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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这是我第一次跟裘德考面对面接触,他的声音如同我与他电话交谈时一样稳健,但形躯已是非常衰老,我瞅了眼他手腕和膝盖的关节处,有点毛病。我想他应该是个半路出家的土夫子,下过几次地,但没有做好相当的防护或是长期身体的调养,身体留了病根,现在应该是发作了吧?人传说这叫报应,但说透不过是缺乏缜密的防护而已。

宁撑着她的点滴架站起身子,简单介绍来意,在裘德考的默许下又坐回椅子上。

裘德考流览了计算机中的图片,沙哑的嗓音问我:『你怎么找到的?』

他的中文说得非常流利,早年在中国混过一阵子的消息不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找我,也不太清楚他去云顶天宫的目的,但就幕帘后,小家伙那双眼神,还有西沙沉船墓事件的前后关联,我猜想当时该有个事件,也就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据的失落的环结存在:他们因为某些因素出现在1986年的海底沉船墓,然后有某个环节的失落,造成了小家伙,也就是张起灵今天重新溯源的模样,同时也造成了他们二十多年后重下西沙沉船墓(小家伙在这里和他们搭上线),然后出发去了云顶天宫。

我拿出去的照片显然让裘德考有了兴趣。他想要知道的事情,是派了宁去没有达成却在我手上完成的。但我的路线是跟着小家伙走……他们可能不是并行线。

『这是个人专业的部分嘛!』

我勾起嘴角,礼貌一笑,并兀自猜想布帘后头的小家伙应当眨了一下眼,我要把他供出去吗?不,我现在不想。即便接下来裘德考的问题里,想探问的就是他假设出我背后有另一人(其实就是小家伙)的存在,我仍不想把他供出去。

裘德考是老江湖,他懂我摆明了不想理他。宁看了我们两个一眼,没有多说话,我自己猜想这可能不在她的业务范围,她不想多理。来往又讨论一些,我维持我一贯的服务立场:你可以交代你需要的,我承诺完成了,你只要支付相关的报酬,其余我不多问(但不代表我不会自己查),而你也别想从我这里探问太多(至于你能不能自己查,那就另外一回事)。我非常喜欢这样子的交易模式,人跟人之间不需要太多瓜葛。

话虽如此,然我不想把小家伙供出去的这个行为,其实造成了我和他的瓜葛。我说不上原因,若要用幼稚一点的说法,就是我先发现的斗,谁也别想和我抢开棺的乐子。

『满不满意我的回答呀!亲爱的小家伙?』

我唰地一声揭开我病床边的布帘,直勾勾地对上他一双淡定的眸子。他病床边的帘子半掩着,我们在这个四人病房里独自隔离了不稳固的两人空间。

他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起身用他奇长的二只揭开布帘,我跟着看出去打量。另外两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病房的门掩得紧紧的,能听见走廊上的嘈杂,不过这里静得可怕。

『瞎子,你别牵扯太多。』他把目光收回在我身上,盯着我,声音冷冷的。

『哎哎,你不说我也不知道我牵涉多少,要不要说一声?让我帮你,嗯?』我从枕头下拿出我偷藏的烟,翻下床,坐到他的病床上,。

『医院禁烟。』

『我没供你出去,你要供我吗?』

我笑了点起烟,在这个半密闭的空间里吞吐了云雾,他没多说什么,走回来,坐在我的床边,眼神与气息都是静悄悄的。我萌生一股烦躁,自腹部蔓延,说不上来。前前后后跟这小家伙牵扯得有点太多,虽然是我自找的,不过我自己无法圈出一个适可而止的范围,我的理智会害怕贪欢的下场是我无法收拾的。

我看着他,医院里惨白的日光灯照得我不太舒服,不过我不想戴眼镜。伸手按住他的肩,缓道:『张起灵,我投降,你的事情我猜不出来,可以直接告诉我吧?你到底想干麻?』

『瞎子,这跟你都没有关系。』

『啧,你就是这点麻烦。没关系,我有办法!』

他叫哑巴张不是没有原因的,就是懒得说话,虽然这样做有一定的误解风险在,不过再怎么都比丢一个空白而庞大的申论题给他好,他感觉上不像是个会耍赖的人,但实际上他沉默的装死比耍赖更麻烦。我抽了一口烟,让自己朝他坐得更近些,另一只手夹着烟搭上他的肩膀,给他太多的空间是自找麻烦。

