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年，时间有多长，青丝变白发，岁月成流霜，我几乎已经忘记当初是怀着怎样的目的进入李家的。李唐，一个新的王朝，如旭日新生，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蒸蒸日上，安居乐业。那个遭受着烽火，满目苍夷的隋啊，正随着如烟的往事远去。
“王妃，莫担心，太子已进宫面圣，王爷也在赶回的途中，事情还有转机。”红袖絮语道。洛阳三月，下着一场又一场绵绵细雨。“红袖，太子此举，是为了帮助自己，还是真心实意想帮我。”
“王妃，太子对您一往情深。”红袖淡然说道。
我与李建成从最开始的携手并进到现在的反目成仇，早已把往日的情分磨得一干二净，余下的也是变了质的渣滓。杨侑的死，让我们一次又一次起了冲突，我想每一个人都有路可退，而李建成，却认为只有杨侑死亡，才能让李渊放下疑心，才能停止对我的追查。是的，那事之后，李渊曾秘密派人查我，好在，母后安排的详尽，留有后手，我成功脱身。
“王妃为何不愿相信太子爷是为了让王妃坦然活在世上，才对恭帝下了狠手。”毕竟有着主仆关系，红袖最听不得我误会李建成，为他鸣起了不平。果然，再怎么相似，红袖也不是蝶舞，她不会因我背叛李建成。
初时，定红袖为四大丫鬟之首，也是巧合。一样的剪水秋眸，一样的顾盼神飞，让我情不自禁想起，怔怔出神。
“王妃，王爷回府，请您过去，另外也请您安排人手打扫新侧妃的住处。”在书房服侍的丫鬟紫色前来说道。
“美吗？”我挑挑眉，抬眸问道。李渊每一次封赏，都是赐一美人，已经习以为常。
“不及王妃您舒服，不及韦侧妃清秀，不及燕侧妃温婉。”紫色斟酌再三，如是评价，滴水不漏。
侧妃韦氏与侧妃燕氏，一位是我的陪嫁丫鬟雁姬，如今改了身份，认了观王杨雄的第三女为母，细细算来，应是我的表亲。另一位则是韦圆成之女，出身京兆韦氏，真名不知，李世民常唤珪娘，一进王府就受尽专房之宠。
秦王府中的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如后花园的花朵争奇斗艳，很难有一枝独秀。很难说谁能成为李世民的心头好，他雨露均泽，仿佛我们每一个人是他手上的筹码，该示好，该舍弃，自有他的决断。
说他狠，他也不狠，说他仁慈，他也不仁慈，王者拥有的品质与手段他一样也没落下。
“属下见过王妃。”水粉屈着身子与我见礼。属下，是李世民亲信的自称。紫色、水粉名字虽然媚俗，但人长得标志，就连那自认为美貌能胜人一筹的小杨氏，见了也要赞一句：容颜灵秀，气质清雅。
“阴侧妃呢，可在屋里。”我眉目含笑。如今李世民把她们二人放在这儿，可见对新人的宠爱，可是我却看到风光背后危若累卵，若芒刺在背。
“侧妃知王妃要来，特让属下转告，侧妃在后花园赏花。”粉水细言。
一路拂花分柳，我在道路尽头，才看到一个慵懒身影——她卧在贵妃榻上小憩，长发如黑色的锦缎，十分柔顺，华美的宫装穿在她的身上，如静水流淌。四周桃红柳绿，与她相称，反而失了美感。
她很美，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脸上的轮廓也与另一人一模一样。但是，蝶舞又与她有极大不同。
——以花为喻，蝶舞是凌寒傲雪的红梅，而她是临水滋养的荷花。
——波光流转的眸子，蝶舞如天上的星，带着澹澹笑意，而她深不可测，砭人肌骨。
“王妃。”她突然睁眼，起身，“王妃不必相劝，妾心意已决。”她脸上虽是三月暖阳，眼中却湛出冰冷的寒意。事到如今，多劝无益，可是，我多么想告诉她，蝶舞的死，不是李世民造成。
“王妃，你可知阴家花了多少精力才培养出阿姐，她可是阴家最拔尖的人才，甫一落地，便接受各种残酷的训练。现在让我放下仇恨，不甘心啊。”侧妃阴氏娓娓道出过往，眸中染上一层雾气。
