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秦天径直走进宅院,衣雷政没拦,也没理由拦,原本他是有理由的,但衣秦天每说一个身份,衣雷政拦他的理由就少一分,因为他口中的很多身份都是外人不知的,有些身份甚至是二十年之前的身份了,有些身份曾经在天音国或者九州代表的都是一种不可侵犯,这说明了衣秦天曾经的荣光,只是十几年前,他带着衣岚回到苍云山之后,就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他的这些荣光也很少在被世人提起了。
衣雷政看着衣秦天走进墨色般的深夜里,这是今晚他第四次看到有人走到那漆黑的墨色里,神情却比之前三次都要严肃,他现在确实分不清两个衣秦天,但却能真正理解上一个衣秦天走进夜色里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别忘了,我们是衣家。”
衣家,轩辕氏的衣家,九州曾经最强大的轩辕氏的衣家,这样的衣家,有什么样的敌人都不奇怪。
叶叔没有跟着衣秦天走进宅院,而是走到了衣雷政身边,脸上难得的露出了担忧,只是这担忧不是因为衣秦天“少爷回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衣雷政看着他,抿了抿嘴唇没说话,他的表情像是夜色一样坚硬。
“我不知道回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叶叔笑了笑,坚硬的夜色似乎也软了一点,他抬手指了指停在外面的马车“但是我可是自从驾了这车就没吃没喝了,饿的紧。”
衣雷政回头看着那辆车,那辆马车很普通,也很不普通,普通的地方在于它没什么特色,既不像富商马车般豪华,也不似将军战车般肃杀,看着就像是稍微富有一些的人家的普通马车。可它也不普通,因为马车的夹层里刻着保护了轩辕氏上千年的阵法苍龙古阵。
衣雷政沉默,今晚他并没有去城主府参加寿宴,也并没有见到音贤王,只是枯坐在大厅中等着,可就仅仅只是等着,也让他费劲心力,看着眼前的叶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塔下的酒不错。”叶叔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那晚喝的是青梅酒。”话语很轻,像是夜色里一股轻风。却吹进了衣雷政耳中,他想起了十五年前夜色中的青梅酒。
“那夜的夜色和今日一样美。”衣雷政难得的笑了笑,抬头看着月亮,眼中透出了追忆。
“是么?”叶叔也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月亮“这我记得不太清了。男人,只应该记住美酒和女人。”
放荡,豪迈,这样的话只应该配这样的语气,可衣雷政听得出叶叔和十五年前说这话时语气中多带的那一丝丝沉稳,那是十五年时间累计在身上的,令人惋惜的沉稳。
“你不如当年了。”衣雷政叹了口气,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你也是。”叶叔没低头也没叹气“我们都是,我们的剑.....都不如当年那般快了。”
无人说话,一片沉默的寂静中只有火把燃烧的喧嚣声,像是时光里内心不甘的呐喊。
“岚儿回来时喝醉了.....”沉默了许久,衣雷政开口回答叶叔的问题,说到一半专门停了一下“是和二哥一起回来的。”
“什么?”叶叔皱了皱眉,他能理解衣雷政的话,只是出现两个衣秦天这种事太过难以置信,可就这么难以置信的事也只不过让他皱了皱眉。他沉默了,静静思考着,没多久眉头就扶开了,笑着说“我相信二爷。”
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可是衣雷政也听懂了:他们不需要知道那个是真的衣秦天,只需要相信真的衣秦天能解决这个问题就好。
想透这一层,衣雷政也笑了“是啊,我们只要相信二哥就好了。”
衣雷政和叶叔相信真的衣秦天,所以衣秦天也相信他们,相信他们相信自己,所以他不急,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他悠闲的走着,连心都是悠闲地,他甚至有心情趁着夜色看宅院中的树,一大片一大片茂密的枝叶遮出一片又一片的阴影,这些阴影中逗留着衣家的很多人,远比那些打着火把巡视宅院的人更多的人,这些人是隐藏在暗处的守护者。
衣秦天笑笑,并没有在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人,而是看了看长在周围的花,时值夏末,是山花烂漫的时候,白马宅院到处都是青杉白树,很少有花,只有在白马帮帮主住宅周围有几朵夕颜,洁白美丽朝生夕死的夕颜花。
而现在,整个白马宅院仅有的被夕颜花装饰的住宅,就是衣秦天的住处。白马帮在时白马帮主住在这里,衣家在时,衣家族长住在这里,这整个白马宅院仅有的夕颜花就像是权力一样吸引着人。