『你失忆了二十多年?』

『……』他沉默,点头。

『你正在找你遗失的记忆?』

『对。』

『在西沙考察队后就失忆了?』

『……』他没回答,眼球转了一下,可能是不确定,所以中间应该还有一些空白之处。

『西沙考察队的事情不只发生在1986年?』

『……』他依然沉默,可是嘴唇有极小幅度的欲言又止,我喜欢这微小的表现,这代表他适应这样的问答模式。

『当时发生么某个意外?』

『……』咬唇?我的架设成立,确实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环节,我脑中继续整理我的推测,我不能停顿太久,现在的氛围像一种催眠,一但他醒了,我什么也问不出来。

『意外导致你长生不老……不,受影响的不只你一个人?你们是一群人?』

『……』这次他沉默了,好些,看着我,才又默默吐出一个名字:『陈文锦……』那个考察队的队长。

『你常用的符号是你们的共同标志?』

『应该是。』

『你是北派的那个人?』

『不知道。』他这次的回答非常迅速,我忍不住猜这是不是惯用的一种防卫跟武装?

『你不见得要找火齐镜,但火齐镜的存在是不是和西沙的事情有关或者位置有关系?或煮这是你给陈皮阿四的障眼法?』

『……』他淡定的眸子眯了起来,非常平静地打量着我,这个眼神我看得懂也看得兴奋,不关乎记忆,是一种评估,他没有被拆穿的慌张也没辩解的打算,我不能忘记的呀!张起灵这个小家伙非常聪明。这个项目要用虚线框起来,打个问号。

假设北派的事情不存在,跟他一点屁关系都没有的话,那么这一路上他多次的二进宫……

『意外发生之后,你们试图要解决,所以在你失忆之前你去了云顶天宫、进了青铜门?』

『……』

『最后因为看见终极就失忆了吗?没有这么单纯吧?』

『瞎子,你不要猜,这事情你不会懂。』

他眉头皱起,波澜不兴的眸子里多了许多冷静,我知道他从这场催眠中醒来了,我想至少我猜中七分以上,他觉得有点慌,不想继续理会我。一扬手便要拨开我。不过我这次动作快了他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继续按住他让他乖乖坐在床边。

烟灰不小心落到病床上,我得清干净,不然护士小姐进来我可能会被说个没完。

『你不要忘记你欠我一件事,我现在就讨这份人情。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就帮你,你自己想想,你一个人有什么天大的本领?下得了雪山吗?是谁走出青铜门后一脸痴傻,什么装备都没带着的?』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那双病态的琥珀色的眼瞳,我还记得道上的人对我的眼睛有双重评价,要嘛是极端赞美这色泽的漂亮,要不就说这双眼睛真可怕……我不知道可怕在哪哩,可能无关乎颜色,是其中的迫切比较可怕吧?至少我正给我自己那反射出的坚持惊讶了。

『告诉我,你这一连串的行为底在做什么?』

『失去记忆,我没有过去;长生不老,我没有未来……我做的所有事情只是想找到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联,想起一切,落叶归根。』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着,眼神非常地认真,他说:

『你不会懂看着镜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影的感觉,你太年轻。』

他反手过来抓着我的手,一个使力把我从他的床上拉起来甩向我自己的床,自己悠悠哉哉地起身回到他的床上。我大概懂了,我大概懂我为什么会自愿于和他有所瓜葛,不是什么乐趣性或推理的谜团。非常简单,一个小小的破胡同,我又看见她,她站在木兰花树下。是雪夜,月光把雪晒的扎眼,我在跑,不停地跑,没有回头看,可是那一方的灯火渐渐迷离在雪花之中。