我从不知道蝶舞出身大族，原名阴致欢，我从不知道阴家是母后的死士，不断为她清除障碍。母后她，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亡国之奴，何来雪恨一说。”我的嘴角咧出薄凉的笑意，无尽嘲讽。山河故梦，悠悠。
“王妃——”她轻轻的唤了一声，欲语还休，最后，向我施了一礼，独自步出后花园。她的身后是柳阴深深、鲜花簇簇，她的前方，是红粉朱楼，而她，是一位出尘仙子，无意理会风尘，染上尘世肮脏。如果不是我，她还是一块无瑕的白玉，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提早步入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江沅”我突然叫出她的名字，在她的身后道：“求你，不要伤害世民。”“好。”她回头，给我一个灿烂的微笑。往后的岁月中，我再也没有看到她的脸上出现过任何生动的表情，产子，封妃，平静以待。她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江沅，如诗般的名字，并不是我第一次唤出。其实，三年前，李建成就与我商量，想把她安排在李世民身旁，我义正言辞拒绝。那时，我并不知晓，她就躲在屏风后面静候命令，也不知晓她会在我走后，伺机而动，刺杀李世民，让李世民提前有了戒备。
李世民不会无缘无故让一陌生女子进府，每一次迎娶，都是一场政治的较量，与李建成，与李渊。
朝堂上的气氛已日渐紧张，李世民每一次回府都是一身疲惫，手足相残，是我们都不愿见到的。
“王爷回府了吗？”匆匆饮下冷香端来的玫瑰花露，我问道。“王爷在后面陪着世子郡主玩耍。”冷香回道。她眉眼如画，不逊大家闺秀。
李世民钟爱儿女，尤其是丽质，更视为掌中珠，，不吝啬与她相处。武德二年，齐儿出生，武德三年，青雀出生，武德四年，丽质出生，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成为三个孩子的父母。
“父王，骑大马。”丽质的声音如溪绕方壶，秋水漱金，柔柔的打在我的心上，漾起一圈圈波纹。午后的阳光明媚，，院中种植的樱花树开的茂盛，累累花枝，在剪剪轻风中雨一般落下。
“王爷，阿虞的事情可有转圜余地，作为母亲，妾不想她受苦。”我心平气和问道。李世民一愣，眼中掠过一丝缱绻的情愫，“王妃，我也是她的父亲，我不会让我们的女儿嫁漠北。我们的女儿，一定会受尽一世恩宠。”似承诺，李世民说得柔情似水，但是，我的心莫名一紧，仿佛有什么正在快速改变，快到我不易察觉。
我惊恐的望着李世民。
“观音婢，放心。我不会让刘文静的事情再发生，也不会让太子有机可乘，来伤害你们。”李世民顿了一会儿道：“现在我已经有能力保护你们了。”我心中一涩。原来，我与他都没有忘记刘文静的事情，武德二年的错案，任时光溜走，也已经成为我们心中难以逾越的一条鸿沟。那时的我，明明知道李世民腹背受敌，若不及时舍弃刘文静，只怕会受到更大的重创，却也不愿意选择原谅。
“王爷，妾明白。”我澹澹笑着。抬眼处，是李世民修长挺拔的身姿，温和的笑容，是阳光穿过细碎的树梢，撒下的点点光芒。我想，若没有后来的那场惊变，我至少还有完整的记忆，不至于在以后的回忆中斑驳。
（二）
“王爷，王妃，皇上派了内侍，要迎郡主进宫。”冷香跑进来说道。一霎，如天地间打了一个响雷，闪过一道白光，我手脚冰凉。丽质，我最疼爱的女儿，难道她的命运就要就此打上烙印吗？
“别急，我出去会会。”李世民抚平长衫上的褶皱，道。他的脸上风轻云淡，心中似有十足的把握，可是，眉宇间的焦急亦让人不容忽视。风乍起，吹起一地落红，纷纷扬扬，似轻盈的舞女凌空舞蹈。
落日的余晖烧红近处的云，若我这颗滚烫的心，在火上炙烤，受着煎熬。派了人无数次出去打探，得到的消息皆是李世民摒弃左右，与内侍在书房密谈，我悔不当初。
刘文静入狱的那日，我与李世民大吵一架，最后，我对他说道，我会白担着王妃的虚名，替他争取最大的利益，只是我请求他不要再来打扰我。
