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渡河，又费一日夜之力，全营始渡毕。再沿河进，两岸高山逼狭，时行山腹，时行河岸，军行甚苦。行七十里，至八阶，忽现平原，纵横里许，有居民数十户，又有小喇嘛寺一所。番妇数人来见，细询之，云：“前日有番兵数十人，由此回家矣。”予曰：“番兵甚多，当不止此数。”番妇曰：“彼等皆由各处征调而来，非一地一村之人，闻战败后，均纷纷由山后逃回家矣。”予将信将疑，仍多方侦探。驻此三日，所得情况亦同，始率队回彝贡。
驻八阶时，予宿喇嘛寺内，官兵半宿营半露营，傍河岸支帐幕焉。士兵掘来雪晶，巨如斛，小如拳者十余方，洁白莹沏，如水晶然，烈火不能化也。又掘得蜜蜡数十块，色金黄，微红，中含蜂蚁甚多，栩栩如生。予复至河岸，掘出甚多，满装两袋，驼之归。次日，一老喇嘛来见，谈十四村事颇详，盖极荒僻中之野蛮部落也。复询雪晶、蜜蜡所自出。喇嘛曰：“此地绝壁千仞，山巅皆万年积雪，亘古不化。历千万年后，冰凌结晶矣。性极寒，凡眼目因热肿痛，以雪晶擦之，痛立止，肿亦消矣。至皮肤病，如疮疥之类，因血热所致者，擦之无不立效。蜜蜡亦蜂巢，峭壁上积蜜，久无人取，历千年后结块如石，遂成蜜蜡，藏人取为捻珠。此二物，皆年久岩石崩落始得之。波密亦惟八阶十四村有之。皆珍品也。”
予抵八阶之次日，喇嘛送牛、酒、糌粑犒师，遂分给官兵食之。是夜，有小牛至屠夫处，宛转悲号，惨不忍闻，次日又如此，予怪而问之。喇嘛曰：“凡未离乳之牛，屠其母，血渍地上，百日内小牛嗅之，犹知为其母也，则号泣悲鸣。尝徘徊至数十日不能去。”予闻之，怅然若有所失。昔予过秦陇，见乡村墙壁间，遍贴长条如广告状，词曰：“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可见地无东西，心理则同。人禽虽殊，共此佛性。至若儒家远庖厨，释氏戒杀生，此又仁人之用心也。然则今之手刃父母，而自鸣工作彻底者，其视小牛为何如？吾不禁浩然长叹！
予自八阶整旅还，即沿河而下，不渡藤桥。行五十余里，至海岸。从此沿海行二日至彝贡。沿途村落甚多，不似对岸之寥落。予出发时，先遣通事持文告，晓谕各处人民安心回家。予每至一处，必召集人民，多方抚慰，番人大悦。滨海一带，时见水中枯树林立，浮出水面四五丈，其树干犹在水中，不知其高几许也。番人云：“二十年前，此地森林甚多，自山崩成海，森林遂大半汩没水中矣。两岸屋宇，沉灭海中者，更不知凡几。”复指海中某处，昔日之村落也，某处，昔之喇嘛寺也，及当日山谷变迁情形，历历言之，如闻长爪仙人，谈东海三扬尘也。
予将抵彝贡时，见一大平原，围木栅成椭圆状。马数十成群，驰逐其中，番人告予曰：“彝贡产马甚富，此即马场也。”近视之，群马奔驰殊雄壮。一枣骡马，昂首奋鬣，奔踶疾驰，众马莫能及也。抵彝贡，询诸头目，皆云：“此彝贡名马也。彝贡滨海，海龙出水与马交，故生龙驹。”予笑曰：“涔蹄之泽，亦生龙蛇而育宝马耶。”因喜其英骏超群，出重金嘱为购致，头目等允为物色之。约以五日为期，予授以藏币三百元为订金。是时，长裿驻卡拖。因波酋白马青滃窜入野人山，长裿调予至卡拖，筹商进剿事。予因连日进军，官兵甚疲劳，遂休息一日，始率部开赴卡拖，行两日始至。
予抵彝贡二日，彝贡头目送枣骝马至，云：“此彝贡名驹也。”予出视之，英骏不似前日所见者。复邀同辈中善相马者，共视良久，亦谓此马鬃尾极粗，恐非良骥。特骨干粗劲，头面雄阔。试乘之，亦了无他异，遂不觉大失所望。
我军退鲁朗后，波番倾巢远出，进屯冬九。边军乘其不备，突入倾多寺，冲其腹地。于是波酋白马青滃大惊，急调冬九大军回救，已无及矣。使钟颖不去，按期早进，则白马青滃可虏而致，波密可完全底定矣。迨我军与边军会师后，白马青滃率残部数百越野人山，至白马杠。其极有权势之奢可削（番官女婿之称）林噶，节节顽抗，经边军三战三败，亦窜野人山下之格布沟。予抵卡拖，长裿以予克复彝贡，不假边军之力，欣然嘉慰不已。复商进军格布沟，予以其地荒远，用兵不易，力主招抚，长裿亦同意。于是遣排长王孚，偕一番官前往。
沿途皆悬崖绝涧，历藤桥七处，始至格布沟。其地三面绝壁，河流环绕，后依白马杠大山岭，岸高流急，无路可通，仅藤桥一线，恃为津梁耳。林噶率侍卫百余人，住山上喇嘛寺，山下有百余人护藤桥。番官往返过桥，述明来意，候一日，始准过桥。王孚等至喇嘛寺，林噶踞高座见之，傲不为礼。王孚等伏谒甚恭，前致词曰：“大军之来，因冬九人屡为工布患。乃奢可削不察问罪之由，误启衅端。今幸天讨已申，波密底定，边军即日撤回昌都。我军因波地无主，静待奢可削早回镇抚，即便撤回。参赞特派某等前来奉迎，请即命驾同回。”反复陈说甚久，林噶犹未深信。又住两日，百计安慰，始率众来降。
