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里的人们遵循着“七不出门八不还家”的习俗,一般不把初七、初八两日列入走亲戚日程。正月十三是“杨公忌”为百事禁忌日,人们更是无不严格遵守。因此亲戚多的人家,直至元宵节前夕才完成这一轮走访。
元宵节的到来,意味着真正过完年了。在这个节日里人们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如释重负又有恋恋不舍还夹杂着些许惆怅。东山里对元宵节的庆祝方式是晚上供养灯。家家户户所供养的灯都是就地取材,自制而成。最为常见的是萝卜灯和地瓜灯。这些灯的制作非常简单:将萝卜或地瓜削皮,截成一个个小圆柱体,从一头镟出个小窝儿,把裹上棉花的黄草杆子插进小窝里当灯芯,末了,将灯芯淋上花生油或豆油。供养仪式在晚饭后进行。代表十二个月的十二盏灯(或者六盏)在桌子上排成行,灯点燃上随即焚香。待香灰落下一撮,女主人先把孩子叫到桌前,端起其中的一盏灯将其脸上的五官挨个儿照一遍,一面照一面还念念有词,其大概意思是被灯照过的孩子会耳聪目明的健康成长。待全家人依次照过,便一齐向灯神磕头礼拜。供养仪式结束后,这些灯被挪到各屋的墙旮旯里继续发挥作用,猪栏门旁、鸡窝跟前也都要放上一个。
无风的情况下,村里的一些小伙子会从各家收集一些废弃的锅刷、笤帚等,制成火把,晚上去没有树的东山顶上燃放。孩子们闻风而动;大男孩都跟着上了山,剩下一群小男孩和一帮胆小的女孩在村边眼巴巴的朝东山上仰望。
……
本地有俗语云:“十六日吃顿弯弯饭(饺子),一亩地打八担。”为讨个好彩头,比较讲究的人家十六日早晨还是吃水饺。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被迫早起的孩子们个个愁眉苦脸,他们的妈妈却面露喜色,因为东山里兴在这一天走娘家。
西樊家堡的劳动生产队也于今日开工,跟年前一样,早饭后大家到村部院落集合。
平时唐彩虹很早就到,今天却姗姗来迟。
“又熬夜看《红楼梦》了?”独自在村部院落外踱步的夏广青迎上去问道。
“没、没有。”
“撒不了谎就别撒。”
夏广青猜测的没错,唐彩虹今日迟到的确与熬夜看《红楼梦》有关。昨晚她看到很晚,睡前图省劲儿便躺在被窝里抬手扇挂在头直上的煤油灯,结果不小心碰翻,洒了一头煤油。大半夜的,她只好起来叫开父母的门,重新点炉子烧水洗头。这一番折腾也影响了父母的睡眠,于是今天早上全家都起晚了。
“给我下册。”
“在哪儿给你?”
“嗯……还是东边那条路上,晚上八点半。”唐彩虹说完加快步伐,并朝紧跟在她身后的夏广青甩甩手。
夏广青会意,遂与她拉开距离。
……
初春之时的主要农事活动是整地。东南西北这四山的山脚皆有西樊家堡的春茬儿地,其中,西山脚下的面积最广。点卯之后,劳动生产队的这几十号劳力,有的赶着牛、有的扛着犁、有的推着车,其余的扛着锨、镢等农具,浩浩荡荡的向西山脚下进军。
姑娘们的嬉笑哗声、男队员们的交谈声、赶牛人的喝牛声以及耕牛偶尔的叫声,有时交织在一起,有时此起彼伏,将依旧沉浸在冬眠中的山野唤醒了。
公有的春茬儿地大多是牛耕地,扶犁之人都是些经验丰富的老把式,在他们给牛套犁杖之时,队长给其他人员作了分工。女队员们分到一项较为轻松的活儿——清理田中的石头。男队员们,有的去撒在年前就运到地里的成堆的圈粪,有的去整修坍塌的地堰,还有的去刨碎田散地。
从部队复员回来的苏立生也上工来了,三年的部队生活并没有把他锻炼的威武健壮,依然一副文弱相。苏立生和唐彩虹她们同在一队,今上午被队长安排往地里分撒圈粪。听田玉玲说苏立生有点儿洁癖,杜艳梅、夏广美和唐彩虹围着他打趣了一番,这个说,他应该戴上口罩,那个说他应当裹上鞋套,直把他说的脸红脖子粗。
开始的时候,唐彩虹和她那三位“闺友”分散在四处,但干着、干着就凑到一下里去了。
一旦凑成堆,她们的嘴也就闲不住了。
“俺奶奶活着的时候,净说些蹊跷八怪的话。”夏广美说——今日是她奶奶的忌日,由此想起一些往事,“不过寻思寻思她说的那些话,跟现在还真对的上号呢。”
“哦?哪些事对上号了?”杜艳梅问。
“她说她这群孙子孙女以后添的孩子都是男孩。——我们这几个小的还说不准,那些大的可都是啊。她还说以后咱们掌的灯是吊起来的,锃明瓦亮。——现在的电灯不就是这样啊!西乡里都掌上了,咱们这里早晚也会掌上。俺奶奶说那些话的时候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连咱们都没听说过电灯这回事,她一辈子没出过东乡,俺家也没有远处的亲戚,你们说,她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你奶奶有神啊!”杜艳梅说。
“还有更蹊跷的呢!她说以后的人会打扮的黄毛黑眼的。”
“黄毛黑眼的那不成鬼样了!这一样不可能吧。”田玉玲说。
“谁可不说呢,当时我们还以为她精神不好了。说实在的,现在我都有点后悔没好生听听她说的那些话。”
“早知道她预言的这么准,你肯定会问问你婆家是哪里的!”田玉玲说。
“不光问我的,也会问你们几个的!”
