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屿腊月是必见雪的,而且由于界屿靠海,空气湿度大,往往还是不小的雪。今年腊月也不例外,还不曾到月底便鹅毛纷纷,银披如盖,海岸线都上了冻,只见村舍炊烟绕,不见半个路人往。
靠内陆点的便是别番景象,盘龙岭上龙柏都收了绿俏,岭上岩壁也半染新白,怎个看这冬景都更耐得住味,原来这天和云才是染色师,绿岭本就是画板。
长安寺大雄宝殿,僧众尽数在此一个不落,首位之上立着听禅大师和住持。
“三日后便是举贤会了,这段时间晚课三节便不用做了,多多安排会议众多事项,众多施主以及友寺同道的起居以及场地划分不得含糊,做事不细有差池者,会议后罚与禁闭抄经半月。”住持对下方僧侣们这般宣说。
一如往年,若不是初入长安寺的僧侣都习以为常,众僧领命后煞是默契的行动了起来,扫雪的、收拾房屋的、擦拭佛像的...,忙忙碌碌正如平常人家对于新年。
弓释因为个子太小,像擦拭窗户佛像的工作等都帮不上忙,便在寺门前扫雪了。正巧迎上两个僧侣,却见他们两凄凄艾艾,埋头不是,抬头亦不是。
两僧看见了弓释目光略有躲避之色,但还是上前施礼:“见过弓释小师叔。”
这两人由于刚入寺不满一年,且没有上乘慧根被方丈监寺发现收徒,便按辈分排了下来,上一辈便是弓释师兄弟等释字辈,而这两僧为法字辈,固他们比弓释年长七八岁却也得叫弓释师叔,并且得恭敬施礼。
弓释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小手,急忙还礼道:“其实也不用叫我师叔,虽然我拜方丈为师,但还不得入沙门,不必拘于礼数。”
“小师叔切勿打趣我二人了,就算不论辈分,且说小师叔对禅经的天赋以及善解他人心结就足以受我二人施礼了。”有一僧道,虽然眼神中恭敬不假,但似乎有藏着些许其它。
“阿弥陀佛,不说这个,我看你似乎有他事扰心,眼神有所不聚啊。”弓释踮起脚尖仔细瞅了瞅二僧的眼神。
“这……”一僧支支吾吾。另一僧起肘一推他,二人眼神交汇一番,被推僧人似乎有了勇气,这才道:“方才我二人去入山门前清除灌木,见左边护山大威德金刚像石座下也灌木丛生,于是我二人想将其移移,修了灌木再将其挪回来,谁知我二人协调不当,失手把金刚像推倒,正巧磕碰在一块岩壁上,如今法像有所损坏了。”
“因为我二人入寺不久,尚不能过午不食,要是被罚了禁闭半月,这持午戒恐怕难以消受啊。”另一僧道出他们难处。
“阿弥陀佛,佛曰相由心生,金刚也不可能无过,恐是大德威金刚近日禅心不稳,故此遭此劫难吧,一切有因有果,你二人也出于好心,不必自责。一会我同你们一起去见师傅和监寺师叔,你们不用言语,我来解释就好。”
“这……,有劳小师叔了。”一僧面色羞红道。
遂三人一同来到大雄宝殿,此时,监寺正与一人聊话,无暇他顾,弓释只得向听禅大师禀报道:“师傅,刚才我去扫前山门楼,发现左边护山大威德金刚法相下灌木丛生,于是想要清理,便唤来法印、法行二位师侄一同帮忙移动,但由于配合不当,将金刚法相弄倒损坏了,事出由我,弟子愿一人吃罚责。”弓释话愧于心,也不抬头看听禅大师。
“当真如此?那就等你监寺师叔忙过再作定夺。”听禅大师自是看得端倪,却不揭穿,似要埋何伏笔。
“小活佛,您可来了。”那与监寺对话的人看见这边弓释几人,忙打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前来。
近来一看,正是前些月,因为婆媳,为难于管教儿子的李员外,此时他手中拿着一封信,情绪有些激动。
“阿弥陀佛,李施主,家事可平抚?”弓释冲李员外施礼,问道。