那间被夕颜装饰的屋子现在住的是衣秦天,所以衣秦天不在时多半是没人的,可现在透过窗,却可以看到里面摇曳的烛火。衣秦天笑了笑,没什么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张紧挨着墙的桌子,桌子两边面朝门摆着两张太师椅,左边的是主座,右边的是次座,也叫客座。主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桌上摇曳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是一张衣秦天的脸。
桌上两杯酒,一杯满着,一杯空着,主座上的衣秦天拿起一边精致的酒壶,把空的一杯加满“坐。”简洁明了的一个字,一个字所表达的意思总是很严厉,他却是笑着说的,笑容温柔。
“我不喝酒。”站着的衣秦天坐在客座上,笑容温柔。
“怎么.....”主座上的衣秦天笑着“刚在城主府喝过音贤王的双蒸烈酒,就喝不惯这样的清酒了么。”
客座上的衣秦天看着主座上的衣秦天没说话。
“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你们这样的大人物,但我还是有自己得到情报的方法的,况且只是喝了双蒸酒这样的小事,怎么得到的都有可能吧。”说着,主座上的衣秦天端起酒杯慢慢的喝了一口,细细品味酒中的味道,喝了一口之后,满意的抿了抿嘴“天音三酒,鹤辕的双蒸烈酒,青阳的冷稞涩酒,还有这苍云镇的青梅酒,喝了这么多年,果然还是这青梅酒好喝啊。”
“徒有虚名罢了。”客座上的衣秦天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酸而无味,不过是因为苍云镇出产才会是天音三酒之一罢了。”
“就是酸而无味才好喝,就像是清纯的美丽女子,酸......而无味。”说着,主座上的衣秦天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不见他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也不见他身上有魂力的波动,放下酒杯时,坐在那里的就不是衣秦天了,而是面无表情,二十出头的俏丽女子静音。静音放下酒杯,拿起酒壶把自己已经空的酒杯到满,看着眼前毫不惊讶的衣秦天“你说是不是呢?”
话是反问句,却是陈述句的语气,满含俏皮的话语,却是面无表情的说出来了。
衣秦天笑着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静音,笑容如常。
“你的笑容啊,就和她的面无表情一样,都是面具,为了隐藏而戴的面具,但我觉得,她还是笑起来好看。”静音突然一笑,本来因为面无表情而略显呆滞的眼睛因为她着一笑而显得灵动了许多,像是有小鹿在眼中跳跃“你说是不是呢?”
一样的反问,一样满含俏皮的语句,一样的脸,却因为表情不同,而显现出不一样的生动。
“我不明白。”衣秦天笑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杯中的青梅酒“易老星,你没必要在我面前用易容的方式来表明身份。”
静音或者说易老星笑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青梅酒“你自然知道我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表明身份,你一进来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只是......我对这个女子比较感兴趣。”易老星或者说静音笑着看着眼前没有什么波动的衣秦天“这个女子,是刚刚整个衣家唯一一个认出我易容的人,可我在他身上感觉不出任何魂力......真是有趣啊.....不知道这么有趣的人怎么到衣家的啊。”
衣秦天依旧笑着,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酒,没说话,甚至没看坐在一边的静音,而是透过门窗,看着屋外盛开的夕颜花,夕颜花开在夏,天音三酒中只有青梅酒最适合在夏季喝,于是衣秦天又抿了一口酒,笑容如常,就是不置一言。
易老星看着不说话的衣秦天,用静音俏丽的脸不满的撅了撅嘴,时常面无表情的脸突然出现符合她年龄应有的活泼时,别具一番风味。
“你这张笑脸啊,和她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一样,都是面具,为了隐藏心中真实想法的面具。”
“你们都是大人物,所以需要隐藏,可我不是啊,我只是个小人物。”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想法,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想法。”
“你知道市井里那些小人物是怎么做生意的么?和你们这些大人物不一样,他们都不相信什么未来的利益和盟约。”
易老星顿了顿,喝了口青梅酒,缓了缓话“小人物的眼光是狭窄的,他们不相信很多年后的几百万,只相信眼前的几百万,所以.......”易老心转过头,看着安静微笑的衣秦天“所以小人物做生意,都需要......定金......”
