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书，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名发现者、探险家、科学家、收藏家，最后的结局又如此神秘离奇，而这一切都是基于对文学的奉献啊!寇罗佛尼乌斯真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朗诵会早已结束，听众也都散去，只在几张桌子旁还有零星几个客人坐在那里喝着咖啡或高谈阔论。其中一个独自坐在我对面桌边的客人正毫无顾忌地对着我展开笑容，那是个野猪族裔。他身穿黑色斗篷，毛发尖硬如剌，长得肥嘟嘟的。他举起杯子向我致意说：“敬寇罗佛尼乌斯，最优秀的猎书徒！”
说着，他还以那挤成一条缝的猪眼盯着我瞧，友善地问：“有荣幸请您喝杯灼烫咖啡吗？或许再配个蜂饼？”
我没什么理由拒绝。书看完了，咖啡杯空了，而我的肚子也饿了、不论是怎样的一顿饮食，只要不会添加我那小荷包负担的，我都乐意之至。我道过谢，便坐到他那一桌去。
我问：“我何以有此荣幸？”
“所有对寇罗佛尼乌斯有兴趣的生灵都有资格享用一杯灼烫咖啡和一份蜂饼。”
他向服务员招了招手。
“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个这么有意思的角色。”我答。
“您大可相信我，他可是书乡市的大红獒呢。您待在这座城市已有一段时间了吗？”
“我初来乍到。”
“《我初来乍到》——这书名不错！”这名野猪人边说边用铅笔在他面前的笔记本上涂写。他向我致歉：“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职业病。我得不时绞尽脑汁想些有卖点的书名——您是从诗龙堡来的吗？”
我叹了口气，问他：“您怎么会知道？，，
跟前的野猪人笑了笑，说：“抱歉，像您这种地址几乎就烙印在额头上的生灵肯定对这种事很烦。“
“嗯，其实也还好。”
“一点儿也没错，何况您这地址还相当高尚呢。文学家在这座城里可是相当受尊敬的。“
“目前我还称不上。”
“《目前我还称不上》～～这书名也不赖，挺耐人寻味的。您就是一位即将大鸣大放的文坛大将啰！这想必是写作生涯里最动人的一刻了：内心里各种感受和想放手一搏的豪气盈满得都溢出来了，脑子里也因各种灵感而燃烧起来。“
这我可不敢当，这些都是对文学创作状态的刻板印象。就拿我来说吧，此刻我连一丁点灵感也没有。”
“那您不妨就将这种情况写下来吧：面对空白稿纸的恐惧、对年纪尚轻就江郎才尽的恐慌等等，这些题材都棒得不得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口袋里的手稿。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这些也都是刻板印象。”
“您说得没错。”这个肥猪也笑着说，“我哪懂写作？我只懂算账一容我自我介绍，我叫克劳敌欧?哈粪拾豆，是个文学经纪人。”
说着，便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克劳敌欧?哈粪拾豆
经理?经纪人?法律顾问
法律咨询及各种中介代理服务
竭诚为您处理税务问题！
书乡市肉桂巷7号
“您是作家的顾问？’’
“这正是我的工作。您是否需要顾问？”
“目前还不需要，我还没写过任何需要顾问协助的作品。”
“总有一天会需要的，总有一天会需要的。当那一天来临时，或许您就会想起我这张名片了。”
咖啡和饼端上来了——大片大片拇指厚的面包切片，上头涂上厚厚一层的奶油和蜂蜜，蜂蜜里还浮着一层死去的蜜蜂；灼烫咖啡则飘散着豆蔻香。我怔怔望着面包上的蜜蜂。
哈粪拾豆笑了起来，说：“这种书乡市美食需要花点时间适应，一旦习惯就再也少不了它了，这一点我可以拍胸脯保证。还带着出炉余温的面包，抹上胡椒、奶油跟拌了酥烘蜜蜂的蜂蜜。烘烤前蜂毒和蜂针都去掉了，别担心，吃起来香酥美味。”
我伸出手准备抓取面包片。
“不过还是得小心！”哈粪拾豆马上警告我，“偶尔还是会有蜜蜂漏了去针、去毒，一旦蜂毒进入血液循环，就会一连几周嘴巴麻痹开不了口，还会引起发热梦呓。这种蜜蜂是栖息在蜜谷里的魔蜂，凶猛得很！话说回来，享受书乡市的蜂饼就少不了这个：惊险、未知数、
悬疑紧张，这些您是知道的。想避免的话，不妨慢慢咀嚼并留意有没有蜂针。这么一来，也更能享受其中的美味。“
我小心咬了一口，迟疑地嚼了几下：这些蜜蜂实在太好吃了，味道类似烤杏仁。我赞赏地用牙齿发出齿吟赏。
“太棒了！”我说。
“喝喝看灼烫咖啡，”哈粪拾豆向我推荐，“这是书乡市的美食之一。”
我喝了一口。这咖啡又浓又烫，霎时我胃里满是惬意的暖意，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股快意马上将我掳获。
