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夜雨
还有十天就要分别了。
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用更极端一点的词,这应该是计划之中的。
在衣岚从山崖上摔下来,遇到这支将要去往青木川的车队之前,衣岚和琥珀赤峰他们只见过三面,这三面还是把招月醉巧遇琥珀算进去。
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衣岚虽然没有享受的了轩辕氏在天音巨大的威望,但他知道,也知道这种威望对于当时身受重伤的他有多大的影响,会对被赶出苍云山的衣家有多大的影响,所以十里亭雨中煮茶那一天他骗了二叔,他说自己是跟着爷爷在深山打猎的猎户,父亲是在外经商自己并不了解的人,而他们要去的目的地不是青木川,而是青阳城。
这一切都是为了离开,从最开始衣岚就计划在青阳城和他们分别。
分别既然是自己计划好的,那么面对分别就应该平淡不焦急,就应该欣然接受。
但现在衣岚有点不甘心。不甘心于他们就要这么分别,为什么不甘心?因为还有些事情没说清,衣岚还不明白。
衣岚算是有三个师傅。
第一个自然是衣老爷子。从他五岁开始,衣老爷子就总是带着他去深山老林里去历练,短则三五天,长则一个月,每一次去历练衣老爷子总是什么都不做,衣岚要想办法找到休息的地方,找到吃的东西,找到喝的东西。第一次去历练的时候,衣岚才五岁,什么也不会,除了找一些野果子之外,连水都找不到,而等到两年后,七岁的他就可以自己抓兔子了,去年十四岁你啊辇出去历练时,他已经可以吃到豹子肉了。
在这近十年的历练中,衣老爷子什么武技也没教给他,只教给他三句话:人物鸟兽,趋利而动;待时而动,以及第三句话“人可无善恶,不可无正反。衣老爷子曾告诉他,这三句话,是生存之语。
衣岚的第二位师傅应该是叶叔。叶叔教授他剑法。当年黄帝手握轩辕剑开创了轩辕氏,轩辕氏中大多数都是用剑的,也有很多精巧绝妙的剑法传下来,但最后教导衣岚用剑的任务还是落在了叶叔身上,这是因为衣老爷子曾经说过,轩辕氏大多数人用的剑,都只是给别人看的剑,而叶叔的剑是用来执掌杀戮的剑。衣岚跟着叶叔这么多年只学了一套剑法,就是轩辕氏人人都会的轩辕九式,就凭这一套剑法,衣岚就可以称之为轩辕氏年轻一代的翘楚了。
衣岚的第三位师傅应该算是天石寺风雷阁的阁主风吟子。他们只进行过一夜的交谈,衣岚明白身为术师的风吟子一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衣岚问的问题都是真的对自己有疑惑的问题,有些问题很难回答,衣岚看得出,为了回答他的问题,风吟子甚至利用寿元算了一些他能力之外的事情。
何为师者,不过是传道授业解惑罢了,衣老爷子传了衣岚生存之道,叶叔授了衣岚武师之业,风吟子解答了衣岚国家之惑,相比于同龄人,衣岚应该少了很多迷茫,少了很多不理解的,少了很多不甘心。
但衣岚现在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分别,因为他还有不能理解的,他还有没有说清楚的,他还有疑惑的。
在天石寺风雷阁顶一夜长谈时,衣岚却是少了很多疑惑,对很多事都有了理解,所以他才能在天石旁安稳的睡着,在他睡着之后,天石寺多出了三幅画。
第一幅画是以寺墙为分割,寺墙之外是刚跃到寺门前还没站稳的琥珀,她双手背在身后,提在手里的油纸包似乎还要晃几下,视线看着寺门内,寺门内是靠在天石旁边睡觉的衣岚,睡的很安详,也很安静,像是夕阳般的朝阳从远处升起,衣岚脸上一片温和的金灿灿,而琥珀脸颊的红则被阳光遮盖住。
第二幅画时,琥珀已经走进天石寺里,原本放在画中间的寺墙已经成为画的边框,画中的琥珀正蹲在衣岚前面,双手扶着下巴,有报纸在她手里晃啊晃的,她的脸上有些红,可能是朝阳的光,而衣岚睡在天石旁,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叶子正要飘到他身上,他的眼睫毛正在上翘,似乎就要睁开眼,脸上有种神情正要荡漾开来。
第三幅画是柳山的山道,由右即左,蔓延了整幅画,天石寺成为右上角一个小点,山道两侧全都是枫树,朝阳照耀下它们的叶子似乎都是红的,山道上只有琥珀衣岚两个人,琥珀走在前面,低着头似乎正在偷偷的向后看,嘴角有一丝正要荡漾开的笑容,而走在后面的衣岚正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包子,嘴巴张的大大的,正要吃包子,眼角有丝丝笑意。