易老星不说话了,安静的喝酒,衣秦天也不说话,也安静的喝酒。本来就是月上西梢,安静得很,他们都不说话,就更安静了,只有两个人喝酒的声音。
安静了许久之后,明明衣秦天没说话,也没发出什么声音,但易老星却像是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于是转过头,微笑着看着衣秦天。
衣秦天放下酒杯,杯中已经没有酒,他没有在添一杯酒“十年前,天音和修罗开战.....”衣秦天缓缓开口,声音没有一点颤抖,就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与修罗接壤的两大关,关山西,关山东,大哥舍安去关山西,我去了关山东,和我的夫人一起。”
衣秦天很不正常的一顿,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往酒杯中慢慢倒满了青梅酒,易老星并没有催促他,安静的坐在一遍笑着喝酒。衣秦天倒满酒,轻轻抿了一口“关山西与关山东都是雄关,作为隔绝世间最大两个国家的关隘,屹立了很多年,但越是这样的雄关,战争伊始便越显悲惨,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数以千万的生命消散在关隘前,消散的生命有多少,破碎的家庭就有多少,寡妇和孤儿加起来,不知道是这些消散的生命的几倍,静音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孤儿罢了。”
易老星没说话等着衣秦天的下文,等了半天也没见衣秦天在说话,转过头看到衣秦天安静的喝酒,跟本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没了?”
“没了。”
“你知道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可是你自己说想知道这么有趣的人是怎么来衣家的。”衣秦天笑得很玩味“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定金。”
易老星无语,他和衣秦天都是聪明人,所以衣秦天肯定明白易老星不是对这个小仕女的来历感到好奇,而是对静音能看破自己的易容感到好奇,先不说静音是不是真的战争孤儿,就算她真的是战争孤儿,也一定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有能力看破自己那连魂王都看不透的易容,这才是易老星想知道的事,可这个君子一样的衣秦天居然耍赖,抓着易老星的口误,真的只讲了静音的来历就不准备讲了,还讲的这么模糊,很多细节都没讲,易老星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啊,自己和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家伙比起来,还是太嫩了。
易老星也没纠结于静音的问题,对于他来说,今晚本来就是零时起意,易容进来并等着衣秦天和他聊聊天,聊什么并不是很重要,只要他能听到衣家这几年他所不知道的事,就已经达到他的目的了。易老星忽然想起了刚刚衣秦天那个很不正常的停顿,转念想起了一些事,笑了起来“你刚刚提到了你的夫人,说起来,你夫人的来历也很有趣。”
衣秦天没说话,像是在等易老星的下文,只有近在咫尺的易老星发现他的眼神微微暗淡了一下。
“衣家的三位夫人,大夫人是衣舍安在苍云五部中挑选出来的,三夫人是十年前衣雷政下山在云止遇到的俗世女子,只有二夫人,你的夫人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是你十五年前游历九州之后带回苍云山的。”
喜怒不限于色的衣秦天还是在笑,只是可以很明显感觉到有些牵强,易老星微微皱眉,不知道衣秦天这丝勉强是不是真的。
“你说的没错,她确实是我游历时带回苍云山的。”
衣秦天没点明,可易老星知道这个她,就是他的夫人,只此一句话,衣秦天就不再说话了,易老星还想问什么,可看着衣秦天却觉得自己不论问什么他都不会回答的。
易老星沉默了一会,细细想着自己知道的事,突然他皱了皱眉,他突然发现了一些事。他想起来,刚来白马宅院时静音很明显发现了他的易容可为了喝醉的衣岚,她甚至没有拆穿自己就带着衣岚下去了,十五年前,衣秦天游历回来的时候带着他的夫人和当时在襁褓中的衣岚,是不是可以说是因为衣岚这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才成为了衣家的二夫人,衣家离开苍云山,身为最后一支身上流淌着黄帝血脉的人,有很多人想让他们消失是可以想到的,可针对衣家的第一场行动目标却是衣岚,再联想十年前和天修之战一起发生的衣迟之争,易老星明锐的发现,似乎衣家甚至轩辕氏这十五年发生的事都和衣岚这个还很稚嫩的人有什么关系。
“你似乎发现了什么。”恢复了往日笑容,把自己因为想到那名女子而流露出来的牵强藏好了之后的衣秦天很轻易的看透了易老星。
易老星沉默了片刻,问出了自己很早就想问的事“衣岚.....究竟是什么。”
没有问是什么人,而是问是什么,衣秦天笑了笑,没有计较这微小的,不知是否故意的小问题“一开始就说过了,衣家,轩辕氏,所有的一切都在衣岚身上,只要你一直跟着他,保护着他,你总会得到自己想知道的。”
易老星皱了皱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慢慢开口“衣岚....知道现在的处境么?”
不是轩辕氏现在的处境,也不是衣家现在的处境,而是衣岚自己的,这个危险的处境。
“当然知道,你真的以为衣岚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么?”衣秦天默默的喝了口酒“别忘了,他可是老爷子亲手带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