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望
一望三四天，时光竟全数消失于一眼。
刚刚入夜的天还不算是特别的黑，不远处小火堆正在燃烧，照亮了一小片夜，影子在光的另一面无限的拉长，最后融入深沉的夜了，围绕着火堆坐着几个人，是今天晚上守夜的人，火堆的一侧是几个帐篷，三四个人挤一个帐篷正在准备睡觉，另一侧停着三辆马车，县老爷一如既往的睡在马车里，这一路上他几乎都没有出过马车，吃住都在马车里，众人都已经快把他给忘了，而负责驾车的老烟头坐在车头抽今天最后一杆烟，抽完这杆烟，他就准备坐在车头睡觉了，他一路上似乎都坐在车头上，有人开玩笑说这马车有毒，坐上的人就都不愿意下来了。
营地有种即将进入安静睡眠之前最后的轻微吵闹，不嘈杂不乱，却有些热闹，因为他们都很兴奋，也是因为衣岚已经醒过来五天了。
衣岚昏迷了四天，醒过来五天，一共九天，而从他们被自己的地方到青阳郡的青阳城不过十天的时间，明天他们就要到青阳城了，衣岚就要离开这只跟了有一个多月的车队了。
五天前衣岚醒过来，正直正午，秋日的阳光不算烈，车队处在广阔的原野上，衣岚找了一圈之后找到了独自坐在第三辆马车上的琥珀，琥珀回头对着衣岚一笑，衣岚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两人相望，相顾无言，很多话却已经在两人的眼神中传递完了。
一望无言语，可心意彼此都明白，虽然没有问过伤势，没有关心的话语，但是车队里每一个人都能发现琥珀和衣岚之间有点不太一样，关系变得太过亲密，亲密到不需要言语，一切都在默契中。
这样的默契连二叔都看出来了，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将要获得一些自己还没做好准备接受的世事，二叔就总是忍不住想开口阻止，可到了最后也只是摇摇头叹叹气，任由他们而去。
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下子就过了五天，明天就要到青阳城了，到青阳城的前一晚，大家都在准备休息睡觉，衣岚却没有，他正坐在车头看星星，琥珀坐在他旁边，也在看星星，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的坐在这里。
五天间，车队的众人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了，两个人坐在车头不说话，只是在看东西，有些事就是看原野，有些时候是看天空，总之就是安静的看风景。
他们都觉得琥珀变了，以前那个假小子一样的琥珀变了，虽然没有一下子变成淑女，但至少变的文艺了，以前别说让她坐在那里看一天的风轻云淡，云卷云舒，就是让她安安静静的做一个时辰，她也会觉得烦的，可现在两个人一坐就是一天，两人间形成了一种缓慢的，平淡的时光，所有的大人都觉得这就是不该打扰的一副幸福的画。
但总有熊孩子想去当电灯泡，长空不止一次的想冲到衣岚琥珀之间，却总是被赤峰拽走，每天都是满不高兴。
不论车队里其他人怎么看，都影响不到衣岚和琥珀，因为他们两个都已经明白彼此的心意。
都说日久生情，两个人在一起经历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产生感情，衣岚琥珀相处不过一个多月，经历的事情确实不多，但他们经历的事情却都很深，很有层次。
同方城里，两人因为衣阳相识，一路走来，他们在白龙坡溪水旁，天石寺天石下相知，最后在卜算子指尖风雨的生死困境中相濡以沫了那么一瞬，最后落到了衣岚醒来两人的那一眼对望。
彼此都不需要说什么了，因为彼此的心意都懂了。
彼此都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因为彼此都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
两个人都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在这件事情上却都有着格外成熟的认知和决断，他们都知道到了青阳城就要分别，此后再见就已经不知经年，这段短暂的情谊，注定只能存活五天，所以两人都没有说破。
只要不说破，就可以不承认，只要不承认就不会有遗憾，哪怕彼此都知道心意，也不能付诸于口实。
这是一件悲伤的事，也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所以两个人都只是静静的坐着不说话，彼此空气间流淌的除了情谊，还有一点点的悲伤无奈吧。
衣岚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他们不能在一起，他也能接受这结果，但毕竟有遗憾，有不甘，有挣扎，也有无可奈何。