上灯时分，李世民终于出现在了我的房间。我急切地盼望着他到来，但是看到他身影的瞬间，心胆怯了，我怕——从他口中听到不好的答案。
“无事，只是大哥想替他府上的侧妃求个女儿，便认下了滢滢。”李世民轻松说道。他避实就虚，我心中的疑虑就有更上了一层，但是此刻，我不能表露分毫，顺水推舟道：“那就好。”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大哥登基，女儿便是公主，可以在京中建府邸，不必远嫁。”李世民笑着说道。
一颗心忽的七上八下，我抬起脸，晶亮的眸子望着李世民，“王爷说好就好，妾听王爷的，关乎国家政治，又岂是妾能左右一二。”
“真的这么认为。王妃，若我要天下九五之尊的位置呢。”不想，李世民咄咄逼人的问道。
橘黄色的灯火下，李世民脸上的神情晦涩难懂，一双眼睛深若寒潭，我努力探寻，探寻到的也只是我光彩照人的身影。我不懂，为何他们对于这个问题总是那么执着，两兄弟几乎都在要同一个答案。心中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手中的事情不自觉的放下，沉默。
“对不起，答应不逼你的”李世民挠挠头，“我走了。”
天空中挂着一轮昏黄的孤月，我追了几步出去，细心地为他整理好衣襟，始终没有开口请他留下。
武德九年四月，丽质认乐漪为母，更名含璋。同月，东突厥使臣至长安，替小王子阿史那·慕名聘妻，与丽质交换信物，并带来了母后报平安的书信。
接到书信的一瞬，我涕泪横流。寥寥几语，有思念，有悔恨，但我仿佛再度聆听教诲。
五月，缓和了关系的兄弟二人又再度把关系降到了冰点，朝堂上剑拔弩张，互不相让，但同时，局势也变得明朗，李渊一次又一次的动摇着立储的心思。我除了能够殷勤探望张尹二妃外，余下的只有帮李世民打点好府中一切，安慰谋士。
“王妃，今日怎得得闲，来探望郡主。”太子府的管事熟练地将我引到一座红楼前。红墙黛瓦，雕栏玉砌，榴花在冉冉灼灼绽放，从远处看，就只能看见红楼一角。抬步走进，院内建筑小巧玲珑，打扫的纤尘不染。
“母妃”丽质眉开眼笑，，小跑着向我奔来。今日的她，穿着一身粉色裙嬬，扎着双髻，肤似玉雪，眉目如画，一扫我多日的惆怅。
“姐姐是不放心我照顾滢滢吗？”丽质的身后跟着一位秀雅柔弱的美人，娇喘微微，弱柳扶风，我蓦地在心里一叹。“姐姐是不认识我了吗，自那事后，我与姐姐到生分了不少。”美人笑语盈盈。
“漪娘。”我惊呼，实在有些想不到这位病怏怏的美人竟是乐漪，记忆里容光焕发，明眸皓齿，“你怎么——”
“姐姐，说来话长……”
上一次如是这般的相见，是在武德二年，元日，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
云开雪霁，我拖着笨重的身子来到东宫，希望李建成能够放过刘文静。寒风萧瑟，嗖嗖刮过，似锋利的刀子在脸上徘徊。汉白玉铺成的长廊冰凉刺骨，双脚踩在上面，如在冻了三尺的冰上行走。
“太子爷，您满意了么？可以高抬贵手相救刘文静了么？”我瑟缩着身子，舔着发紫的嘴唇问道。寒气入体，对胎儿影响极大，腹中隐约传来疼痛，似有鲜红的血液正在涓涓流出。“李建成，求你，救刘文静。”
不知睡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睁眼，四周寂寂。豆大的灯火在桌上燃着，驱散一室黑暗。李建成背对着我，迎风站在窗口。“秦王妃，虎毒尚不食子，刘文静真的有那么重要么，竟可以让您用腹中孩儿作赌，不惜食用藏红花。”
一滴泪在眼角无声滑落，碎在了蜀锦绣成的鸳鸯枕上。李建成心存怜悯，我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会狠心让腹中胎儿受伤。“孩子没事。”李建成道：“恭喜你，腹中是双生子。”
莫大的喜悦直冲脑门，在胸腔激荡，我便知道，我的孩子不会轻易受挫，不会离开这个繁华似锦的世界。但是，李建成没有告诉我，一个胎儿差不多已成为死胎，引产，会造成另一个胎儿的畸形。
