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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山的道路似乎比上山时漫长了许多。日轮西斜,饥渴和疲乏如同龇牙咧嘴的猛兽,冷不丁地向蒙克图袭来,他每向下迈出一步,都觉得十分沉重。行至半山坡时,旁边的丛林里传来一阵和尚敲击木鱼的声响。那声音很有节奏感,清脆而悠然,幽静的山谷中似乎处处都萦绕着它的回声。那声音听来很近,仿佛只有几步之遥,可是当他按照预测的方位找到它的发源地时,它却又跑到了另一个很近的地方。那声音像是跟他捉迷藏,让他一连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扑了空。蒙克图最后只好放弃了。他正打算回返时,猛然间却发现了隐蔽在丛林深处的一座建筑物,便又匆匆走了过去。那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木鱼声的发源地,而是一座废弃的佛殿。殿门上的铁锁绣迹斑斑,门窗上所有的玻璃都已被蜘蛛网取代,墙壁上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痕迹。一派荒凉破败的景象让他感到兴味索然,甚至有些阴森恐怖。他从一个窗口向里面看去,昏暗的室内背景下,矗立着一尊十七世达摩祖师的塑像。达摩祖师显得十分魁梧,面部的风尘和躯体上斑驳的鸟粪都无法掩盖那种内在的神武和威仪。佛像的肩膀上蹲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猫头鹰,一双黄色的眼睛正愤怒地盯着蒙克图。在短暂的对视中,他凭借一个美术专修者的眼光,迅速地捕捉到了一位艺人独运的匠心。他的心灵正为那鬼斧神工的艺术魅力感到震撼时,猫头鹰的眼睛便眨了一下,脖子也向前伸了伸,像是要告诉他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活物。须臾间,寂静的林了里生出一阵怪异的声响,大大小小的树冠仿佛忽然间得了灵性,不停地摇曳着,一股阴风从他的背后袭来,吹得他一连打了几个冷战。他顿觉瘫软无力,只好坐下来倚墙而歇,在一缕阳光的抚摸下,恍恍惚惚进入一个遥远的梦乡。他的灵魂穿越了现实的时空,独自游历在一片原始的森林里。那是一个幽暗的迷宫,一条隐隐约约的小径像蛇一样蜿蜒着,引他走进一个神秘的生物王国。他感觉被一匹豹子秘密地跟踪着,并始终与他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他放慢脚步时豹子也放慢脚步,他停下脚步时豹子也停下脚步。为了甩开这个吃人的家伙,蒙克图便以最快的速度向前猛跑,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时,回头一看,豹子还是像影子一样尾随着。森林的尽头是一座湖泊,从轮廓上看,就跟他家乡的巴盐淖尔湖一模一样。蒙克图想,只要自己能游到湖的对岸,豹子就只能望湖兴叹了。可他正要跳下去时,却发现一尾巨头鲸张开血盆大口在湖里等着他呢。似乎一切都要结束了。蒙克图仰天长叹时,灰蒙蒙的穹隆里,一只巨大的老鹰正摇曳着双翼,它的身体像是被粘贴在空气中一样,纹丝不动地停留在他的上方。这家伙显然也在捕捉向他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蒙克图转过身时,豹子已经离他很近,身上那些铜钱似的斑点很清晰地跃入他的眼帘。就在他上天无路人地无门的当儿,豹子摇身一变,便将真身隐去,化做一团白色的雾气,向湖边徐徐地弥漫过来。与此同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渐渐地现出身形。那女人好生面熟,使他油然想起小时候在巴盐淖尔湖畔玩耍时,遇见的那位蓬头垢面的老尼姑。那女人站在一片杳无人烟的穷荒之中,用幽幽的眼神盯着他。那女人神态诡秘,说出话来却是一副十足的男人腔。那女人说:“我叫浮吉尔,是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幽灵。”

“浮吉尔?”蒙克图诧异地说。

“是的,我就是浮吉尔。”那女人说,“看样子,你好像知道我的名字。”“我在《神曲》里头读到过这个名字。”蒙克图说,“刚读过不久。”

“那就是我。”那女人说,“我就是《神曲》里的那个浮吉尔。”

“那个浮吉尔应该是个男人,”蒙克图说,“可你,看上去咋像个女人?”

