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汉冶萍
1911年夏天的上海，和几年前相比，显得更贴近时代前沿了。虽然还是有很多留辫子、身着长袍马褂的人；但在租界区以及附近一带，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剪掉了辫子，脱下了长袍马褂。约瑟夫和随从入住外滩汇中饭店，早有属下订好了面向江面的“豪华江景房”，不必再像上次那样混迹于小旅馆之中。
汇中饭店在后世有个更有名的称呼——和平饭店，就在一年多前，来自清国、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俄国、扶桑国、意大利、荷兰、葡萄牙、奥匈帝国和暹罗（泰国）、波斯（伊朗）等13个国家的41名代表齐聚一堂，在此召开“万国禁烟会”，共商禁烟大计。不过看效果么，差强人意，这片土地上的白银因为鸦片大量外流，最后清政府在列强压力下无力禁烟，甚至也在国内放开鸦片种植——用土烟驱逐洋烟。然后呢，直到几十年后，北洋、国民政府统治时期，各路军阀还靠大烟养兵。
抛开脑海中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约瑟夫打开窗户，眺望黄浦江面，不过看到的东西却是让人皱眉——挂着米字旗、膏药旗的军舰横行江面，而所谓的龙旗，在这里毫无踪影。
约瑟夫关上窗，不再去看外面的“风景”，国家积贫积弱，这不是他一个匹夫所能改变的，更何况，现在的自己，已成“外人”，已成所谓的“侵略者”。
自嘲地笑了笑，好像自己来此本身也是为了干一件所谓侵略者才会做的事情。
就在约瑟夫一行入驻和平饭店的第二天，在一群保镖的保护下，一位清国官商也来到了“和平饭店”。
见到来人，正在等候着的约瑟夫连忙起身，用一开始显得并不太流利的中文（太久没使用）招呼道：“阁下就是赫赫有名的盛大人么？在下奥国约瑟夫。”
盛宣怀作为有名的买办、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见惯了能说一口“流利”汉语的洋鬼子，对此也不意外。“约瑟夫先生有礼了，盛某区区薄名，不足挂齿，倒是先生，年纪轻轻居然精通汉语，让人称奇。”盛宣怀回复道，礼尚往来，互相夸奖的事情谁不会。
约瑟夫汗颜，总不能说自己前世说了二十多年的汉语吧，只得含糊道：“几年前我曾和叔父来过贵国，所以学会了一些汉语，这是世界上最精妙的语言，学了很久也才学到一些皮毛而已。”
“几年前？”盛宣怀疑惑道，“想不到约瑟夫先生和这片土地这么有缘。”
“是的，几年前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无知少年，不知何为忧愁，直到叔父死在这里，才发觉生计之艰难。”约瑟夫陷入了哀伤的情绪里，缓缓说道：“我很敬佩东洋人，可以面对机关炮发起万岁冲锋；但我并不喜欢东洋人，除了那些女人。”
“为什么？”盛宣怀疑惑道，“奥国和扶桑似乎没直接的利益冲突吧？”确实，如果说清国人恨扶桑很正常，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奥国人，怎么恨起了扶桑人呢。
“因为扶桑人的炮火带走了我最后的亲人，这算理由么？”约瑟夫低头自语，但声音刚刚好，让房间内的盛宣怀等人听清楚。“所以，这次约见，想必盛大人也知道我的目的了吧？”
对于眼前这位老人，虽然后世评价不一，但约瑟夫还是充满了敬意的，就冲盛宣怀创造了11项“神州第一”：第一个民用股份制企业轮船招商局；第一个电报局；第一个内河小火轮公司；第一家银行——通商银行；第一条铁路干线京汉铁路；第一个钢铁联合企业汉冶萍公司；第一所高等师范学堂南洋公学（交通大学）；第一个勘矿公司；第一座公共图书馆；第一所近代大学北洋大学堂（天津大学）；第一个创办了中国红十字会……
种种功绩，虽不能掩盖其缺点，也不能弥补其犯下的错误，但作为“后人”，不能忘本。
