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之外，只有老王对他好。而且，爷爷最终都背叛了他，是老王将他从那里带了出来，给了他这五年平静快乐的时光。所以，今天看到老王躺在门口，像死了一样，庄生忽然间就觉得世界就塌了，那种无助，就好像他亲生父亲死的那天，看着爷爷对他的冷漠，他心里生出的那种绝望。所以当他看到老王又活过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自己此刻内心所经历的这大起大落，只能用这种唠叨的方式来释放。
老王一边随着庄生的步子拖行着，一边轻声嘀咕：“老子本来就不姓王！”
庄生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赶紧扶老子进去躺下！”老王又吼了起来，声音比之前已是中气足了不少。庄生见他声音大了，吊着的心也放下了点，心情一放松，也就懒得跟他抬杠了。扶他进去躺下后，又忙前忙后地忙了一阵，直到后半夜才被老王嫌弃地从房里赶出来。可他不放心老王，想了想，索性从自己房里抱了铺盖在老王门前歇下了。
睡到朦胧中，忽然听得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嗡嗡地作响。他想睁眼看看，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背后的屋内，有金光透出，金光内，有一个个细小如蝇的字体在里面沉浮。那嗡嗡地声音，仔细听，像是无数人在诵经。
“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如果庄生醒着，肯定能听出来。老王虽然从来不教他经文，但寺里经常会有香客送来手抄的经书，其中地藏菩萨本愿经最多，庄生偷偷地看过一些。
诵经声随着时间越来越响，逐渐变得震耳欲聋。可庄生还是没醒。忽然间，门无风自动，往里面打开了。金光从门内倾泄而出，如水一般，丝毫不漏地注入到庄生的身体里。庄生眉宇间那个不太显眼的印记却忽然变成了金色，熠熠发光。印记只有指甲盖的大小，仔细看，可以看出这是一条龙的形状，正盘睡着。
金光源源不断地从房间中涌出，涌入庄生的身体。庄生眉间的龙形印记忽然动了。它就像是刚刚睡醒一般，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四处张望，而后竟准备冲天而起，却似乎是被一股什么力量给拦了下来，在庄生的眉心处左突右冲地，怎么也逃不出。眉间的皮肤一鼓一鼓，持续了许久，金龙像是累了，重新又盘踞了回去。
这时，诵经声逐渐减弱，这屋里的金光逐渐削弱，直至不见。庄生翻了个身，嘴唇动了动，不知喃喃了什么。
五年来，庄生第一次睡了一个懒觉。要不是屋里的老王一脚将他从门口的石阶上踹了下去，他可能还会睡下去。
庄生揉着眼睛站起来，看着门口站着的那个老王，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你……你好了？”庄生都结巴了。
老王两眼一瞪，道：“怎么？你真希望我死啊！”
庄生忙摆手，开口要解释，老王不耐烦地挥手：“赶紧去做早饭！饿死了！”
庄生哦了一声，卷了铺盖就准备走，走出两步，想想不放心，又回头问：“你真好了？”
老王脱下一只鞋子，作势就要扔过来。庄生拔腿就跑了。
老王在背后看着这个溜得跟兔子一样快的身影，忽然脸上流露出一些悲伤，叹道：“还真是有些不舍得啊！要是没了这小王八蛋，这里的日子得多无聊啊！”
说罢，老王举目打量了一下这不太整洁的破庙。忽地，破庙的大门被东西从门外推开了，大黑黑溜溜的大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老王。它立马就挤了进来，奔着老王就过来了。
老王见它过来，眼睛一瞪，哼了一声，道：“昨天逃得倒是挺快！”
大黑摆着尾巴，凑过鼻子来在老王身上拱了拱。老王一脚踹开它，骂道：“别来这一招，我不是庄生那小子，我不吃这一套！”
大黑坐了下来，仰头盯着老王，黑亮的眼睛里竟有些委屈的意思。
老王愣了愣，露出无奈地表情。而后微微一叹，道：“回头你跟着他一起下山吧，你在身边，我也放心些！”
大黑眼神里掠过一丝茫然后，忽然就猛地站了起来，一边发出喝喝喝的声音一边又不停地来拱老王。
老王又是一脚踹开他：“干嘛！难道要老子陪着他一辈子？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关老子屁事！”
焦躁不安的大黑忽然就静了下来，看了老王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了。
老王愣了愣后，忽然大怒，骂道：“他奶奶的，连只猪都敢跟老子耍脾气了！”
庄生做好早饭来叫老王去吃早饭的时候，看到老王门口放着一个包袱。庄生一愣，进门就问老王：“你要出去？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老王放下手里的一本经书，这经书他以前从来不看。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错了，是你要出去！”