『不就落叶归根嘛!我送你回去。』也许我把她和他重迭了也说不准。

门外有点声音,可能是巡房的护士,我赶紧把烟捻熄在纸杯之中,他默默把我们之间的布帘拉上,隐隐约约,有一句话我听得不真切,但挺让人嘴角上扬的,他说:『你还要我欠你多少?』

◆。◆。◆。◆

四天后,也就是现在。

宁她们公司为了往后的合作顺畅,还是开了一张支票给我当作资料费。我揣着这张票子去银行把钱打入我的帐户,顺便去帮小家伙把民生用品相关备妥,小家伙落了他的装备在云顶天宫里,没证件什么的,我们只好改搭火车先送他回去……反正我包里的金器有一半是该归他。

搭车时,我索性买了四张软卧的票,一间包厢锁着清静。从一入包厢……更准确的说,自那天后,他一直维持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宁静,连乘务员嚷嚷着换票时,他连抬眼都没抬,就一人坐在铺上,把脑袋靠在玻璃窗上不发一语。

「饿吗?」

我递了我在车站买的包子给他,他接过去,一个字也没说地啃了起来。我无奈耸肩,又把一瓶矿泉水搁到他眼前,看着他淡定的眸子,也许我是告诉他(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告诉自己),我说:「小家伙,记忆的有无,都不能确定我们是不是幻影吶!」

他只稍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放空。

直到我烟瘾犯了,想去外头抽根烟,但在站在门口怎么着也摸不到口袋里刚买的烟时,他突然出声叫住我。

「哎?」

他一扬手,一个白色的方形纸盒在空中画了完美的拋物线,然后落在我的手上,是我的烟。

「东西要收好,小家伙。」

张起灵他实在不适合讲笑话,不过他那平淡的口气跟眼神,已经够让我笑去好几根烟的时间。如果我没看走眼,他嘴角好象还有一个勾,很浅很浅的,我真的想到了她……

小家伙吶……

我会送你回家的。

---------------------《麒麟与狼》上卷?从何去完结

向黑先生问好

生命中很多的意外,不过你一直努力地维持一个常态。

在你生命的平均值里头,你往往穿著一袭铁灰色的大衣,兴许是70%的羊毛混30%的聚脂纤维所构成,颜色跟成分都不纯正的那种,然后带着轻挑的步伐,哼着过时的曲子穿过北京拥挤的人群和车流。

北京,对你来说就是起落二字。

这不是说你在这个地区起落了你的生命,而是你起于此处而盼落归原地。这里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大小胡同一堆,纵横交错出比你掌心更复杂的纹路,是叫外地的游人过客很容易遗失方向的那种复杂。可你从来不会在这样的胡同中迷路,你记得过了那个红绿灯向东转,会先有条大胡同,走到底,往西一拐还会接着一条小胡同,这小胡同里左手边第三个大杂院,是你最常也唯一会造访的地方。

虽然在平均值里,你都是笑着进去,然后狼狈而出。颓然地坐在地上,身上湿漉漉地,想从口袋里摸根烟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口袋里只剩一只空空的烟盒子,然后你就傻傻笑着说:「哈,真好!大爷身体挺硬朗的嘛!」

你并不在意身上的尿骚味,或是屋子里边连绵不绝的叫骂声。倒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带来的纸袋里头的东西坏去了没?有没有水果被碰伤了?然后招招手,把纸袋交给一个大姑娘,重新戴好刚才被驱逐出来时不小心歪去的深色眼镜,轻轻苦笑,搔了头,看那一群孩子因为你身上的尿骚味,而离你离得远远的,然后说道:「哎,刚才吃糖不是吃得很开心嘛?」

你去那大杂院时候会可能会是个下雪的日子,也可能是个大晴天,但绝对不会是潮润的雨天。潮绵的雨太过凄情,你觉得不适合自己,也不适合他们。你最喜欢的日子,是寒冷而干燥的冬天,太阳最好把雪晒得刺眼,那会让你的心情很好、很好,不论你有多狼狈的。