这三幅画之后衣岚觉得他和琥珀之间多了什么,多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他不明白的事。
这三幅画之前他刚刚和风吟子夜谈过,本以为自己已没疑惑,但三幅画后不同了,他又有了新的疑惑,而且这个疑惑还没办法解决,因为琥珀不愿意和他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在天石寺之前,衣岚没有特意和琥珀聊过些什么,天石寺之后和天石寺之前一样,他们还是没有特意的聊过什么,甚至他们和之前一样一样的,琥珀一样没事吃果子无聊着,衣岚一样和赤峰聊着修炼的事,似乎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可衣岚总觉得少了一场很重要的谈话,这场谈话的缺失影响很大,甚至让衣岚觉得日常都有些不一样了,就像现在,他坐在后面的马车里,琥珀坐在前面的马车里,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衣岚却觉得有些别扭。
这样的情况,很多年前也出现过一次,那时衣岚还在山上,而那个和他一起处在这种情况里的是藤若。
当时衣岚还小,还不知道自己和藤若有婚约,苍云山几座山峰的晚辈们全都聚集在主峰学习,连离尘也在主峰,当时他就和藤若处在了这样的情况里。
日思夜想,相对时却有话说不出。
衣岚和藤若在这样的情绪了处了很久,一直不知道怎么解决,衣岚总觉得他们需要一场.......严肃的对话,但这场对话还没来得及说,衣岚就知道藤若和自己有婚约,她是自己将来要娶的人了。
有些事会因为另一些事所改变,当时衣岚和藤若所处于的这种处境,就因为这样一纸婚约改变了,衣岚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和藤若没有经过一场谈话,就自然而然的跳过了那个环节。
但他和琥珀没有一纸婚约,他们没办法跳过这个环节,他们必须要正视这个必须的谈话。
而现在,衣岚不知道要怎么开始这个谈话,也不知道这个谈话要说什么,毕竟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也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办的事。
衣岚有点愁苦,有点不知所措,有点......不甘心。
长空也有点愁苦,有点不知所措,有点不甘心。
以前的琥珀不是这样的。以前的琥珀不是用大大咧咧来形容的,而应该是用心胸坦荡来形容。这是很奇怪的形容词,但长空真的觉得这是对以前琥珀最好的形容词。
赤峰一直是家中晚辈里最优秀的,他喜欢贵公子的做派,所以总是想成为贵公子,做派不免有些伪。长空自己还小,不论想做什么都显得没力量,有些嫩。而家中的长辈,从行伍出生的爷爷,到自己父亲还有二叔都显得有些旧。这里的旧指的是陈旧,没有冲劲,老谋深算。
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心胸坦荡的,所以他们豪迈不了,所以他们成不了大侠。
这是很奇怪的想法,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长空脑海里,那就是他喜欢大侠,而琥珀在他眼中具有最可能成为大侠的潜力。
心胸坦荡,不藏着掖着,还有些人意妄为,这个可以理解为洒脱,这简直就是大侠的模版啊。
所以即使长空并不是真的喜欢琥珀,还是愿意跟在她身后跑,即使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喜欢自己的表姐也无所谓。
可现在的琥珀和以前的琥珀不一样了,如果说以前的琥珀是大侠,现在的琥珀就是小女子了,虽然做的事情和以前一样,可总觉得有些扭捏,那种小女子羞态的扭捏。
简单的说,琥珀由以前坦荡的大侠,变成了现在扭捏的小女子,而以前和现在的分割点就是十天前的天石寺。
十天前他们要离开墨柳城,需要一个人去天石寺叫留在上面的衣岚,赤峰和长空要留下来搬东西,所以就是琥珀一个人去的。
长空几乎可以断定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回来之后琥珀变得有些扭捏,而衣岚.....则变得有些色狼,天天盯着琥珀看.......