“里面加了好些巫饷，产自黛芦卡一带，酒精浓度百分之五十五，喝这咖啡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哈粪拾豆放声大笑。
我点了点头。这一生中，我还没喝过比葡萄酒更烈的饮料。酒精浓度百分之五十五！这些都会里的居民可真懂得享受生活。我感到狂野又自由，晕陶陶的，路迢遥兮故乡远！
我的舌头突然变得轻松了，我问他：“您和寇罗佛尼乌斯有私交吗？他是怎么样的？”
“我参加过在他宅邸举办的各色餐会，他的藏书室着实令我大开眼界；而在他第一次猎书成功返回地表，并在众目睽睽下昏过去时’我也在场。还有，在他为了找寻影皇前往地底下时我也在。“
“您认为他死了吗？”
“但愿如此。’’
“此话怎说？”
“我是为了他好才希望他死的。没有人清楚这座城市下面究竟怎么样。”哈粪拾豆的脚在地面上用力跺了两下，说，“唯一确定的是’
那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寇罗佛尼乌斯已经失踪五年了——可以说是沉埋书堆里。
“这个书名好！”我脱口说道，“《沉埋书堆里》o，
哈粪拾豆望着我，愣了一下。
“没错。“他说，在笔记本里随手记下来。
“如果他还活着……’’他喃喃说道，“那他在地底下就有五年了。
不论是谁都不会希望有人这样的。“
“您相信那些传说吗？比如影皇什么的，或者恐怖书灵、恨影宫？”我皱起了眉头。
哈粪拾豆板起脸孔望着我说：“书乡市居民都相信这里的地底下确实存在着最好不存在的东西。那里毫无法纪，没有任何规范，一片混沌。您该不会认为是我们自己在世界各地散布这样的谣言，想引来更多观光客吧？您知道这地下迷宫如果能够充分开发，对我们会有多大的好处吗？这座城市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地方都空置不用，被那些乱七八糟的生物占领了。您认为从商业的角度来看这合理吗？真是胡扯！”
哈粪拾豆激动异常，脸上怒气腾腾。
“只是对于一再发生的那些事，我们也不能闭上眼睛故意不看，我就曾见过有人大胆下去地下迷宫，好不容易又回到地面上，但肢体已经残缺不全，身上满是撕咬的伤口，不是痛苦嘶喊就是发失心疯，不久之后，终究难逃一死。其中有一个居然在我面前把刀捅进自己的心脏里。”
哈粪拾豆的野猪眼忽然睁得异常大而明亮，视线仿佛穿透我的身躯，重返那个令人惊骇的场面。我狼狈地啜了口咖啡，呆呆瞪着杯底映出的我那变形的影像。
哈粪拾豆打了个颤，接着也灌下了一大口咖啡，身体稍微往前倾，捶了我的手臂一下，露齿而笑。
“啊，别管这些了，书乡市还是有美好一面的——对了，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昵？”
我不想再谈自己的失落和忧伤。
“我来找一个生灵。”描淡写地答。
“啊，是出版商吗？”
“不是，是个作家。”
“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他有哪些作品？”
“不晓得。”
“他长相如何？”
“没概念。”
“哦，那么您是在跟踪他哕！”说着，哈粪拾豆再度放声大笑。
这一刻，我想起了伊地特精灵奇必测的警告，但还是掏出了那封信。
“我有一份他的手稿。”
“哦，这样好，这几乎是个名片了。能让我看看？”
我只迟疑了一下，就把稿子递给他了。哈粪拾豆开始读了起来，我也悄悄凑过去，想看清楚他的反应。他读着读着，没有透露丝毫的情绪，只是边看边低声咕哝念着，急促但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嘴角、还往下撇——就跟大多数基于职业理由不得不看书的人一样。我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丝一毫叹服或激动的情绪，却什么也没发现。看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莫名所以地望着我。
“怎么了？’’他间，“您为什么要找他？”
“您难道看不出来？’’
哈粪拾豆又瞄了稿子一眼。
“看不出来，我是不是疏忽了什么？”
“您不觉得这篇文章非常特别？”
“非常特别？特别怎样？’’
“特别棒。”
“这篇文章？不觉得。”他把稿子还给我。
我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向您透露一件事吧。“哈粪拾豆偷偷瞄了左右一眼，压低了嗓门，仿佛要透露一件极度机密的丑事。
“或许这篇文章确实棒极了，或许它也可能是篇烂稿。总之，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