空气中那冷冷的太阳香气,会让你想到那对于青春有异常留恋的传教士,他曾在教你如何制作人皮面具时顺带教你唱过几首英文歌,你就哼着那歌当作自我排遣。可惜现在不兴小调了,要不,你那荣耀的出身肯定帮你多添几分迷离。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子,像对宝石一样镶在你好看的脸上,而你或是怕光或是遮掩情绪,总是一副深色的眼镜挂在上头,配上你那天生讨喜的菱角嘴,无时无刻都是像是在笑,但也只是像。

这大杂院的存在就像是你眼睛的颜色一样,不常为人知晓,永远地有着屏障。而你的傲慢与癫狂,对大杂院里的人来说,也如同你的眼珠子一样,有所屏蔽而无法看清。对于自己或者对于外边的世界,你是个极端执着于快乐追求的疯子,而最令人把癫狂这词儿给你的因素,在于你从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追求。

懂你的人知道你要什么、你贪什么,更聪明些的人知道要如何让开你,避开你这疯狂的野兽,而不懂你的,只惯读你深色的眼镜和永恒的笑容,配上你那有点乍看有些轻浮、随和的性子,没什么人觉得你是个可怕的。直到那些看不懂你的,却又自大的人,在眼睛里写满惊惶与恐惧时,才会惊觉你这看来如同亲人的流浪狗的性子,不过是草原野狼偶然兴起的装饰||其实你不曾装饰,只是他们误会太深,而你懒于重申。

最后他们往往什么也说不出口,可能只看见你眉毛挑了挑,没机会看见你那漂亮的眸子里写了如何的心绪,于是死了也不明白你挂在嘴角的笑究竟是嘲讽还是你真的很开心,不过不会改变的,是你优雅而凶狠的美丽形象,还有那些活的或死的或聪明的或愚笨的,都不明白的:其实你的血液之中找不到任何狂妄的天生因子。

就和一切煽情且滥情的故事一样,那是个飘着雪的日子。一巴掌打昏了你的视线,他成了第一个骂你畜牲的人,接着他愤怒、咆哮,张牙舞爪地收回你的名、你的姓,你几乎被剥夺到一无所有,只剩下那双还未给眼镜屏蔽的琥珀与他有相似的关联。你忘了要害怕,甚至也忘了这个年纪的你,最妥当的表现是示弱地哭泣,你只张着你漂亮的大眼,看着那要迎面落下的棍子,傻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直到一双小手推了你一把,嫩嫩的声音喊着要你跑,你才跌跌撞撞地冲出那个大杂院,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来不及做,只把握在手里的一叠钞票和一个橘子口味的糖球塞在那个推开你的,五岁娃儿的手里。

然后跑,不停地跑,跑在那个明明没有太阳,可是月光把白雪晒得好扎眼的夜晚。

其实你奔跑的时候,不断、不断、不断地回头望着、盼着,也许是希望被追上,哪怕是一顿毒打……可惜你的倔强使你脚下的速度没有缓过,如同那夜的雪没有停过。

现在的你回想起来,只抽了口烟,淡笑这是个老掉牙且毫无创意的情节,可是你明白,这世界真的会在人心口留疤的事,往往都是不具有任何创意的破事儿。像是第一个带着你下斗的长辈,戏剧性地瞬间给暗弩射穿了脑子,你只干呕了几下,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一箭究竟是如何穿越他的生命。但你至今仍然记着,大杂院的门口有株木兰花,当你狼狈地从里边走出的时候,正巧看见了那只从小和你玩在一块的黄狗,它已经老到无法对你摇尾巴,却还是拖着身子来到你跟前,蹭了你的左脚两下,鸣了一声,然后慢慢死去……那也是个下雪的日子,不过是黄昏时刻。

于是你认真地想了,发现世界愚蠢的源头来自掩饰:掩饰情绪、掩饰欲望、掩饰痛苦,然后失去情绪、失去欲望、失去痛苦,却不一定能得到相对的欢快。生命是如此短暂而有必然的悲哀,如果你已经失去了可以为之而存活的名字,那么,你想你该真真切切为你的心跳与精神存在,你该在这必然悲哀的生命中无止尽地去寻找欢快。