衣岚和琥珀之间的变化感受最多的应该就是赤峰,毕竟他是一个关爱妹妹又和衣岚谈武技的人。
四个人中比较年长的赤峰基本能明白衣岚和琥珀之间的关系,毕竟他也是能带着长空去招月醉的人,所以当他们中午休息,四个人聚到一块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天,说了一句话“春将至,吾妹将失啊。”
衣岚算是在山林中住了十年,很明白一到春天会发生什么万物升腾的事,所以一下子就明白赤峰的意思了,回头一看,发现琥珀的脸有些红,想来也是明白赤峰话中的意思。
琥珀此时和衣岚一样,也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甘心,而且她也有些想和衣岚好好的谈些什么,可是每天都和车队里这么多人一起,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认真谈话的好时机。
“我们下午去打猎吧。”自诩善于察言观色的赤峰了解衣岚和琥珀的窘境之后,果断提出了解决的方法“明天中午我们应该就到青阳郡了,到时候可就没时间打猎了,要不然下午去打个猎吧。”
说完赤峰用感觉很隐秘,事实上去都能看到的表情朝着衣岚琥珀眨了眨眼,虽然衣岚琥珀都不知道赤峰是在像谁眨眼,但都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两个人毫不犹豫的点点头,一起说道“好”
坐在一边也明白赤峰的意思还来不及阻止的长空伸着手长着嘴愣在那里,许久之后叹了口气,他现在很愁苦,很不知所措,很.....不甘心。
期待往往是造成不良情绪最好的原因,过分期待一些事情,在这件事还没来之前就会被期待压垮,焦躁不安,心不能定。
琥珀的焦躁不安可能知道的人还不多,但衣岚的焦躁不安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因为他负责做饭,而他一焦躁盐放多了,结果就是中午的饭所有人都没吃好,引发的接下来的结果就是,他们下午很早的时候就安营扎寨了。
整个车队的人中午都没吃好,所以很早就决定安营扎寨,吃个晚饭了,做饭的人换成了原本的人,衣岚四个人,则在获得了二叔同意之后,组队出去打猎了。
在山林里没多久,他们四个人乃至车队里唯一的魂师赤峰居然用摔倒崴着脚这样的理由强行倒地不起,还不管长空的反对强行把长空拉下来照顾他,于是琥珀长空两个人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他们距离青阳郡已经不是很远了,这片山林远不如鹤辕郡腹地的山林茂密,而且盛夏已过,树上的叶子也不如以往多,黄昏暧昧的阳光被树叶分成一缕一缕的光线,衣岚的脸一半在阳光里,一半被树叶挡住,衣岚回过头,看了看走在一边的琥珀,琥珀整个人都在阳光里,夕阳照射下他看起来像是透明的,脸上有细小且温暖的绒毛,看起来有些可爱,衣岚经不住多看了几眼。
琥珀的脸有点红,不知道是被夕阳照射的,还是被衣岚的目光看的。
气氛有些暧昧,也有些尴尬,他们连个都觉得需要一个独处的环境对彼此说些什么,可真的到了这样一个环境,他们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不打点什么吃的么。”安静了很久,还是琥珀先开口,她没有转头,故作平淡的看着前面。
“啊......哦哦.....”衣岚有点傻,收回了看着琥珀的目光,毫不用心的看了看周围,有些冷静下来,想了想还是转头看着琥珀“我.....不太想打猎.....”衣岚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坦诚相待“我最近.....有些心神不宁……觉得好像应该说些什么话.....”衣岚没有说要对谁说什么话,但他的视线看着琥珀,让琥珀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去看了其他地方。
“你想说些什么?”后脑勺对着衣岚的琥珀看着远方,声音显得轻轻的。
衣岚没说话,沉默了一会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光明正大的说,所以准备走到琥珀身边说。
天色似乎突然暗了一些。
才走了一步的衣岚停下脚步,看了看天,夕阳已经沉下去一大半了,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夕阳还在照着天上的云,阳光如回光返照一般明亮,但他们周围却显得有些暗。
衣岚皱了皱眉头,他觉得不太对,虽然现在应该是他和琥珀儿女情长的时候,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十年的山野生活让他明锐的察觉到危险。
有微风起,有乌云聚,只是在衣岚发现不对的很短的时间里,他们这片天空就变得更阴暗,连空气似乎都蕴含着一股湿冷。
这是很奇怪的,明明四百米外还能看到明亮的夕阳,而这边却是阴冷潮湿的感觉,凉意似乎透过皮肤穿进骨头里。
琥珀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她回过头,正看到衣岚一脸凝重,正想说些什么,衣岚就用手势阻止了她,然后挥挥手,示意慢慢往后退。
琥珀先退,衣岚殿后,他们之间差了两步,退着退着,琥珀感觉到似乎有雨滴滴落在她身上,抬头看了看天,貌似开始下雨了,不是很大。
等琥珀低下头来看衣岚时,就觉得很惊奇了,明明只有两步之差,琥珀这边是只有两三滴的小雨,衣岚那边却是瓢泼大雨,雨势大到不能前进,等到琥珀再认真看,才发现下大雨的地方不是衣岚那里,而是她和衣岚之间的地方,下了一道雨墙,正好把她和衣岚搁在两个地方。
衣岚察觉到不对了,也感觉到身后雨水奇特的变化了,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走,因为他面前站了个人,站了个全身都藏在袍子里的人。
“走。”衣岚没回头,声音也非常平静“快回到营地里去。”
“可是.......”
“可是营地里的状况不一定有这好。”黑袍人打断了琥珀的话,却用这样一句话乱了琥珀的心,琥珀下意识开始担心起营地里的人了。
“快回去,找到人才能来救我。”衣岚还是没回头,声音还是很平静。
琥珀有些慌,但在衣岚平静的话中她也平静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衣岚,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跑了。
衣岚微微转头,透过雨墙看着琥珀的背影“跑的还真快,头都不回一下......”语气中有些酸又些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看着眼前全身都藏在袍子里的人,轻轻说道。
“来吧,这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