“弓释小活佛,老朽前段时间因事耽搁,不然早就该来相谢。方才监寺也向小老儿说明原委,我这才知道此计全出自小活佛,这才来迟。”
原来,这信是写给李员外夫人的,信也很简单,大致意思是说“子女如若不适当管教,则他们一时感谢你,而成年却恨他们自己,因为懂事了也不会责怪父母;而倘若管教,子女只是一时恨父母,而将来却感谢父母。相较之下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并且夫人这般宠溺令郎,想必也不想看到令郎将来自己责怪自己,夫人定然愿意承受只这一时被其责怪之苦,而不希望看到不教之后,将来其长大责备自己一生的……”当日李夫人看信之后思索半日有余,不过也算雨过天晴,最终还是愿意正其儿子的作风。
“方才听小活佛对听禅大师说愿受罚是为何故啊?”李员外问弓释道。
“正好,监寺也在,你且一并说了吧。”听禅大师对弓释道。
“是,方才……”弓释又讲了一遍,与刚才所说无二。
“嗨,这事小老儿也插得上手,本来刚才就与监寺长老在讨论布捐,重修佛寺佛像之事,这下刚好一并处理了吧,我愿出资翻修长安寺,并且打坏的佛像小老儿愿意用铜铸一尊,以表对佛祖、长安寺以及小活佛敬意。”……
此间事了否,暂且不提。
一晃三日,举贤会至。
长安寺藏经阁前广场场面盛大,石阶上坐的分别是方丈、住持、监寺、监院、副院……,弓释等一众小辈都在下方空地坐着。两边有虔诚的善男信女,各国使节,以及其他友寺的僧众。
雪下得一点不小,温度不可谓不低。但丝毫没人离场,足见会事火热。
随着正午一过,众僧心领神会随着阶上众僧共同诵读经卷。
佛教十大经典经书《心经》《金刚经》《楞严经》《妙法莲华经》……,一卷不少,一字不漏,这般诵经之举,当真称得上佛法浩荡,一边不是沙门的众人都被熏陶的如痴如醉。
虽然只颂经正文,十卷下来也到傍晚,过去三个时辰有余。边上众人这才知道重头戏来了,不但没有等待的疲惫感,反而兴兴冲冲。
听禅大师起个禅坐,右手一伸,食指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炉子道:“天空中飘飘白雪,落于这火炉之中,可谓红炉一点雪,禅意斐然,你们可有何想言表?”众人知道会议已经到了探讨佛经,禅学的阶段。
听禅大师周围都是长安寺最长一辈,自不会回答,不过这问题一被抛出,却皆陷入沉思,眉目凝重。只是这问题本就不是考校他们的,而是底下徒子徒孙了。
“红炉中有一点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烈火熊熊的红炉岂能容得下雪?雪竟能在火红的炉中存在?这恐怕是一幅画吧!它的用意是说明没有这样的东西,正如龟毛兔角一样,并不存在。”一位年岁稍长的比丘答曰。
听禅大师笑笑,不做言语,静静地看着其他众人。明眼人自知听禅大师不满意此答案,以求他变。故不敢轻易出声,一时雅雀。
“红炉一点雪犹如黄河六月冰。如果红炉之火中有雪,那么黄河六月的季节也会有冰。法亦如是。无火不成红炉,炉中岂能无水汽?黄河六月之水,若不是源头之雪化冰消,怎么会源源不断?正是禅宗因果道理,智慧思想。”声音稚嫩,出自弓释。
“小活佛妙啊。”外围众人喝彩出声。
“那红炉和雪相较我佛学又以何做比?”听禅大师只神色一变,再做提问。
“红炉当如我教博纳万千的佛理,而雪便是我们各自苦修的众人,虽知我们自己对于诸多大道渺小如九牛一毛,却一如飞蛾扑火雪落红炉,从天穹顶上落下到炉旁,正如我们走的一生;随着气温变化雪花或者变粗大,或者变得细小了,正如我们参悟学习的一生变化,而我们愿意熔于红炉正是拾本而不忘本,也正是大道归一。落在炉外的雪是沙门之外的众人,虽然他们与我们走的路不同,但我们之间联系千丝万缕,我们融化的光便能使他们见得光明。”弓释合十的双手已分开,一只手平摊而出,随着他掌心的方向看到的正是那些来听法的人们。