不择手段,只要你觉得你的灵魂快乐。

所以你立刻跑回去那驱逐你的老屋里,一如往常……可能尿泼完了,你给他泼了一身的水,她在旁怯弱弱地站着,叫着一个已经不属于你的名字和称谓。

『哎,你这老头看来体力很好呀!』

你呵呵地笑着,像抽了福寿膏之后的麻醉跟迷乱,恍兮惚兮地笑着,其实情绪什么的,你已经分不太清楚了。

那一年,你十五岁。开始喜欢把笑容挂在嘴边,无时无刻。至于你什么时候变成部分聪明人口中的狠角色、什么时候在那样的笑容里带着些猖狂,其实你也不晓得。这大概如同烟瘾一样,等你发现的时候,口袋里总是有盒烟,要是空了你就觉得不自在。

你呢,并不是一个多特别的人。所有的行为都有原因和目的,就连你寻找快乐、你放纵自己--却在生活上井然有序不允许电线纷乱了你房间的地面的行为,皆是如此。你想找回的不过是你不小心遗落的任性时光,可惜寻得太晚,随着你对欢愉的追求,那股任性已悄然酿成了你鲜明的轻挑和傲慢。而凭你所能感觉到的,如同孩子对于游戏和快乐的永恒贪婪,足以暂时解除你灵魂饥渴的玩具,只剩下人了。

就好比说那个在斗里不打不相识的哑巴张吧!

你常盯着他一双与世隔绝的眸子好奇,想知道这样一个淡定的人会对什么事情执着?对于人类的侵扰又可以包容到什么程度?即使他有可能一抬手就杀了你像拆一颗粽子似简单,你也不怕。一方面是你知道你不一定会输,另一方面你知道你不会把自己放到毁灭性上的绝路。这是以快乐当做利益平衡的结果,也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斡旋与退让的游戏,为了更多、更多的快乐。

可惜了不论你刻意触动机关或是明目张胆地玩弄他那张仿如瘫痪的面容,最多也只会换到一声:『瞎子,住手。』

他这在玩具的部份使你感觉失望,但你其实很喜欢这个人,因为他除了是个很聪明的人之外,也是个很好的听众,也许他从没仔细听你说过什么,但他从不阻止你说什么。是以你对他的游戏与观察不曾停止,还是暗自期待他偶然令你惊艳的举动。比方说他有一回他请你为他易容时,你趁着他睡着的片刻,在他本来就好看的容颜上增补了脂粉,并掩去他眉宇间浓重的忧愁,还偷偷替他做了丰满的装饰。

『小张,你这样真辣,绝对不会……呜!』

他看着镜子好一会儿,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把镜子还给你,正当你觉得满怀着的期待被他狠狠落空之时,他不辜负于你地揍了你一拳,那拳狠狠地落在你肚子上,你痛到快哭出来了,缩在地上好些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是你好开心,真的很开心。

◆◆◆

你讨厌掩饰。

可易容的学习不容质疑地就是场庞大而华丽的掩饰,远远超过你脸上那只深色眼镜的功能,这好似相互冲突的行为,在明白你乍看有所原则其实只是凭着心情随心所欲的性子后,就不是那么费人疑猜。不过你从不以语言向人宣誓你的不掩饰所以你也没必要去补足你何以苦练易容的技巧的原因,那不过是你不择手段的一种,可官方说法性的你总是笑着说方便:躲雷子方便、骗人耳目方便……当然这也是你额外的小小营业项目,攒钱方便!

然无人知晓,你不择手段的初衷,只是一顿饭。

这讨论起来是可笑的,好比你千辛万苦打盗洞破机关,为的是摆在棺上一瓶十块不到,出了家门拐个弯,便利商店里就有的百事可乐一样……但你就是这样的人,如果这瓶可乐可以带给你超越你买回来的可乐的快乐,你还是会去做。

你呢!非常讨厌除夕,可大多时候你都选择在那天走去大杂院里(幸好那天不尝是雨天),像候鸟一样回去你的起点。你一如往常地一身狼狈踏雪而出,间或回头往屋子内一看。仿佛里边也有双眼睛看着你,这时候的你,天生畏光的眼睛配合上长期斗里的折腾,你已戴着深色的眼镜,一层薄薄的屏障,无法确认你们是不是相顾无言,但比较令你开心的,是这几年来落在你身上的都只是冷冷的水。

