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三晋大地仍旧北风朔朔，凛冽干冷，马不停蹄地赶了五十里荒道，鞍桥上的黄天霸心情差到极点，离晋阳城五里地，好容易到了风林峪，看到路边树上的酒幌子。黄天霸才跳下马背，在一棵槐树上拴好马，大步流星地迈步进了酒肆大门。
“呦！天爷，这不黄头儿嘛，大冷的天儿，您这从哪儿回来啊？”酒保一边笑嘻嘻地招呼，一边赶紧过来帮黄天霸摘下风帽、大氅，让座抹桌子。
“老二，再跟捕头没上没下，信不信我撕你的嘴？”掌柜赵老顺笑骂了酒保一句，也凑过来给黄天霸倒热茶，“黄爷辛苦。老二，把炭火盘挪过来点儿，给爷们儿烤烤鞋。”
黄天霸跟他们熟，也懒得废话：“你他娘的也别尽倒高碎，快，烫壶酒，再来盘酱牛肉，吃完还得回衙门。”赵老顺和酒保老二一看他今天脸色不善，也没继续聒噪，催着后厨烫酒上菜。
几杯老酒下肚，五脏才有了点热乎劲儿，黄天霸一边吃着，一边想怎么回府衙交差，忍不住又是愁绪满腹。一抬头，看见里间雅座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员外模样的老者，四十五六岁年纪，穿一件天青哆啰呢珍珠毛长袍、外头套一件小山羊风毛坎肩，翘腿儿稳坐着，略嫌清癯的脸上泛着红光，两道弯月眉压在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上，显得十分深沉，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正在沉吟。黄天霸认得，这是半年前跟府台大人一起来上任的师爷--贾道传。嗯，这老儿跟知府熟络，跟他套套话也好。
思忖着，就拿起酒壶进了雅间。“贾先生，还记得天霸吗？”一边迈步进门，一边换上了恭敬的笑脸儿。
“哦，黄捕头啊。”贾道传抬头看到黄天霸，也笑着抬手让座，“哪里话，咱晋阳府全靠你捕房维持地面儿，多多仰仗啊，快请坐。”贾道传声音不高，听去却十分清晰。他也在打量黄天霸，两道直横而出的扫帚眉，三角眼中精光闪烁。
黄天霸将袍袖向椅后一撩，稳稳地坐了下来，一拱手笑言道：“这大冷天，先生怕是动了诗性，来这城外赏景？”
“呵呵，捕头恭维了，贾某晌午送了一个朋友，不想被这大风阻了回程，干脆在这店里喝酒消遣，谁想还能碰到贵人。”
黄天霸起身给贾道传斟满酒，“啥贵人，咱黄某是粗人，却一向仰慕先生这样的读书人，一直想亲近，不想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巴结，没说的，这顿我请，以后还望先生多多提点啊。”
贾道传会意一笑，“捕头见外了，贾某虽说跟着东翁到晋阳时日不长，却也听说捕头一身的本事，就是偶有难事，想必也能兵来将挡。”
“唉，听先生这话音儿，就知道瞒不过您。”黄天霸举杯又敬了他一个，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先生可知我这趟差事去了哪儿？铜虎山。”
“哦？就是那个匪首……杨大棒的铜虎山。”
“正是，咱晋阳府上个月解去陕甘的十五万两帑银就是他们劫的。”
“嗯，这事衙门里都知道了，府台大人很是恼怒。”
“可不是，大人命我们捕房限期破案，可就算人证物证俱在，帑银、人犯，都难拿啊。”
“黄捕头就为了这个冒险上山？”
“唉，我也是被逼急了，托熟人结识了一个老镖师，据说早年跟杨大棒有些交情，带了他的名帖去拜山，想探探杨大棒的口风。”
“结果如何？”
黄天霸一仰脖，又干了一杯，脸红脖子粗地气恼道：“那厮嚣张得很，说什么要不是看在故人面儿上，连我也得留一手一脚才能下山，休要再说什么银子。”