庄生怔住，好半响没回过神。他要出去？要下山？
庄生忽然想到了昨天老王受伤回来两人吵架时说的那句话。庄生一下就慌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颤着声音问：“你要赶我走？”
老王见他这样，原本装的冷酷也绷不住了，烦躁地皱起了眉头，喝道：“哭什么哭！一个大男人整天哭哭啼啼干什么？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这么能哭呢！把眼泪给老子流回去！
老王这一顿气急败坏地吼，让庄生怔住了，回过神来后，也是犟嘴吼道：“眼泪怎么流回去！你流给我看看！”
老王气急了，抬手就给他那头发浓密的脑袋上来了个爆栗，疼得庄生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出来了。
老王最见不得庄生的眼泪了，更加烦躁，但也知道，吼对这小子没用。这小子的脾气这辈子好像是他儿子一样，吃软不吃硬这一点倒是像极了他。老王只能强压着怒火，放低了音量，尽量温和地劝道：“难道你还真想在这山上陪我这老头子一辈子？那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你跟我一起去死？”虽然尽量克制，可这话还是不好听。
“对！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反正我活着，除了你之外，没人当我是个人！”庄生就是个犟嘴的脾气，下意识地就喊了出来。
老王愣了愣，看着庄生满是倔强的脸上隐藏着的脆弱，再想想当时把他从罗庄抱回来时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他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第一次柔了声音宽慰：“傻孩子！是人还是妖，在于你自己的心！别人说什么，不重要的！”
老王声音一柔，庄生就更觉得委屈了。想自己做牛做马做了五年，他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哪有这样的人呢。于是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又问：“那我到底是人还是妖？”
老王见他又哭，顿时又烦躁起来，也没了继续哄的心思，气吼吼地问了回去：“你觉得自己是人还是妖？”
庄生反倒安静了下来，眨巴着两个眼泪汪汪的眼睛，看着老王，瘪嘴咬唇的，半响，声音很低地回答：“我觉得我自己是人，但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王打断：“你觉得自己是人，就做人！别人怎么看，关你屁事！”
庄生闭了嘴，没再说话。其实，他刚才剩下半句没说出口的话是：他想作妖！
他觉得做妖更好，只要他不吃人就行。就像大黑，多好，每天开开心心，混吃混喝的。不像人，他总是要被人评头论足，指指点点，有点什么不好，还要怪到他身上。
可老王脸上的烦躁，让庄生将这些话都咽了回去。
老王见他忽然安静了下来，就对自己的暴脾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要赔礼道歉是不可能的。他哼了一声，生硬地说道：“你吃过早饭就下山！以后这里就不要回来了！”
再次听到老王说这句话，庄生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老王是心意已决。他看了老王一眼，哦了一声，低头转身，拎了门口的包袱就走。
这下老王郁闷了，朝着他背影喊：“混小子，你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庄生停了脚步，想了想，说：“我不在，你记得按时吃饭，衣服洗勤一点，起码十天要换一回！还有，别忘了给大黑小白他们喂食！”
说完，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其他好说的了，就走了。
老王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其实已经有七尺高，却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鼻子的庄生背影，莫名地觉得眼睛有些酸！
老王觉得这样的酸，有些丢人。骂骂咧咧了一句，转身进屋，将门砰地一声给甩上了。
庄生早饭也没吃，开了寺门就走了。出寺门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有一丝侥幸，他从来走不出这山，要是这次也走不出，或许老王就不会让他走了。
可他走出去了。庄生第一次站在半山腰转头看着之前五年从来没走出来过的那片树林，心里满满的都是难受。
他不傻，他只是不愿意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