有个孩子拉了拉你的铁灰色的大衣,你嘴角的笑容依然温和,你问:「怎啦,小家伙?」

这个大杂院里没有你道上的朋友,所以不会有人对你露出惊讶的神情,你也乐着在没有惊讶的情况下蹲下身子,与眼前孩子的视线达成平衡。

孩子没有说话,看着你,给你一条泛黄的毛巾,于是如同交易一样,你从口袋里掏出根棒棒糖,汽水口味的,按在那孩子的掌心,随意用毛巾擦拭一下自己。可能是你身上没有尿味的缘故,孩子直接在你面前把糖果拆开吃了,你笑着,自己也拿了根含在嘴里。

「那我有压岁钱吗?」

「切,鬼灵精的。」

你无奈笑着,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却随时可以摸出泛着香气的艳红纸袋,你把红包随着毛巾还给那个孩子,然后说:「你长高了。」笑着,没有回头,只拉了拉身上靛蓝色的千鸟格花纹围巾,准备赶晚上那班去美国的飞机。

也许是悬念太过殷切,你把易容这行为驾轻就熟成了游戏的那个冬季,你一如往常选择在除夕的那日,带着些实验与挑战性质的心理:你帮自己换了一张脸皮。本来琥珀色的眸子给你用角膜变色片压成比夜还要深的黑,戴了顶棕色的假发,可你无法抗拒地,还是怕着日光,只好戴顶毛线帽子,压了刘海替你遮掩部分光线。

你在你的脸与假脸皮之间,尽可能塞了些东西,让你看起来多长几两肉,然后换上鲜少出现在你身上的浅色装扮,这一切的一切使你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华侨,逢年过节返乡。

当你熟门熟路地走到大胡同口时,你惊觉自己太过沉醉于易容的恶作剧之中,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去完成你的悬念却忘了盘算。正当你踌躇之际,有人猛然拉了你一把,你看着来人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应该惊讶,急忙地抽开自己的手,说:「嘿!大姑娘你做咋?」

你是认得她的,但你不晓得她认不认得你。

她张着一双跟你易容前一样漂亮的眼睛打量着你,不过她的眼珠子是茶色的水晶,她并不畏光你知道。

「我给人跟踪了,可以请你送我回去吗?」

她坚定地说着,死死地捉着你的手。你回头看了看整个胡同里头,静悄悄地,只有白艳的雪色,地上只有两道新鲜的脚印,一道是你的,另一道是她的……有点小,歪歪斜斜落在你的脚印的右后方。

你知道你该冷静,所以你挑了眉笑说:「我替你报公安如何?」

「不,你送我回去就好,我家就在里头。一段路不碍事吧?」

她用着你仔细思考会发现非常荒谬的理由跟你可以轻易挣脱的力道拉着你走。但你觉得有千斤、万斤,沉得你的手腕无法挣脱,只好由着她拉着你。

到了大杂院的门口,你不晓得心跳为什么如此快速,平常的你,就是好几把枪指着你的脑子,你依然能谈笑风生,好象生与死都已参透了,你要延续的不过是你傲慢的微笑,但现在的你,一切的理由与口才全都哽在喉头,气体震动不了声带,像被人毒哑般,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由着她对屋里喊声:「有客人。」然后把你扯到屋子里。

「我刚给小流氓缠上,是他替我解围,我说无论如何都要请他来喝杯茶。」她这样把你介绍给他,那个收回你姓名与一切的他。你用力地笑了一下,先说声:「北京真冷!」又接着说不用在意你该走了之类的话。

很可笑吧!你在道上向来是哪儿危险哪里跑,碰到机关顶多歪个脖子思忖一下,从不折返逃亡的。可是他一如你记忆中的固执,扯着你坐下说:「中午了,吃顿便饭。」

你,其实也是有点固执的人。

所以你很懂他的固执有多么不可抗拒,再发现这点之后,你有点开心,因为你传承自他的,他没能收走。

十二年了,相隔了十二年,你终于再次坐回这张饭桌之前。

瞬时,你狂喜、开心、骄傲、自满……无论他如何拒你于门槛之外,到目前为止,你是赢了。时间的流动,他已然苍老,花白若雪的发,相对应是你假发下的黑,他没有骂你畜牲、没有说你不伦不类……因为他压根不晓得你是谁。

他说你面孔生,不是住这一带里的人吧?是回家过年呢?还是春节来旅游呀?