如果他真的跟他谎言中所说的一样只是个富商之子，那就可以抛下一切跟着琥珀走，但他不是，他不是富商之子，他是衣岚，轩辕氏衣家的衣岚，他抛不下衣家，轩辕氏也不会允许被他抛下，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情。
衣岚头一次感受到了无法改变的宿命感。
都说星星代表着命运，所以他现在在看星星，看看能不能看到所谓的宿命，可他不是风吟子，并不懂星象，满天星辰中他只认识那颗紫色的紫微星，紫微星亮战火起，这是衣老爷子告诉给他的话，衣岚现在在想的不是越来越亮的紫微星代表了什么，而是在想为什么爷爷当初告诉他的是这个代表战乱的紫微星，而不是代表别的星星呢，比如说代表宿命的。
衣岚想不通，也看不透，所以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叹气声很轻，安静的夜里却落在了某些人心中，让某些人心中一沉，眼神中蕴含的期待之色又渐渐少了一些。
“今晚的夜色不错啊。”不知何时，赤峰出现在两个人跟前，抬头学着琥珀衣岚的样子，望着天空，满脸都是我只是不小心路过的表情，不远处他休息的帐篷里，长空露出个小脑袋也在看着这里。
“我们走了一路，难得能一起看这样美好的夜色。”赤峰走到马车边上，靠在衣岚身边，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声音有点低“只是明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一起看星星的时候了。”
“说起来，我们一路上讨论了很多武学方面的事，可我总觉得还差些什么，应该还有什么核心的东西没有说到，可我们应该没有机会说了。”赤峰看了一眼衣岚，又偷偷看了一眼琥珀“这有些话啊，要在能说的时候抓紧时间说，不要等到不能说了才后悔。”
衣岚琥珀都听懂赤峰话里的意思，琥珀低下了看天的头，没说什么，衣岚还望着天空，有些犹豫“我们现在说也来不急了，就快要分别，没办法继续........讨论武学了。”
“人与人相处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了解心和意，即使将要一起呆的时间不多，但也要让彼此知道心意所在，怎么知道心意？当然是说出来。”
“没必要，有些心意就算不说出来彼此也能明白。”衣岚这一回很果断，不犹豫“可心意不能阻止离别，两个人身后更多的人才能决定是否离别。”
赤峰叹了一口气，他听懂了，最后的问题还是落在衣岚家里的情况，虽然他并不知道衣岚就是轩辕氏衣家的，但他明白衣岚话中因为家族的选择。
“那你觉得事情要怎么进行才好呢？”这话不是赤峰问的，是琥珀问的，一直安静在一边听着的琥珀终于开口“将要离别，要怎样维持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呢？”
这话可以认为是很隐晦的朋友关系，也可以理解为很深入的关系，衣岚很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如果离别不可避免，那就珍惜离别之前最后的一些时间。”
“你这不是离别是永别！”琥珀有些生气“你难道就没想过离别之后的重聚么！”
“如果永别是不可避免的，那就珍惜永别之前最后的一些时间。”衣岚说道，说得很平静。
离别变成了永别，整个话的意思都已经不一样了，琥珀有些生气，眼中最后一点期待的光也熄灭了，她什么话也不再说，转身走进车里，车帘一遮就挡住了衣岚和她，就像是当时档住了他们的雨墙一样。
赤峰看到这样的结局，难免遗憾，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衣岚没走，还是坐在车头，隔着那道薄薄的车帘，和琥珀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就和刚刚一样，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望着天空。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并不会被空间所隔断，就像当初雨墙隔断了他们，琥珀还是找到方法进入到指尖风雨之中，更何况现在隔断他们的是一道薄薄的车帘呢。
衣岚坐在车头，背对着车厢，背上有一道伤，由右肩到左腰，这是他为琥珀挡下的一刀，是琥珀衣岚两个人都知道的一刀，只这一道伤所包涵的情谊就已经不是一道车帘所能阻挡得了。
可是空间阻挡不了的东西，时间能阻挡得了，家族的未来这种经历时间才能看到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搁在他们之间，成为离别变永别的原因。
一个衣岚也无法改变的原因。
衣岚轻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空，天空布满星辰，它们历经千百万年依旧闪耀，衣岚没办法历经这么多年，只是数十年就已经要把他压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