经过仁进邦，我军驻兵一营，乃止其随从，告以边军驻卡拖甚多，恐生误会。至卡拖，馆于喇嘛寺，备陈水陆，极尽优渥。但密派士兵监守之，不令出入耳。次日，予往会之。颇疑惧，问参赞何在。予曰：“已赴昌都谒赵帅，明日即回。”始安之。长裿因各处招降番官均解至，乃决定一并诛之。翌晨，长裿至郊外刑场，升座，解林噶及招降番官至，数其罪，咸就缚焉。惟林噶体貌雄伟，年二十余，见长裿升座，知有变，怒目咆哮，不肯就缚。健卒十余人，反接其手，以毛绳紧缚之，犹狂跑奔逃，毛绳尽断。予急夺卫士刀，自后斫之，始扑地就戮。
林噶及各番官骈诛后，遂不能再以计诱白马青滃矣。白马青滃远窜野人山，又无法用兵。于是长裿乃赴昌都，谒赵帅请示方略。赵为悬重赏，通令各理事官番官，募能生致白马青滃者。适有新任昌都理事官朱慎，晤昌都喇嘛寺管事喇嘛，偶谈通缉白马青滃事。喇嘛曰：“予昔游野番地三载，为野人诵经，颇识各处酋长，不知渠辈今尚在否？”慎亟怂之曰：“曷往一游，万有一成，以赵帅之力，为子谋一大喇嘛寺呼图克图，不难也。”喇嘛大喜，赢粮而往。至野番地，晤昔时所识酋长，扬言大军数万，已平定波密，现闻白马青滃逃匿至此，将移师压境，宜早为之谋。野酋大惊，求计于喇嘛。喇嘛曰：“白马青滃现在何处？”野酋曰：“前已入境，吾等尚拒之，不使过夥惹桥。”喇嘛曰：“何不诱而杀之，函首送汉军，可免祸矣。”野酋踌躇良久。曰：“万一波番报复，奈何？”喇嘛曰：“汝既拒其入境，彼含恨已深，今不杀之，能保其将来不图报复？祸在眉睫，而不顾遑计后事耶。”野酋大悟，急召各山酋长共谋。数日，乃决定从喇嘛议。竟诱白马青滃过桥，执而杀之，复以强弩守其桥岸。波番见酋长已死，又为弩箭射死十余人，悉散去。喇嘛乃偕野酋，函白马青滃首，绕道送至卡拖。长裿重赏野酋而去，又送其首入拉萨献功。赵帅以昌都喇嘛功尤伟，遂升为硕板多呼图克图。此役不烦一兵，不费一弹，而能收此全功，诚有天幸，非人力也。
波密入野番，中界白马杠大山。过山行十余里，雅鲁藏布江横其前，江面宽七十余丈，有藤桥通焉。两岸绝壁百丈，遍生野藤，粗如刀柄，桥宽丈许，高亦如之，皆野藤自然结合而成，不假人工，形如长龙，中空如竹枝，叶繁茂，坚牢异常。人行其中，如入隧道，野人呼为夥惹藤桥。“夥惹”，番语为神造，即神造藤桥意也。野人迷信神权，语涉荒唐，原不足据。究之，此桥如何结合而成？河辐宽至六七十丈，岸高亦近百丈，此决非人力所能牵引而成者。意者，陵谷变迁，匪可思议。安知今日之大江，非太古时之溪流也？今日之高岸绝壁，非太古时之沟渠浅濑也？山溪既生野藤，则当日结合自易，稍加人力，遂成小桥。迨经千万年后，浅流变为巨浸矣，小溪变为大江矣。水力既猛，冲刷日甚，故河身愈久而愈深，河岸亦愈冲而愈阔，而短桥之藤，亦愈延而愈长矣。虽其构成之经过，不可得见，然以理推断，其所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白马青滃与林噶先后就戮，各处投降番官亦诛戮几尽。于是波人震恐，无所逃死，复有倾多寺呼图克图，及营官觉罗涅巴等，聚众数千于八噶山，声言报仇。其地距春多八百余里，中隔金珠山，皆荒徼不毛之地也。终年积雪，仅每年夏秋可行，余时雪封山矣。长裿恐其窜入，乃派兵一队，驻金珠山防之。予以地势荒远，雪山甚大，谏阻，不听。竟派支队官石姓，山东人也。后驻波军队哗变回藏，此队因大雪封山，不能归，尽被波番杀之。又有谓已逃至三十九族，被藏番所歼。未知孰是。长裿以波密全境平定，乃筹划善后，分全波密为三县，仿川边例，设理事官治理之。又取中波密喇嘛寺银骨塔解京，献于贝勒载涛，藉以表彰平定波密之功绩。此塔以银制成，上嵌珠宝甚多，为呼图克图示寂后，焚尸装置之所。各地喇嘛寺皆有之。后闻此塔解至雅州，内地已反正，遂不知流落何处矣。时边军已撤回两营，彭日升尚率兵一营驻春多，日与官兵夫役作牧猪奴戏，毫无警戒，亦边军积习使然也。此军随尔丰在藏久，颇能野战。然平时无教育，无训练。驻军时，但于营内设更鼓焉。一夕，官兵聚赌楼上正呼雉喝卢间，忽番兵百余人，持利刃潜入营，巡更兵方起如厕，番兵突入喊杀。幸楼上官兵闻警，开枪堵击，毙十余人，始遁去。边军亦死伤数人，亦云险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