贾道传低头把玩儿着折扇，想了想说道：“此事得从长计议，听说杨大棒盘踞铜虎山有些年头了，官府也剿过，好像没什么用？”
“贾先生可能不知，这风林峪西北八十里开外，就是黄河古道，望不到边的盐碱地，老话怎么说来着，穷山恶水多刁民，吃不饱饭，刁民就全变匪民啦。杨大棒聚集着一两千喽啰，打家劫舍没少干，仗着铜虎山地势险要，跟官军周旋了好几年，上至府台，下至州县，谁也没法子根治。”
“是啊，杨大棒人多势众，捕头也不用太过担心‘限期破案’的令签，府台大人一定会体谅一二的。”
黄天霸又给贾道传斟满酒，举杯道：“先生是敞快人，黄某办差也着实不敢含糊，可这其中的曲折要是能请先生找个合适的当口儿跟大人说说，在下就感激不尽啦。”
“这是自然，不过捕头也知道，府台大人到任不久，新官没事儿还三把火呢，如今丢了帑银，咱们一个衙门里讨生活，也确实得戮力同心啊。”
“没说的，黄某今儿攀了高枝儿，”黄天霸又举杯敬酒，“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贾先生只管开口。”
“哪里，哪里。”贾道传也饮了门杯。
“请教先生几句，黄某安心许多，只是还得赶着回衙复命，就不扰先生雅兴了。”
“好，捕头慢走。”
黄天霸从雅间出来，略一思量，便有了计较，径直走到柜台前，拍了拍柜台，“老顺，借一步说话。”赵老顺正在柜台内算账，抬头看是黄天霸，恭敬地笑道：“捕头敢是想赊账？不打紧，有事尽管走。”
“账自然是要赊，不但我的还有雅座贾师爷的，但还有句要紧话说说。”黄天霸说着，撩起后院门帘，头前走去，赵老顺见他说完就走，也只得跟着进了后院。
后面是个四方院子，东头是后厨，西头是柴房，黄天霸一边紧了紧护腕，一边熟稔地进了柴房。赵老顺一头雾水地也跟了进来，狐疑地望着黄天霸。黄天霸随手关上门，左手拿起柴垛上一件晾晒的小褂猛然塞进赵老顺嘴里，右手拿住他的后颈向下猛掼，左膝向上一迎，正好撞在赵老顺鼻梁骨上。黄天霸这几下干净利落，等到赵老顺一声闷哼再抬起头来，已是鼻血狂流，口中呜呜作响，却叫不出声。
“你是杨大棒的坐探。”黄天霸恶狠狠地盯着老赵顺。
“呜呜……”赵老顺惊讶地大声呜咽，仿佛吓傻了般，却没敢扯下嘴里的小褂。
“啪！”黄天霸挥手又扇了他一个耳光，直接把老顺打得坐在地上，捂着脸，满脸的惊恐。
“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我就不废话了，杨大棒这回捅了个天大的窟窿，那帑银是给年大将军准备的军饷，年羹尧大将军，谅你老小子也听说过吧？去年在西北剿匪，饿死了全青海几十万人，杨大棒？哼！你要是识相，以后铜虎山的大事小情都得让我知道，我让你透给他们什么，你就说什么。你也别想着跑，想想你存在城里钱庄的印子钱，你亲家一大家子也都在府城，你跑不了！听懂了没？”
听到这，赵老顺已是一脸颓相，汗珠儿顺着刷白的脸流了下来。
黄天霸随手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土，又瞪了他一眼，“等平了杨大棒，我保你平平安安还是掌柜，屁事儿没有，要是让我看出你不地道，赵老顺！下到死囚牢，不用等秋决，我就能让你得个暴亡，信不信？”
老顺一张老脸已经面如死灰，痉挛般使劲儿点头。
“好好拾掇拾掇再出去，就这样吧。”说吧，黄天霸扬长而去。
黄天霸不敢再耽搁，打马回了府城，过了城门，只见街市热闹，人头攒动，才想起今天有集市，只能下马步行，因着急回衙复命，只能一边疾走一边好言托付路人让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