“地狱里没有性别之分浮吉尔说,“只有罪恶的大小之分。”

“这么说,许多年前,你领着一个叫但丁的诗人,游历过地狱跟炼狱,对吗。”蒙克图说。

“对。”浮吉尔说,“我这次又奉了上天的旨意,前来带领你游历地狱。”“不管咋说,你先救救我吧,”蒙克图说,“你看,那水里头的,还有那天上飞的,都想吃我。”

“那两个家伙在比试内力,不是冲着你的。”浮吉尔说,“你再仔细看,老鹰已经撑不住了,它很快就会成为巨头鲸的佳肴。”

蒙克图再次仰望时,那只老鹰果然在一寸一寸地接近水面,而且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不消片刻,就掉进了巨头鲸的嘴里。巨头鲸摆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便在湖面上掀起一柱两米多高的巨浪,然后慢慢地向湖的深处隐去。

白昼渐渐地消逝。蒙克图跟随浮吉尔在黑色的森林里穿行着,脚下铺了一层由多年的落叶败枝演化而成的腐殖质,踏上去松软而绵厚,感觉甚是舒坦。他俩不觉来到一个巨大的山门前,山门的横梁上刻写着四个英文大字:。。。11。『7册抓X(地狱之门浮吉尔说:“我们已经来到幽冥界了。”

“你真的要带我下地狱吗?”蒙克图问。

“是的。”浮吉尔说。

“我刚刚读完《神曲》的《地狱》篇,”蒙克图说,“那里的情况我全都知道,我想,就用不着再去了吧。”

“可这是你命定的行程浮吉尔说,“如果不去,你是走不出这片森林的。就这样,蒙克图在浮吉尔的带领下步入了地狱之门。这是一座典型的欧式地狱,它坐落在一个巨大的环形山谷中,里面幽禁着宇宙间所有的罪恶。这些可怜的幽灵生前都曾是亚当的子孙,他们曾将荒淫视同法律,也曾是自以为是的饕餮者。在这里,它们将面对永劫的黑暗,它们冒着倾泻的黑雨在黑色的泥潭里挣扎,它们只能用牙齿咬住自己裸露的身体去消磨痛苦。有一个幽灵竟然在黑暗中看见了蒙克图,便声嘶力竭地冲着他叫嚷起来:“那是谁,胆敢没有死就走过这死亡的国度。”

“是上天命令我将这个人带到这儿的。”浮吉尔说,“我还得将他从这儿带出去。”

“好差使尽让你他妈的摊上了。”那幽灵抱怨说,“上天咋就不派我出一次差?”

“那你就问上天去吧。”浮吉尔说,“我这也是奉命行事。”

蒙克图最不忍心看到的是一些奔驰在蛇群中的赤裸的幽灵。从这时候起,他不得不闭上双眼,拽着浮吉尔的衣服向前摸索。浮吉尔是地狱里唯一穿着衣服的幽灵,也许是因为它此刻正在执行上天的使命。不多时,他俩便来到一条沸腾的血河旁边。那些被热血烧煮的幽灵们发出的撕肝裂肺的哀哭,使蒙克图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他慌乱地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两块布料塞进了耳朵。就这样,所有心灵的窗口被关闭以后,蒙克图便进入了一种绝对的黑暗与宁静。许久以后,他感觉眼前倏地出现了一道亮光。浮吉尔说,那是一条天路,沿着它就能走出地狱,到达炼狱山,最后进入极乐的天堂。蒙克图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可眼皮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了。他从耳朵眼里拉出那两块布料,蒙昽中便听见一只神鸟在呼唤。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将眼睛睁开,可这时候,他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发现自己的脊背依旧靠在佛殿斑驳的墙壁上,梦境里的神鸟还在不停地呼唤。蒙克图站起身来,这才意识到那奇妙的声音原来是从佛殿里传出来的,仔细看时,蹲在佛像肩膀上的那只猫头鹰正在纵情地鸣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木鱼的敲击声已经消逝,丛林里寂然无声,只有几棵最高大的树木微微地摇曳着傲岸的身姿。蒙克图久久回味着刚才的梦境,发现它跟但丁游历地狱时的情形太相似了。这些日子,他在废寝忘食地阅读但丁的《神曲》,大概是读得入了境,才会出现这种类似神游的景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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