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尽头坐落着一个很大的院落，门口的铁栅栏告诉人们，这可能是一家养殖专业户。老尼姑说：“这户人家财运不错，只是栅栏里面有一股秽气，他们想必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咱们进去化缘，顺便也好助他们一臂之力。”
老尼姑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证实。这户人家原先饲养着上千只松鼠，经济收入很是可观。可不知什么缘故，最近的两个多月里，毎天都有一些松鼠绝食而死，现在已经死掉了一大半。女主人不无忧虑地说：“是不是有人在暗地里祸害我们？看你俩也是有道高人，就请给我们拨治拨治吧。”
老尼姑走近栅栏一看，不假思索地说，是食物的问题。
“咋会是食物的问题呢？”女主人说，“我们一直是用坚果饲养的。前些年喂的是带壳儿的坚果，从去年开始，为了让它们增加食量，我们把坚果的壳儿都去啦。”
“问题就出在这去壳上面。”老尼姑说，“你掰开它们的嘴看看，就会明白了。”
男主人捉了一只奄奄一息的松鼠，掰开嘴一看，这才发现口腔内有大面积溃烂。
“它的口腔是让牙齿戳破的。”老尼姑说，“对松鼠来说，坚果的作用本来有二，一是食用，二是磨损牙齿。它们吃了去壳的坚果，牙齿得不到自然的磨损就会疯长，长到一定程度，生活的本能也就丧失了。”
老尼姑最后说，从现在起再给它们喂带壳的坚果，有些松鼠还是可以挽救的。
离开这座院落后，音乐家欣喜地说：“你又做了一件济世的好事。”
老尼姑却一脸凝重地说：“这只能算是济人，济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走了这一路，我悟出许多新的道理。无怪乎师父在世时常对我说，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间。若不在人世间苦修，终难成正果也。”
“悟出哪些新的道理？”音乐家问。
“比如说呵护老尼姑若有所思地说，“大人呵护孩子，本是天经地义，可一旦超越了自然法则，上天赐予人类的许多功能就会一点一点退化。久而久之，人就像刚才的那些松鼠一样，会大片大片地从自然界寂灭。”
“听你的意思，现在的社会跟家庭呵护孩子，是不是过头了呢？”音乐家问。老尼姑点点头。
音乐家也会意地点点头，内心体验了一次慈悲般的沉重。
古克拉山和巴盐淖尔湖之间约有五百公里的距离。在这段路线上，既有辽阔的草原和茫茫的戈壁，也有繁华的城市和萧索的村庄。音乐家跟着老尼姑徒步来到巴盐淖尔湖畔的时候，已经是入夏的季节了。芦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湖里的鱼群和湖面上的水鸟相映成趣。布拉克草原绿色弥望，到处都呈现出勃勃生机。两人在湖畔伫立良久，巴盐淖尔湖的平静和美丽，很快就从根本上征服了老尼姑，也在一定程度上征服了这位游山玩水的音乐家。他们俩是从湖的南边走近湖泊的。湖的南岸长满了青草，和广袤的草原连成一片。从这里向对岸望去，是一面金色的沙坡。沙坡反射着明媚的阳光，舒缓地延伸到湖水的深处。沙坡上对称地耸立着两座高大的沙头，远远望去，如同一位少妇挺拔而丰满的胸部，仿佛全部的湖水都是从她乳房里流出来的甘甜的汁液。靠近北岸是湖水最清澈的地方，离岸十几米远的水域都能一眼看到同沙坡一样金色的湖底。水压使湖底的沙滩变得更为结实，涉水者的双脚踩在上面，就可以很舒适地感觉到它的硬度。有几座沙丘绵延地裸露在水面上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半岛。在炎热的中午，羊群从沙坡上俯冲下来饮水时，在岸边探险的鱼群便倏地转过头，朝着深水处游去。羊群里一些胆大的成员总是不满足于饮水，它们会学着牧羊人的样子跳人水中游泳纳凉，尽情地享受大自然赋予的种种惬意。湖的西岸便是大片的芦苇荡，微风吹拂时，望去却也像滚滚波涛，芦花宛如飘忽的浪花，在波涛中若隐若现。靠近西岸是湖水最碧绿的地方，也是水鸟们捕食和嬉戏的乐园，活跃在这一带的鱼群常常会遭受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湖的东岸最为平坦，在由鹅卵石铺成的一片空地上间或也长出一些稀疏的杂草。鹅卵石上面横卧着十几块大小不等的陨石，那是许多年前在外层空间里天体碰撞的产物。在一块最大的陨石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一位浪迹者刻写的诗行：
寻找那一片天堂，只是一帘梦，只有在巴盐淖尔湖滨，才与上帝最近，听湖水深处鱼语缠绵，看长风芦荡鹅羽鹳影，最是水天相连处，云烟臭臭，粼粼波光，锁天门须臾。
一群栋褐色的精灵从天的尽头走来，驻足在最深的水底行宫，于是野驼悲鸣，让我在梦幻中卒醒。
落款是牛角儿，公元一一九六年八月八日。历经风雨的割锯，字迹已显得有些模糊，但细细琢磨，依然可以辨认出来。
音乐家反复朗诵着这些优美的诗句，深为其出神人化的笔触所打动。他此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跟老尼姑分享读诗的快乐，可是，当他以老师的口吻解读诗意境时，便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也许是身临其境的缘故，他发现老尼姑对这首诗的理解远远超越了他自己。尤其是她那大智若愚的神态，使音乐家的心灵无形中又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老尼姑不动声色地说，这是一个觉悟者的心声，是一种离彼岸很近的声音，是在蛮荒的背景下，一种孤独情绪的终极的释放。音乐家此时觉得，解读老尼姑比解读一首诗有着更大的难度。
至于巴盐淖尔湖的起源，现在还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定论。当年那位戴墨镜的城里人的奇谈怪论显然是站不住脚的，那是为了骗钱而编造的弥天大谎。当地人似乎更倾向于这样一种传说，早在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巴盐淖尔湖就已经存在了。湖里的鱼儿还亲眼看见盘古挥舞着一把神斧劈开混沌的情景呢。从那时起，无论斗转星移还是桑田沧海，都没有改变过这座湖泊最初的容颜。不过，对于第一个看见巴盐淖尔湖的人，人们还是有定论的。他就是写诗的牛角儿，一个被流放边关的囚犯。牛角儿以惊人的胆气逃离了边关，凭借几个南瓜和坚忍不拔的毅力走出了北边一望无际的大漠。当他只身来到巴盐淖尔湖畔时，迎接他的是跃出水面的一条银灰色的小鱼。那时是公元十二世纪末，比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早了三百多年，但可以想见，牛角儿当时的心情应该是和哥伦布一样激动。牛角儿见湖里有鱼，就在湖边定居下来。他用那些陨石码成不规则的墙壁，将笼芨草和芦苇压在上面，便搭成了一庵简陋的窝棚。牛角儿在窝棚里居住了大约半年。他用芦苇编织成简易的渔网，就成了出没在这湖岸上的一位孤独的渔翁。他还在湖边种了一片南瓜。由于阳光的恩宠和湖水的滋润，南瓜很快就长出了极限，个头差不多有普通的西瓜那么大。他在湖边漫步时，常常听见南瓜秧拔地生长的声音，甚至能看见鲜活的南瓜一圈一圈地长大。他的主要食物来源除了鱼和南瓜，还有草原上成群结队的剌猬。牛角儿原打算在冬季来临之前离开巴盐淖尔湖，找一个人烟相对稠密的地方去过冬，但不知什么原因使他没能活到那个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