你顺着他的话,说你从国外学习回来,这些年北京变了好多,你快不认识了。

他哈哈笑了几声,说落叶总要归根。「年」这个东西啊!还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才有味儿。

然后他转身叫她赶紧把饭菜摆上,好久没碰见客人了,要你不要见怪这些粗茶淡饭。而你在谈笑间知道了,她中学之后改念夜校,白天就跟着他去工厂,她的弟弟刚跟玩伴出去野了,下午才会回来。

「就这些人啦?当大姐真是不容易。」

「我还有个……」她本想多说些什么,但话没说完就给他抢了过去,他说:「就这些人了。」

你苦笑出了无奈,他却忽然问你在国外学些什么,是不是土木建筑或者历史考古的呢?你有些惊讶,可还是笑着顺着他的揣测言说,比起凭空捏造,你很喜欢这种有选项的问话,不过你的好奇还是必须被满足,所以你问他:「大爷打哪看出?」

「你身上的土腥味浓,但国外应该不兴那种勾当。」

「大爷指什么吶?」

你浅淡一笑,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不过你还是选择了装傻,十二年前你输过了一场,今天,你不想。

「我们这俗称叫下地……就挖人坟的,盗墓吧!」

他叹了口气,有些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瞧。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见你们之间氛围不对,赶紧插了话说:「快吃饭吧!菜凉了不好,快吃啊。」

可是他没有停止话题,像是追忆什么似的,问你说:「你长年待在国外,该是个知识人,那么你相信报应吗?」

你在心底稍稍惊异了他不为人知的面貌,同时也开始感到一丝客观的玩味。表面上,你摇了摇头说不清楚,却接话问道:「怎么了吗?」

「没,族里有个不成材的晚辈去干了这吃子孙饭的勾当,这孽障……我老觉得那是一种报应,在报应我这老头。」

你干笑了几声。发现自己心口胜利的骄傲已逐渐崩坏,你一直以为而追求的行为,在不择手段之后你终于坐在这里吃饭时,你并没有得到你理想中的欢快,反而陷入一场迷雾中:因为他不知道你是你,而你却窥见了你有点害怕接受的事实的一角。这对你来说是最强大的挫败与嘲弄,虽然你还年轻,但你在道上几乎要忘了这种感觉,太羞辱而沉闷了。最后你还是漾开了一抹笑,用你漆黑如夜的眸子说:「劝劝他吧!趁早回头。」

这饭局给你匆匆结束,但你发现他三不五时就把视线往外头拋,不晓得是在戒备什么或是在等待什么。这样的感觉让你太不舒服,你忙告了别,连她要拉你跟你说几句话也无法,你踉踉跄跄地逃出大杂院。等你定了心神,才发现她最后拉你的时候,在你的掌心按了一颗糖球,是橘子口味。

于是你知道了,这十二年,你到底还是输了。今天的你不过是个滑稽的小丑。

视线有些模糊,你索性摘了那墨色的掩饰,放任你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和白雪之下刺痛、挣扎。然后,你释怀了,嘴角又勾起一个漂亮的笑容,生是如此,死之亦然,打从你十二年前塞了那一捆钞票逃离后,你便输了你的名字和归属。既然你是如此一无所有,你倒不怕再失去些什么了。姑且笑吧!你想。

你的笑容并不是要掩盖什么,也不是要衬托什么。只是当哭跟笑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区别的时候,你就着美学和欢愉的考量最后做出的结论--你要笑,猖狂地笑。而且你要继续倒斗,哪怕你的生命会是一发子弹穿过心脏或者一把青铜箭横过你的脑门都无所谓,因为瞬间的死亡才可以把笑容永恒地凝在脸上,才不会有任何时间给任何人的心口留下疤。在深山老林之中,生与死都和文明的讯息无关,不会有人知道……这才是你要的。