“李建成，只要你不深究，刘大人就能平安度过此劫。”
“是你不懂还是我不懂，真娘，你我都知道真正想要除掉刘文静的是父皇。近两年，世民参加了不少战役，战功赫赫，已经引起了父皇的猜忌，雷霆大怒，是你我都不可能阻止的。”
我怎么会不知。兔死狐悲，唇寒齿亡，一旦开了头，接下来的便李建成与李世民两兄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苦笑着问道：“李世民不是拥兵自重的人啊。”
“真娘，世民看似淡薄名利，但是某些事他却很执着。如果你的身份曝光，只怕他会一怒冲冠为红颜。”李建成说得极为肯定，让我不禁相信朝夕相处间李世民对我产生了爱情。“黄土白骨，守你百岁无忧。”李建成缓缓说出这一句话，字字铿锵。
“不会的，不会的。”我在心里呐喊，可是也明白世事难料。
窗外的风又大了，无情吹着，听着让人瘆得慌。恰在这时门被撞开，李建成派去找寻李世民的仆人屁滚尿流的回来禀报，言李世民正杀气腾腾的赶回来。只是，我们两人都没有看他，目光锁定在了门外。
门外站着一位清丽的人儿，纤纤细手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脸上挂着两行晶莹的珍珠。“太子，怎可以欺骗我。原来当年你真正想娶的人是她啊，我还傻傻的以为是为了家族利益，为了李家将来能够师出有名。”
百口莫辩，心上如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爬行，我急得额头冒出了热汗。乐漪随手拔下挂在门边的宝剑，抵在了李建成的胸膛，步步紧逼。剑未开刃，尤自生涩，剑尖依然能够一寸一寸没入，割破衣裳，刺入肌肤，血液顺着银白的剑刃滴下，一滴，两滴，在地上泅出鲜艳的花，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不是的，漪娘，你听我解释，我与太子……”“真娘，我的好姐姐，枉我真心与你相待，你们其实早在桃花林就已经两情相悦。”乐漪打断我的话，发出凄厉的笑声，“怪不得要下狠心打掉孩子，原是暗通款曲，珠胎暗结。”
“啪。”李建成抬手，利索的在乐漪脸上扇了一个巴掌，声音清脆，同时镇住我和乐漪。
“李建成，你竟然为了‘真爱’打我，你忘了是谁帮你联络朝中旧臣，扶你上位。”乐漪目中含毒，面貌狰狞，“呵呵，三年，我还比不过一个为他人筹谋的女子。同床共枕，同床异梦。”
“李建成”我心急如焚，连声催促：“你快去追她。”
凛凛寒风呼啸而过，在天地间发出萧飒的声音，若夜枭躲在暗处号叫。空中又飘起了雪花，洁白无瑕，零零散散落在我的四周，美得让人不忍破坏。
“王妃，太子让奴才们抬小轿送王妃出府，秦王已在外面等候。”进来禀告的婢女轻柔曼语，脸上泪痕未干。乍听之下，我心中一凛。在我晃神的一会儿功夫，外面只怕已是风云变色，原来，我、乐漪、李建成、李世民四人竟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聚集在了一起，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气势恢宏的东宫前，三人站成了一条直线。李建成着暗紫色常服，隐隐散发着王者风范，天威赫赫，李世民龙章凤姿，一身白色长衫，似寻常百姓口中的白衣秀士，徇徇儒雅，不逊分毫。乐漪泫然欲泣，乌云般的秀发松松散散，无助的瑟缩着身子。霎时，我已明白一切，乐漪的苦，乐漪的悲，还有她现在的纠结。
说，李建成苦心经营的一切即将成为泡影，不说，她又要日日受着煎熬。
“秦王，我告诉你，你的王妃与太子有着……不，没有的事，是我鬼迷心窍，轻信了府中的下人。”乐漪幡然醒悟，惶恐的捂住口不择言的嘴巴，“王爷，请加倍爱惜王妃，王妃钟灵毓秀，世间难求。此次王妃无辜遭难，东宫一力承担责任。”