“在我印象里,你奶奶跟苏立英她奶奶一样慈眉善目的怪好脾气。”田玉玲说。
“嗯,一辈子吃素。”
“你们的奶奶都怪好,就俺奶奶……”杜艳梅道,“听说她对别人不孬,唯独对俺娘,比对待阶级敌人还要狠!”
“我听俺娘说过好几回了,当年你奶奶把你娘虐待的相当厉害。”田玉玲说。
“老一辈人没有不知道的!听俺娘说,俺爹根本就不敢说一句背违俺奶奶的话,一说她就卖老豆包子(撒泼)。俺爷爷有时看不下去了说她两句,她就回他一些很难听的。俺那些姑都那么大了,还啥活儿也不干,推碾捣磨、摊煎饼等全是俺娘一个人干。有一回俺娘摊煎饼时饿坏了,就偷偷地吃起摊的头一个煎饼,你们也知道,头一个煎饼是拭鏊子的,摊出来一般都不吃,用来喂鸡什么的。只是吃了这么一个煎饼,俺奶奶看见了就连骂带打,夺过剩下的那半块扔到大门外头去了。——按俺娘的说法,她在俺奶奶手里吃的气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真是想不通她为啥这么狠心。”唐彩虹说。
“唉,只能说上辈子俺娘对她有亏欠了。俺娘说,她就是靠这种想法才撑下来的。”
“以前是媳妇看婆婆的脸色行事,现在反过来了。”夏广美说,“咱们的娘这一辈人算是倒楣,正好处在这个节骨眼上。”
“咱村里这些年轻点的媳妇,数三妮她嫂子最好!”杜艳梅说。
“嗯,俺嫂子确实是好不过的。”唐彩虹道,“她娘家家教可好了。”
“要不怎么说,有啥样的老的就有啥样的小的。”夏广美说,“过去,俺奶奶说的那些蹊跷话,大部分我没往心上记,不过有些话,我记得可清楚了。”
“什么话,快说给我们听听!”唐彩虹说。
“有一回俺姑来了,我们坐在那里一面喝茶一面闲啦呱儿。俺奶奶说:人这一辈子,最要紧的是得做个好人,不管啥时候都不能做昧良心的事;做昧良心的事,不光是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给自己造了孽,减了福份。俺姑说她迷信,举例子说他们村什么人家做人不怎么样,日子却过的很熨帖;另一家子可就人好心善,却老是受磨难。俺奶奶就说:那是那户人家上辈子的修行好积下德了,所以这辈子的福份就大。这要看他们上辈子积的德厚不厚了,厚的话,这辈子也可能没事,要是不厚还一个劲儿的作恶的话,那就难说以后咋样了。她还打比方说,就像一家人家过日子,勤力能干、省吃俭用的人家积下的粮食多,现在就不缺吃,要是变的好吃懒做光在那里吃老本,等把家底儿败坏净了,就开始挨饿了。”
唐彩虹、杜艳梅和田玉玲都纷纷表示非常相信这种说法。
“我是这么寻思的,”夏广美总结道,“甭管是不是迷信了,劝人向善可没有错。”
“快看苏立生那个样啊!”这时田玉玲提醒大家,“这哪里是撒粪啊,是在一点点的添补!”
三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苏立生像是怕惊扰田地睡眠一般蹑手蹑脚,不由笑作一团,直到队长吆喝她们,才住了声分散开。
……
十六之夜的月亮一如昨晚清明圆满,村中的气氛却与昨夜两重天。第一天开工的劳动生产队员、第一天上学的孩童、走娘家回归的家庭妇女,人人都感到累倦,八点刚过村内就稀见灯影,一片阒寂了。
唐彩虹在约定的时间出了家门,瞻顾东边的路上,发现夏广青正在那棵大柿树旁蹓跶,便朝他走过去。
“今晚上的月亮比昨晚还好。”夏广青迎过来说。
唐彩虹“嗯”了一声;看到书在夏广青的腋下夹着,便默默的把手递到他面前。
夏广青抱着双臂不加理会,唐彩虹只好开口:“把书给我。”
“先回答一个问题。”
唐彩虹把目光转向一旁等着他提问。
“成天对我待答不理的,是不是因为俺大爷和你大姑的事?你怕家里……”
“不是。”没等夏广青把话说完,唐彩虹就回答,“——你提的问题我答过了,说话算数把书给我。”
“不行,我还没问完!”
“说好了就一个问题,你别耍赖!”
趁夏广青不注意,唐彩虹迅速出击从他腋下抽出书来扭头就走。
夏广青情急之下抓住她的辫子。因头皮被扯疼唐彩虹不由呻吟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夏广青连忙松手,“看在这本书的份上,和我聊两句!”
“我还有事儿!”唐彩虹说完再次走开。
夏广青跟上去,“明晚行吗?!”
唐彩虹坚决的摇摇头。
“那就不让你看了!把书还给我!”
“小气猫子!”
夏广青一跺脚,唐彩虹以为他要抢回去连忙跑了。
“潮巴妮子,送给你了!”
“我不要!看完就还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