但这样的释怀还是改变不了你讨厌除夕的事实,当天晚上你还是搭了飞机飞往那个即便有唐人街,但所有年味都是虚假的国度,在哪里你可以很安心--反正什么都是假的。

◆◆◆

近年,不管温室效应如何地猖狂,北京的深冬还是会下雪。可惜了你这回违背了你自己经营的常态,在初雪未落但天风已寒的时节,穿著正黑色的风衣外套,配上米白色的围巾,大衣里头你装了一些糖球还有一盒烟。

北京的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可到了胡同却像是给世界遗忘了的另一个角落,你哼着轻快的英文老歌,跟胡同在相互交流着遗忘讯息似的,你踏进那逐渐雕零的大杂院里。走没几步,就有人从后头轻轻拍了拍你的肩。

「哎?没想到你在。」

「假日,谁不在呢?也还好我在家,没错过你。」

你看着她伸出来的手,把围巾和风衣外套脱下交到她手上,推了推眼镜,漾一个不带任何轻挑意味的微笑,说:「他呢?」

「正在屋里看电视呢!」

你开心地晃着手上的纸袋,喊声:「大爷……」

出乎意料的一如往常,一盆水迎面而来,配上了几棍,然后他一样叫着你滚,你不得不说,你其实有点开心。

「身体还是很好啊!」

你狼狈地坐在外边的小凳子上,她笑着用大毛巾给你擦头,然后把另一件干爽的灰色高领毛衣交到你手上,说:「天天、他天天都备了一盆水等你。」

你无奈地笑着摇头,直接换去身上这湿透的衣服,她替你把歪去的眼镜扶好,又顺了几下你墨般浓黑的发,然后先说你该去剪头发了再说她弟弟今年要读大学了。

「够吗?」你把纸袋放在她的手里,又从风衣里拿出一个信封袋给她,才拿回自己的外套和围巾重新穿上。

「够、很够。其实我们存下来的钱能买间公寓住,但是他不肯。」

「真是固执,再劝劝吧!这里环境不好。」

「他是怕你……」

你不让她把话说完,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漂亮的白玉坠子给她戴上,在诸多破碎的恍惚记忆中,你觉得你有必要亲手把这坠子挂在她的脖子上,在木兰花的注视下。然后,你再重新审视着她一双茶色水晶般的漂亮眼睛,淡笑:「它的前主人可是汉朝的公主。」

转身,你想要一面笑着然后潇洒离开。而你在踏出大杂院之前,一如过往,心里萌发着小小的失望||他没有追出来。这其实是很好笑的呀!你一直没有靠近,而他从来没有走出,倒是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地,带着点哭音问你:「什么时候才要回家?」

于是你背对着她,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扔了糖球给她。

「出乎意料的画面。」你走出大杂院,那个靠在围墙上的青年这么对你说了。

「能让小家伙惊喜我很开心吶!」你看了他一眼,自那一双淡定无波的眼中照见自己的模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打扮和这个胡同有多么不搭轧……虽然青年脚边搁着的两个庞大的登山包把你们弄得像不伦不类的背包客似的,也很不搭轧。

「走吧!吴三省他们已经到了。」青年把一个沉沉的背包拎起来交到你手上,背起另一个在自己身上,然后拉了拉一条用绒布包妥的长柱状物品,才迈开他的步伐。

「东西寄了吗?」

「到了再寄。」

你满意一笑,有点想回头,不过诸多的思绪在你脑海中飞驰而过,你们对彼此大多数是采推理这种危险的方法来了解的,于是你清楚了自己对他的固执,在你身后那和你纠葛了十八年的大杂院,某个程度就和他遗失了二十年的记忆一样,沉沉的,千斤万斤重的。最后你只伸手揉了他的发,软软的,带着些许人体的温度,他只用那一如往常平淡的语调说声:「瞎子,住手。」

但显然你不想理会他,兀自开心着,说:

「走吧!小家伙要回家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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