“承担，侧妃说得轻松。侧妃没有做过母亲，不知怀胎十月的辛苦，当然也不会知道我与华娘对嫡长子的期盼。”李世民说道，句句带血，向来经过深思熟虑的，“李建成，若我家孩儿出生后有一丝损伤，那么我便要李宣的命”
我一趔趄，差点坐在了地上。从不知道李世民如此看重这个孩子，喜忧参半，心中涌上淡淡苦涩。
雪花依旧从乌沉沉的天空飘下，飘在我苍白的脸上，化为了水珠子。脸上湿漉漉，不知是洁白的雪水还是我珍贵的泪水。
“对不起，我不该与你置气，更不该把你抛下，让你收拾烂摊子”李世民紧箍着我单薄的身子说道：“华娘，我想明白了，唯有变得强大，才能予你一世平安喜乐，不管你支不支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我要定了，我不想世间的条条框框约束你，更不想让你无助面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句句简短，字字铿锵，我听的心惊胆寒。
夺嫡性命攸关，凶险万分，自古成王败寇，一旦沾染，一切便是未知，稍有不慎，粉身碎骨。“王爷，事事小心。”
刘文静处决的那一日，刑场人头攒动，我混在人群中，望着台上披头散发的阶下囚，忽然觉得好陌生，好遥远。这场长达几个月的拉锯战，随着曦儿的呱呱坠地，结束了。李渊大赦天下，但是还是没有饶恕刘文静，说他其心可诛。
“‘高鸟尽，良弓藏’此言不虚。王妃，请你好好辅佐王爷，有你，秦王便可以成为一代枭雄。”我默默递上一杯薄酒，毅然转身，大义凛然道：“送刘大人上路。”
晶莹的水珠未干，锋芒逼人的刀已落下，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我未来得及避开，星星点点溅上了素色裙嬬，触目惊心。那红色，带着惊艳夺目的光彩，带着黯然销魂的伤，成为了往后岁月的一道疤。
沉郁的埙声婉转低吟，似知己间的推心置腹，自碧空而来。极目远眺，天尽头，李世民峨冠博带，吹奏着一曲《高山流水》，曲高和寡，有着诉说不尽的寂寞。
（三）
蝉叫声声，绿树阴浓，楼台倒影入池塘，我与乐漪携手望着远处嬉戏玩闹的丽质，脸上不自觉的绽出笑容。
“姐姐，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乐漪乞求的望着我，我哑然，一笑泯了恩仇，用力的握住她的手道：“能。”只是这话缺少了太多可信性，不知是安慰了她还是敷衍了自己，或许，是单纯的想让自己曾经的记忆变得美好。
“侧妃，太子请秦王妃过去一叙”墨白领着小厮近前说道。我一滞，脸上的笑意烟消云散，侧过头沉着脸道：“漪娘，你知会了太子。”
“姐姐，我见见他吧，这些年，他心里很苦。”乐漪摇着我的手臂，仿若垂髫之年，我无法拒绝。
道路两旁载满了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小厮将我送到这儿，便躬身而退，神情敬畏。举步步入，脸上的汗珠消退，初夏的暑气散尽，一阵阵清风徐徐吹来，轻轻吹动衣鬓。梧桐叶索索而动，如瑶琴奏出的名曲。行了数十步，豁然开朗，是一座别院，匾额上题着“凤栖梧桐”，铁画银钩，字字遒劲。
推门而入，院中无一物，只有一人，席地而坐。李建成鬓若刀裁，目若秋波，膝上放着一把七弦琴，浑然忘我的弹奏着，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
“凤栖梧桐”一刹那，我明白了李建成的“良苦用心”，心中不耻，为他淡淡可惜。
这还是我认识的李建成吗？那个一身蓑衣，与我泛舟湖上，对酒当歌的李建成，那个剑随心出，心随剑走，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的李建成，那个有着一腔抱负，风光霁月的李建成。如今的他，已学会了蝇营狗苟。
