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奇怪的有机系统真是可怕,任何冷血的机械都不会让人这么紧张的。慕桩所在的那个空泡缩小的速度减慢了一些,但他还是出不去。眼前的几个人反复地推推挤挤、交换位置,说着慕桩听不见的话语。那种动态十分紊乱,慕桩失去了方向感。
慕桩闭上眼睛思考,觉得上次突围失败,是因为空泡太显眼,容易被人认出。再次尝试的时候他突发奇想换了一种方式,请身边的几个人都冒充自己,各自开辟一条通路闯出去。这样做的结果就如若夕后来看到的那样:“水滴”表面陆续钻出七八个人来,以他们为中心,人群碎裂成了七八瓣。就像一块石头炸开那样,碎成了小块,甚至粉末。
若夕熄灭警报灯,松了一口气。
陈慕桩看到若夕时,脸上写满了惊喜。巨械座那么大,能碰到你真高兴。而若夕却没有心思寒暄,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陈慕桩:“你看,这里每天送来等待处理的无机物明显比实际产生的垃圾要少,特别是清洁工收集的零散垃圾更少得可怜。我问了他们这是为什么,也没有人能说得上来,连负责人都说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有人告诉我说,最近来送货的越来越少,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为什么。”
陈慕桩恍然大悟,难怪他也觉得不对劲!原来,整个再生工厂已经处在半停工状态了。
此时再审视再生工厂,一切就都清晰了起来。那些投料工人看似忙碌,实际却是在打发时间——他们竟然是在用手一把一把地把无机物粉末往投料口里塞,而不是用网兜!亲身体会过你才知道这其中的差别。这就像是爬行和坐升降梯的区别,绝不是情怀的问题。时间,对这些人而言,成了负担,成了待解的寂寞。
陈慕桩从背包中拿出几张草稿纸,简单地把一个基站位置标在图上。又把纸收起来,对若夕说:“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去调查一下吧。我还算有一点时间。如果确实像我们担心的这样,那可是件大事。”
“嗯,好。去哪?”
“巨野港,随船到巨械δ去。路上注意有没有清洁工,有的话顺口问问情况。”陈慕桩回答说。
他们爬着爬着,慕桩在一个繁忙的路口停了下来。这是一个三轴路口——横轴、纵轴、竖轴,其中竖轴是一个名叫“冰河”的大通道,横纵轴则顺着钢铁的枝桠分布着不少近两年才被扶持恢复的商店和服务场所。当然,大多是没有墙的,因此只好用一些不顶用的铝板做个视线遮挡,并且派保安二十八小时来回巡逻。
若夕左右看了看,心中还疑惑呢,这里也没有清洁工啊,停下来做什么?但还没来得及继续向前爬,一个铝皮罐头空盒像飞镖一样飞过来砸到了她的肩膀上。若夕疼得叫了一声。
陈慕桩见状,赶忙去看她的压缩衣有没有破损。铝皮空盒边缘锋利,近年来因压缩衣在真空中破损而致残、致死的案例中,大约有六七CD是因为类似的铝皮空盒。所幸的是,若夕的压缩衣质量好,衣服上只留下了轻轻的刮痕,用胶水抹一抹,大概还能撑一两天。
这里刚把胶水抹上,那里又看见一把刻字用的刻刀惊悚地打着转飞过来,恰似一件暗器。还好这次慕桩眼疾手快,挥着一叠稿纸把刻刀打掉了。
两人都加强了警惕。这下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些店面用铝板围起来并不是作为视线遮挡,而是用来挡高速垃圾的。
明白了这个,慕桩和若夕却更加疑惑:这路口本是重振商业的重要基地,人来人往,怎么会居然有这么多垃圾?清洁工都不管的吗?
等了几分钟,若夕忽然挥起手,慕桩看去,只见一个白影闪过。细看之下原来是一个熟练清洁工,从速度来看至少做这行有5年了。奇怪的是他在这个路口并不停下,更不管这些垃圾,而是凭着惯性向前一直冲去,有时靠近金属壁还会用手加速。直到前方挡着东西了,就忽然一个动作打过去,让自己偏转了方向继续前进。
这看起来是个奇怪的游戏。接连又有若干个清洁工的身影闪过,却没一个停下来干活的,而都是在玩这种危险游戏。陈慕桩对他们的冷落感到讶异。据我们所知,自从六年前清洁工队伍被再生工厂收编后,他们一直都维持着严格的考核、也会根据考核结果予以有影响力的赏罚,一直以来收效良好。现在这却是怎么了?是给他们考核的人离职了吗?
四面的废物飞一样地袭来,慕桩和若夕都有些疲于应付了。这样的环境竟想用来重振商业?真是好笑!忽然慕桩一声惊叫,好像来了个巨大的废物!正想着惹不起躲得起、要赶紧避开,才发现那也是个人,是个正朝着自己来的清洁工,只是身材瘦小一点。这下慕桩反倒不想躲开了。那个清洁工看到前方的“障碍物”陈慕桩,手上做了个准备姿势,到靠近陈慕桩时猛一用力,将他推到了一旁。不巧的是,也许他缺少一点躲避活人障碍物的经验,这一推之后方向失去把握,最后不得不在金属骨架前强行做了个急刹车,手臂上一阵生疼。
慕桩轻松地笑了,那个清洁工也毫无怪罪的意思,默契地相信这只是个玩笑。若夕迎上去,问出了那个问题:“这里漂浮着那么多无机废弃物,你们从来都不整理的吗?这不是你们的工作吗?”
“工作……有意思吗?”他斜斜地看着若夕,这样反问道。
慕桩扶着他的面罩,把他的头掰过来贴着自己的面罩,轻声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你们的责任。”
清洁工笑了。他也不为自己辩解,坦言道:“是的,你说的很对,我有这个责任。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我不能强迫自己一直做那样无聊的事。当然,我也不否认可能我纯粹就是懒。”
慕桩注意到他说的是“我”,没有“们”。这是一种颇为自我的思维,谈不上好或者不好,但反正跟前代工人不那么一样。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刚从再生工厂回来,你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吗?那里无机物已经少到了严重不正常的地步了,特别是本该由清洁工收集的无机废弃物,现在少到几乎没有。这样下去,整个循环都会崩溃的。”慕桩坦白地解释说。
那清洁工的表情忽然失去了豁达而变得沉闷,慕桩看着他、他看着小块小块的天空和星星。慕桩好像看出了他将要给出的答案。
“很多人离开了。一切都变了呢。”他说,“虽然我每天的工作照旧,我的财产也有增无减,但时间一去不回头了呢。当年的故事,都已经回不去了。我们都老了,世界也老了,所有失灵的东西大抵如此吧。”
此话难懂,慕桩和若夕分别陷入了一个科学家和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沉默。
“飞来飞去一点都不酷。要是撞上东西,骨折是家常便饭。要是撞上人,那恐怕连命都没了——要么撞死人被判了,要么被那个被撞的人给打死了。哈哈,哈哈哈!”清洁工转身欲走,却最后贴着慕桩的面罩留下这些话,“我很羡慕你,你有我想要的一切自由。可能的话,我不希望我认识的每一个孩子将来当上清洁工。”
此后的一路上,慕桩和若夕话变得很少,彼此都在思考清洁工的话。若夕感慨着清洁工的命运,慕桩则暂时放下时间与自由的论题,不由自主地由清洁工想到之前在焚化工厂、广播中心和再生工厂所遇见的一切。在巨野港搭上一班救生舱之后,慕桩忽然说:“我决定不去巨械δ了。我要去巨械β,找婉星云。”
然而若夕还是连哄带骗地拉他去了巨械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