就埋怨那把没木柄的钝刀。“母妈！你也不给它烧个刀把，拿在手里左右晃，疼死我了！这下好了，这么深的伤口，一个月也好不了。怎么洗澡怎么洗衣服哦？”我又气又急。流了那么多血，手指麻木得没知觉。该死的烂刀，害我流血，还要痛那么久，越想越止不住哭。
又一天午后，干外婆的小女儿柳悦儿来到我家门口。好奇怪！真是稀客呀。她来干什么？还钱吗？她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的准考证还在吗？借给我用行不行？”
“在呢，你要它做什么？”我淡淡反问她。我可不想随便借给别人。早些天，有个班上的男同学也来找我借准考证，我就扯谎说撕毁了。好纳闷！他们都急着借准考证干什么？
“借给我，用完就还给你。”她再三请求。
我进屋找出准考证递给她。她瞅着我的准考证皱了皱眉头，又笑了，然后就离开了。
没过两天，柳悦儿又出现在我家门口。要我去她家住几天，帮她辅导功课。叫我马上就收拾跟她走。我不想去，她老公在三合粮站上班，一家四口都住在粮站家属房，交公粮的时候见过。见我不答应，她转头望着母亲：“舅母娘！你帮我说说，要青秀去住几天。现在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吧，去啦。”
母亲被她求得不好意思了，就说：“去就去吧。”我低头看着未痊愈的食指拿不定主意。然后，她又说：“你不用带衣服，我有衣服，带上课本就行。”
推不掉，只好回屋拣一套衣服和几本书就跟着悦儿姐走。
白天，她要照看一个三四岁的女儿和一个两岁左右的儿子，还要洗衣做饭，基本没时间温习。晚饭后，等她帮两个孩子洗好澡抱上床已是夜里九点多。她这才翻开课本，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就问我。她看书，我陪着直打呵欠，困得眼皮打架。接连两晚熬到十二点多钟才睡觉。第三天傍晚，她带着两个小家伙，要我和她一起去那边学校干外公家吃晚饭，她老公不愿意去。
饭桌上，我默默的扒饭。干外公和干外婆就问悦儿姐：“你老公也不帮忙做饭，好像不高兴。他不想你去参加这次考试？难道他担心你考上居民户口就不跟他？”他们三人小声地在那嘀咕半天，我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知道悦儿姐这次为什么考试。但从他们的言语和神色中猜测，悦儿姐考试是为了抓个铁饭碗，所以悦儿姐老公不乐意。他个子矮小，若不是在粮站工作，估计悦儿姐也未必会看上他，怎么看悦儿姐也比他强得多。
干外公想出一个馊主意，说索性让我代考。悦儿姐丢下书本近十年，好多知识早忘了。就这么几天能复习好吗？悦儿姐听她父亲的提议既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不用啃书，担心的是一旦代考被发现，就彻底没机会。人总是存着一丝侥幸心理，他们商议好久，一致决定冒险由我代考。因为我刚毕业，希望大。
又过了两天，柳悦儿夫妇带着我坐上去HY县城的公共汽车。我穿着她的衣服她的鞋子，我的准考证贴上她的相片，名字也改成她柳悦儿。干外公帮她贴相片时，还说我和他的悦儿长相很像，真是搞笑。下了车一去到她县城的亲戚家，就拿出课本要我温习。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看着就打瞌睡。这些天晚睡早起，睡眠严重不足的我哪还有精力看书，只想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就来到一所学校门口，悦儿姐用手指着考室的方位给我看，说他们俩在门口等我。
陆陆续续有人进去，悦儿姐示意让我跟上。我忐忑不安地踏入校门找到考室，准考证按要求放在课桌左上角。监考老师捧着一摞试卷走进来，他扫视整个考室，严肃地宣布：“不许作弊，不许说话，按时交卷。如发现有人代考作弊，立即取消参考资格。”
叮铃叮铃，考试铃响了。两位监考老师开始发试卷，此时的我听了监考老师那番话，就像热锅里的蚂蚁。紧张得不敢抬头，拿起刚发下的语文试卷浏览一遍，就刷刷的赶紧写。两位监考老师逐一检查课桌上的准考证，并和考生对照。他来到我面前仔细地上下打量我，我故作镇定地继续做题。不一会儿，进来另一个老师，手指轻轻敲着课桌：“你，跟我过来。”
我只好起身跟着到了办公室。他一脸严肃的问我好几个问题。
“你就是柳悦儿？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少岁？你哪一年初中毕业？”前面两个问题我还能应付。后面一说岁数，人家压根不信。连我自己也觉荒唐。柳悦儿哪一年毕业，我哪知道。脑袋里拼命推算悦儿姐的年龄，没等我回答，办公室的领导生气的批评：“非常可疑，摆明就是代考，还想狡辩？老实交待，从宽处理。”
我被吓坏了，紧张得不敢说话。露馅了。他们责令我写一份检讨书。领导接过检讨书，看了我一眼，下令：“你可以回去了。”
我今天穿着悦儿姐的白色运动服，还穿着她的高跟凉鞋。可这些伪装依然没能逃过他们的法眼。步出学校，我舒了一口气，查出来也好。要不然，到时候还更烦。考得好，悦儿姐和干外公他们当然开心。要是没考好，他们还以为我存心的呢。细细一想，现在这样的结果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了。
我立在校门外东张西望，悦儿姐他们不在。我不敢乱走，望着四通八达的街道，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过了一会儿，悦儿姐的老公走过来，他远远就望见被赶出来的我。他笑吟吟的说：“查出来啦。”
“嗯，查出好几个，还写检讨书。”
我一路跟在他身后，回到悦儿姐的亲戚家。她见到我回来，知道代考事情已败露，脸刷地拉下，很不高兴。饭后，他们带着我去白沙洲的师范学院看望她弟弟。不知她弟弟什么没做好，惹得她噼哩啪啦数落一通。
下午，我们坐上回家的公共汽车，我穿着她的粉红色衬衣很合身，这些天穿了几次挺喜欢。我问悦儿姐，回家了，这衣服怎么办？
她冷冷地说：“你那里有人来粮站，捎来就是。”
“哦。”我抠着手指沟的死皮，低声应。
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想起这次考试，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快意，瞧着身上的衣服，心里就发酸。随手摘着路边的野草尾狠狠地扔向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