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重门打开时，慕桩看见婉星云正在透明的舱壁前眺望浩瀚星空。她大概还是在眺望征途前时代的太阳：大概是思乡病又犯了。
她的身体和陈慕桩有120°的交角，让人看了分外不适。陈慕桩看了看脚下，自己明明是按照“正确”的角度进来的，也就是和仪表盘所在的那个墙面垂直；但这种几何关系不过是出于他的强迫症。巨械β不模拟重力，婉星云有权拿任意一个面作为她的地板。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陈慕桩立在门口说。
“我最近老在这里。”婉星云说，“心思太重，指挥舱能让我平静。”
陈慕桩摘下面罩，闻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花朵的香味。——“花香味”是对一种化工合成的气味的通称。他惊讶道：“你好奢侈！虽然确实是挺好闻的。可是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充填空气已经接近于一种特权了，你还施放花香，不是有点过分了吗？当然，花香味很容易合成，但因为只能用于你们的避险舱、指挥舱和巨械δ这些极少数不漏气的舱室，所以早在征途后三年就已经停产。再不贵重的东西，当只有你一人能享受时，那也是太奢侈的。等星文明希望我们这套班子都能和大家共甘苦。”
婉星云沉思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只是抬起头，深深凝望着远方的星星说：“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
陈慕桩蹬了一下飞进来，第二重门随即关闭。他的身体依旧和婉星云有着120°的交角。花朵的香味愈加浓烈了。
“我想，我们到了该做出一些改变的时候了。”陈慕桩说。
婉星云轻轻皱着眉头思考着，好像并不觉得这个想法多么有新意似的。她转过身来，目光逼人，像考官般居高临下地说道：“解释一下吧。”
陈慕桩说：“你可以先把身体的角度调正过来吗？你这样我很难受。”边说边按着脖子。
“说吧。”婉星云催促道，却没有把角度调正。近来她的方向感有点异常，正立时，总感觉自己要掉下去，只有歪斜过来才有安全感。心理咨询师说她这是迁移到陌生环境后的水土不服的症状。她不想跟陈慕桩说这些私人的事，可是她今天这轻微的冷淡令陈慕桩有些不适应。
陈慕桩快速回忆了一遍想说的内容，深吸一口气，说：“你不觉得今年的变故太多了么？焚化工厂沦落了，广播中心掀翻天地，再生工厂无故停摆——再生工厂的事，稍后再仔细说吧。我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们正逐渐走近一种全面失控的状态，好像只要手指轻轻一弹就足以动摇等星文明生存的根基。
“为什么我们这十年来哪怕再艰苦都没有遇到过这种变故？为什么偏偏是十年之后才出问题？我一直在思考，直到今天我遇到一个清洁工。他说：‘我们都老了，世界也老了，所有失灵的东西大抵如此吧。’那时我真的感受到了他的悲哀！我忽然听懂：我们变了，世界变了。都变了，只有当初定下的规则却没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等星文明需要的是一次系统性的变革。现在的一切规则都已经制定很久了，字里行间还带有征途前和征途中时代的思维印记，这么多年过去，都已经老了、旧了。我们必须做出一些改变。”
陈慕桩长舒一口气，心里如卸下一块巨石。现在他逐渐淡定了下来，静静地等待婉星云回答，静得仿佛舱里没有空气。没想到婉星云听完，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你也这样说啊。”
陈慕桩心里一惊：“有什么不对的吗？”
焦虑从婉星云的眉间流露出来。她说：“还记得上次我约你来这里一叙，我问了你什么问题吗？”
“你问我，巨械座缺了什么很根本的东西。你说是生态。其实我想说，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完全认同你的看法……”
“没关系，你有你的看法。我只是想说，我知道什么应该改变。”她不注意打断了陈慕桩的叙述，“但我一直在抗拒那样的改变。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我们的生产力是机械，而不是生态。——我们的整个物质大循环需要像钟表一样精确地运转，而我们只能是它的一个零件。我们需要做的那种改变，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更加适应作为零件的生活。我们的生命将得到保障，但我们的文明将遭到毁灭，成为一个虽生犹死的文明。这是我们一直为之努力的结果吗？”婉星云扭头看着慕桩，做出一个似乎并不太苦涩、却有些空灵的微笑。
陈慕桩觉得这不可思议，反驳说：“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去适应机械，而不能让机械适应我们？生态说到底，不也只是一种复杂而精巧的机械吗？”
“机械跟机械是不一样的……”
陈慕桩抢说：“别纠结这个了。现在的局面是方方面面都在出问题，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生存总比死亡要好，至少还有实力东山再起，你说不是吗？如果你还不信的话，我先跟你汇报一下再生工厂的事情？”
“好吧。”婉星云说，“但请让我说完最后这一句，你刚才说‘我们变了，世界变了’，这是不对的。你那位清洁工的原话是，我们都老了，世界也老了。生态是常新的，机械却会老，作为零件的等星文明，终将和巨械座一起老去。好了，你接着说吧。”
接着他们说了一会儿再生工厂的情况。两个人之间始终保持着120?的交角。花香味淡了下来。
若夕等在门外。
陈慕桩出来时，若兮的的手稿上已经整理了满满的一堆笔记，关于这两天的所见所得。她看见陈慕桩，不无紧张地拥上去问：“怎样？你们说了什么？”就好像陈慕桩是刚走出考场的学生。
陈慕桩没提及那些哲学上的讨论，只说：“她被我说服了。七天后紧急召集联席会议，应该会有一场很大的变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