虽然早就得知消息了，但听到约瑟夫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盛宣怀还是感到了一阵悲哀，同时，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自己名下的汉冶萍公司就像那香饽饽，谁都想来咬上一口。
汉冶萍，前身是湖广总督张之洞耗资五百万两白银创办的汉阳钢铁厂，只不过因为种种问题，经营不善，亏顺严重。1908年，盛宣怀奏请清政府批准合并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成立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由官督商办转为完全商办。现在，这家公司有员工七千多人，年产钢近7万吨、铁矿50万吨、煤60万吨。是清政府惟一的新式钢铁联合企业，也差不多是清政府统治末期最重要的重工业。
作为汉冶萍公司的总理，盛宣怀也不愿这家公司被外国资本渗透，可惜，事与愿违。几年前第一次股东大会拟招商股2000万银元，至宣统三年（1911年）只招得800万元。1908-1910年盈余，今年么，根据内线传来的情报，亏顺看来是不可避免了。
如果这样继续发展下去，汉冶萍的生产经费就得靠借债维持。这也是后来这家企业面对东洋资本的入侵，毫无抵抗力、签订许多苛刻借款条件的原因。后世统计，截止1930年，汉冶萍总计借日债32笔，总额为日元5060万、规元390万、洋例银82万两，逐渐为东瀛钢铁垄断资本控制，炼钢炉大部分关闭，几乎蜕变为单纯为扶桑国采矿的企业。
虽然目前的汉冶萍陷入了困境，但盛宣怀也不想签订什么不平等条约，他自觉时日无多，不想再背负骂名、遗臭万年了。“汉冶萍的情况还算很好，如果贵使打的主意是想并购汉冶萍，那是不可能的。”
“我目前对遥远的一家钢铁厂还没那么大的兴趣，或许只是为了单纯给东瀛人制造点麻烦吧。至于盛大人，汉冶萍的情况大家心中都有数，何必隐瞒。”约瑟夫玩味地说道。
“你这是刺探情报，这是间谍行为。”盛宣怀看起来很是愤怒，直接点破约瑟夫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盛大人言重了，谈不上什么刺探，东瀛人那里的情报恐怕更详细吧。”约瑟夫说道，“至于条件么，也不会太苛刻，我们会提供资金贷款，协助你更好地管理这家企业，甚至可以更换老旧的设备，培训技术工人，要求么也很简单，只是提供一批钢轨、生铁、铁矿砂等物就好。”
“这还简单？”盛宣怀无语，不过上了年纪的人也不再那么气愤了；又或许是跟随李中堂多年，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了吧。
“很简单，我们也会付钱购买的，虽然不会出高价，但也不会低于正常市价的。”约瑟夫说完，端起茶杯，“大冶除了铁矿，应该还有其它矿产，有机会我们也可以协助贵国开采。至于条件么，我想那些日本人应该不会比我们提供的更优惠了吧。”
盛宣怀看重眼前这位年轻人汉语越说越流畅，不在生硬，像是无师自通般；还懂得东方人端茶送客的礼数，很是惊奇，不过对方的话语听起来虽然诚恳，但并不顺耳；当下告辞离去。
“盛大人回去后可以慢慢考虑，远东贸易公司随时恭候大驾。”约瑟夫的声音在盛宣怀的背后响起。
原本是无力进一步向远东扩张的，但有着“百里黄金地，江南聚宝盆”之美誉的大冶实在让人难以放弃：黄金、白银产量居湖北省之冠，硅灰石储量居世界第二；煤储量数千万吨；铜储量数百万吨，铁矿石储量数亿吨，还有超过十万吨的黄金储量。光看数据就很让人眼红了，如果能暗中操控汉冶萍这根线来开采这里，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再不济，汉阳铁厂也不能直接拱手相让于东洋人。
至于盛家答应与否，答案很明了了，唯一的变数就是，约瑟夫的条件不知道能否打动盛家；还有，盛家能不能抵御住扶桑的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