没有嘈杂的喧哗,外围的众人这次只是整齐的鼓了掌。
“呼,禅学果然难不倒你哦。”听禅大师泄了口气。周围师叔、伯还在慢慢品味弓释的话语。
“换个世俗的问题,考考你们的尘缘罢。”
“说某镇有一大户,共讨了四个老婆,第一个伶俐聪明,整天对其形影不离;第二个是抢来的,生的美艳;第三个沉溺于生活琐事,让他过着安定的生活;第四个老婆工作勤奋,东奔西忙,使丈夫根本忘记了她的存在。一日,大户欲要出远门,期间必定风餐露宿,他准备带一个老婆上路,于是问四人谁愿意前往。第一人回答你自去吧,我才不去。第二人回答我本来就是你抢来的,怎么会心甘情愿。第三个回答我最多送你到城门,奔波便算了。第四个回答道我是你老婆,你去哪我就去哪。”
“请问这个人是谁?”听禅大师问道。
明知道这个问题有诈,但下方众僧人却不得不往坑里跳。
“似乎前镇刘百万吧,他正好取了四个老婆。”一个年轻的沙弥回道,他正好和那人有过几面之缘。
“不对。”听禅大师直接否定了他。
“是小石镇钱大富吧,他刚好有四个老婆,并且第二个老婆很美丽。”一个比丘回道。
“也不对。”听禅大师道。
一来二去,很多人都作答了,可这次听禅大师对每个人都是很明确的否定了。
弓释还是陷在沉思中,迟迟不作答,这次真的难住他了。忽然看见外围众人中一对夫妇因为小事吵吵了起来,似乎就是不小心的一个动作二人就发生了点口角,不过很快被周围人喝止了。
“还有没有答案了?没有我就宣布了。”听禅大师对着所有人说的这话,眼神却落在弓释身上。
“对了,正是如此。”弓释灵光一闪。
“这个商人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弓释答道。
“怎么会?和我们自己有什么联系啊?”周围人嘈杂声起。
“这实则为一个故事,第一个老婆是指肉体,死后还是要与自己分开的;第二个老婆是指财产,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第三个老婆是指自己的妻子,活时两个相依为命,死后还是要分道扬镳;第四个老婆是指自性而言,人们时常忘记它的存在,但它却永远陪伴着自己。”弓释补充道。
“原来是这样啊。”周围人也半醒半悟,各自呢喃自语。
“呼。”听禅大师似乎把剩下的气全部呼出去了,脸色也逐渐平和,他转过身和住持说了几句话,便先行退场了。
“好的,今年举贤会已近尾声,最后我们投票选出今年可以撞头钟,且德才俱全的僧众吧。”住持高声宣布。
不光是寺内众僧,就连外围旁边众人呼声除弓释外再无第二人,因为众多师兄都喜欢这个有天赋却不孩子气的小弟弟,俗家众人大多都受过弓释开导,固第一次选出六岁的僧侣也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这一届举贤会这般便散了。
……
腊月一过,一月中旬便是新年。这十来天过得也快。
长安寺钟楼上。听禅大师摸了摸弓释的小脑袋,满意的说了声“去吧”。
“一祈灾祸免,二愿世人安,三作佛学绵。愿天下太平长安。”弓释来到钟边,边撞钟边默念。
许多离长安寺近点的城镇都有个习俗,新年必须听完长安寺头钟才睡,今年除夕一过,三声钟声祥和的紧。
此后长安寺头钟撞三声成了个规矩一直流传了下去。
(本章有些典故和禅理取自一些大手微博,和一些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