思及此，我索性大大方方的坐在地上，捞起他身旁的酒樽，小饮起来。竹叶青的绵柔醇香在口中肆意，横扫五脏六腑，我拼命压住即将宣泄的泪水，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华娘，我拿什么与李世民相斗。他是秦王，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元帅，我是虚有其名的东宫，若不是魏徵一心辅佐，只怕早已被父皇厌弃。华娘，我只要你，为何他不肯，我可以退位让贤，将东宫的位置让与他。”说道动情处，李建成摔琴而起，金刚怒目。
我的心陡然一紧，猛然想起有一日李世民铁青着脸来到我的院落，讲的绘声绘色、手舞足蹈的丽质顿时噤若寒蝉。这是为什么啊，难道他真的像他说的要与我纠缠一生一世至死方休吗？
“华娘，世民他喜欢你吧。”李建成痛快的饮下一口酒，与我说道。“不可能。”我喃喃自语，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从义宁元年起，李世民做的桩桩件件哪一件事情的出发点不不是我。
起兵反隋，只因我的一句兼济天下，济世安民；消灭四大集团，巩固唐朝统治，也只是为了帮我完成心中宏愿，不让我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迎娶韦氏，其实也是我相逼，我太清楚韦家在朝堂上的地位。
“李建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可以一辈子活在自欺欺人中。”我痛苦的说道。有哪一种痛，能比得上旁人把沾上灰的真相扒开，完整的呈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华娘，我与他之间必有一战，我只希望你能跟随自己的心走，只要他能护你一生安虞，我愿意让他终结我的生命。华娘，我会把你送上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位置，只求你不要恨我。”李建成笑着说道。他笑的越灿烂，我的心越痛，在滴血。
我哭了，哭得几乎肝肠寸断，最后倚着绿漆的柱子大口喘气。李建成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但我知道，我心目中李家的芝兰玉树回来了。当然，我与李建成心中的这层隔膜也随着这场哭奇迹般消失了。
“李建成，我用长孙繁华的名义起誓，这一生，我必护你周全，否则天诛地灭。”三指竖起，吐语如珠，字字铿锵，慌得李建成急急忙忙捂住我的嘴巴，激动的对着苍穹说道：“老天爷，她胡说的，您要拿就拿我的命吧。华娘，我是贱命一条，不值钱，而你是万金之躯。”李建成望着我，脉脉含情。
“李建成，李建成。”我一遍又一遍的唤着这个名字，踮起脚亲吻着他的额头，眉毛，眼睛。世间的情爱我本不屑，但是于他，我愿意飞蛾扑火，正如相恋时，我收到的那一句——除非黄土白骨，我守你百岁无忧。
湛蓝的天空偶尔飘过几朵白云，金色的阳光若参差不齐的金丝，柔和的打在身上，我与李建成席地而坐，相谈甚欢。末了，我道：“李建成，你去陪陪乐漪吧，其实她才是全心全意为你付出不计回报的女子，你能在朝堂上受人拥戴，她功不可没。”
“华娘，世间女子都渴望男子一心一意相待，而你，却总是将我推给别人。”
痴情女子薄情郎，世间女子总是把最好的华年献给男子，而男子兴味萧然后便弃之如敝履。灯笼易碎恩宠难回，思念无果转瞬滂沱，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从东宫出来，我魂不守舍，脑中一会儿是李建成无奈的笑，一会儿是乐漪受宠若惊的面庞，一会儿是李崇甜甜的叫唤。我想要不是李世民及时的扶住我，我极有可能跌倒在地。已近黄昏，远处的天空晕染出昏黄的色彩，压抑着我的呼吸，我双眼迷蒙，“二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山雨欲来风满楼，李世民开始频频外出，夜不归宿。我除了等，什么都不能做，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动不如一静，牵一发而动全身。
“王妃好雅兴。”阴致宛娉婷袅袅，沿着花园小径漫不经心走来，“王妃可知现在是到了争夺储位的关键时期，王妃再不出手，只怕太子沦为阶下囚了。”
她看似是漫不经心说道，但打蛇打七寸，又恰恰打到了我的七寸。我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我再怎么相助，都不可能为了李建成背叛李世民。伤害了李世民，又于我有什么好处呢，况且，我与李世民是夫妻，夫荣妻贵，荣辱系一身。”
阴致宛发出一声嗤笑，随手拔下我发间的簪子，道：“太子料得分毫不差，那么我便预祝王妃心想事成。”我的脸色陡然一遽，平日里绾发的素色银簪在今日变成了翙翙其羽，口吐红色东珠的金凤凰。
凤翔九天，乃皇后的象征，上至四夫人，下至亲王王妃，不敢逾矩分毫。今日，能出其不意将此物插在我头上，只有一人——绿珠，可绿珠分明是没有这个胆子与手段，能将此物寻来。环顾站在四角的四大婢女，我疑窦丛生。
“王妃恕罪。”绿珠忽而跪下启道：“是王爷，是王爷逼迫婢子。王妃，您就是借婢子十个胆子，婢子也不敢做出对您不利的事情。”
李世民——他到底在布什么疑阵——还是他已经稳操胜券。
书房里的议事已接近尾声，我进去时，房玄龄与长孙无忌正带领着众人请命。李世民的正前方是一座沙盘，上面砌着神霄绛阙，身后是整个长安的俯视图，一百一十坊纵横交错，星罗棋布，时局变化，了然于胸。如果他要临时发难，那么长安城，必定被他箍的如一只铁通，紧的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
“王妃，你有何想法。”李世民抬头问我，趣味盎然。我想，他已猜出我来者不善。
“妾请王爷放过太子。”一语出，一片哗然。“建国以来，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君臣一心。王爷若想稳坐皇位，必要将仁孝发扬光大，让朝中大臣心悦诚服。”
李世民面不改色的望着我，目光狠辣，若一把利刃悬在头上，带着迫人的寒意，一只手扬起落下反复数次，最后带着强大的怒意拿起茶盏狠狠地砸向我。茶水溅我一脸，我倒悬着的一颗心也随着地上四分五裂碎片落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秦王一怒，我清楚了李世民心中的想法，否则，即使我能翻云覆雨，也无济于事。他道：“长孙繁华，你莫忘了谁是你的倚仗。”
李世民走了，仿若在我身边刮起一阵风。我低着头，情愿面对冷冰冰的地面，也不愿抬头看见李世民愠怒的脸，更不愿与书房内的文武大臣虚以委蛇。与李家的这场博弈，自始至终，我都是输，李建成、李世民、李渊哪一个都比我棋高一着。“王妃，您误会王爷了，王爷原本就不想伤害太子的性命。您来之前，属下们还在商议要兵不刃血的拿下那个位置。”秦琼站在不远处恭敬地向我作揖，道：“王妃，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情爱一事，哪是几句话说的清楚。秦琼的几句话，说的极为中肯，却让我啼笑皆非。李世民怎么可能喜欢我，前几日，他还挪用府中款项，为乐漪购买了一株价值千金的红珊瑚。李世民敬我爱我，那都是做给宫里的圣人、部下看的，他需要李渊与部下的信任。但是眼下，我却没有心思与秦琼讨论这些，我想做的便是让李世民亲口允诺放过李建成。
“二哥，饶太子殿下一命，婆婆若在世，肯定也希望你们手足和睦。”苍穹之下，我环抱着李世民说道。
“好。”李世民转过身，用力抱住我，又**着我的秀发，“我答应你便是。”我嘴角上翘，头抵在李世民的胸膛，听着心在胸膛有力的跳动，全然没有看见李世民发红的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