‘绝对没办法’分辨的话，那就是我。一篇好作品和一块蛋糕究竟有何差别，我根本分不出来。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手中曾经有过多少优秀而我却没有注意到的作品。您想知道我真正有兴趣的是什么吗？”
“想。”基于礼貌，我撒了个谎。
“砖块。”
“砖块？”
“砖块跟灰浆。我喜欢砌墙。每天晚上我都会到自家院子里用砖块砌出一面小墙，这能让我心情放松。隔天早上我就把墙拆了，到了晚上重新再砌。我热爱灰浆湿润的气息，喜爱工作后肌肉酸痛的感觉’
喜欢新鲜空气，喜欢体力劳动。之后我简直累坏了，这样就可以睡个好觉。”
我点了点头。
“分辨作品是好是环对我的工作无关紧要。好作品在它们的时代往往没能受到推崇，优秀的作家潦倒至死，差劲的作家反而能赚到钱，向来都如此。身为文学经纪人，一名要到下个世纪才会被发现的天才作家对我能有什么好处？那时我自己也早就死了。所以我需要的，是那些成名的饭桶。”
“听起来真是肺腑之言。”
哈粪拾豆不太放心地看着我。
他发出一声叹息，说：“我是否太过坦率了？心里想到什么，嘴巴就说什么，这是我的弱点，而有些人就是无法接受事实。“
“我下定决心不让事实夺走我对写作的热情'“我说，“我知道写作是一门艰苦的生计，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能获得应有的报酬。
“这种态度很好，请继续秉持这种态度，这样才能省去却愤懑的泪水。
您知道，我善于周旋，这就是我的本钱。不论是情绪敏感的作家还是态度强硬的出版商，我都应付得很好。我就像是润滑油：大家几乎盛|觉不到我的存在，别人几乎看不到我，但我却无所不在；少了我，什么都不行。没有人认为我有何重要，有些甚至瞧不起我———包括我几个最好的客户！但要是没有我，那些印刷机根本就不必启动。我是这一行不可或缺的润滑油。”
哈粪拾豆喝了一大口咖啡，抹了抹唇角。
“这可能是查莫宁最棒的故事，”他弹了弹那份手稿说，“也只是个没天分的新手在顾影自怜---天晓得，这里每个字我都认得，但含义却不懂。对我而言，每篇文章都一样，都是千篇一律的鬼扯淡；是排列成行的单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不管是我太太的购物单，
还是佛陀尼安?科迪雅客完美的诗篇---我都无所谓。您知道这对我的工作而言意味着什么吗？这是一种恩赐呀！如果行的话，我可会像您那样，爱上这篇作品，于是我会穷尽一生来寻找这名作者。或许我真的会找到他'并且极力推销他却徒劳无功，而不是明天就和梭客?
特朗斯签订三本新的文盲书独家合约。”
我看过特朗斯的书，他的书里根本没有文字，只在每一页印上简单勾勒出的某个物体或动物大大的图像。这些书大受文盲读友欢迎，每次都能一印再印，大卖特卖。
不过，或许我可以为你尽点绵薄之力，”哈粪拾豆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地址，那是位于书乡市最中心的一家古书店，那家书店的老板是个笔迹鉴识专家，在书乡市这里再没有谁比他更专精的了。喏，这里。”
他又给了我另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
菲斯陀梅菲，思霾客
字体鉴定证照师暨古书商
专售金榜书
笔迹分析及图像分析专家
书乡市墨汉巷333号
“菲斯陀梅菲?思霾客？“我愣了一下，问道，“不就是那个从他屋子……”
“寇罗佛尼乌斯潜入地下迷宫的，没错，他可是书乡市的名士哪。到他家里，就是踏在史迹上。他的屋子真值得一看。”说完，他又放声大笑。
“我不会错过的。”
“明天去吧。他要到中午才开店，晚上又早早打烊——市中心的古书店就是有本钱耍这种派头。还有，不妨参观一下他的藏书，确实不同凡响。”.
“非常感谢，也谢谢您美味的招待。“
“这是我的商业投资。招待上进的作家一顿饭，他可能就会让你一辈子不愁吃穿——这是经纪人的至理名言，可惜我还没能让它成真。“
我匆匆咽下最后一口蜂饼，想起身向哈粪拾豆告别。这时，我忽然感到上颚一阵刺痛。
“咳！”我用力咳了一下。
“怎么了？”哈粪拾豆问。
我指了指自己的嘴，再次咳出声：“咳！”
哈粪拾豆大惊，问：“是蜂刺吗？别动！嘴巴尽量张大，别紧张，蜜蜂已经死了，不会主动喷毒了，但只要轻轻压到它的身体，毒素就会在您体内随着血液流布，到时您就会口歪嘴斜，话都讲不清了。让我看看。”
我使劲张大了嘴巴，好让哈粪拾豆的手伸得进去。我脸上开始冒汗，哈粪拾豆一边哼哼哈哈，一边在我咽喉里弄来弄去。我闭住气，一动也不敢动。接着我又感到上颚一阵痛楚，而这名文学经纪人也往后退开，高举一只死去的蜜蜂，再次露出笑容。
“这种蜂饼您再也忘不了了，”他说，“不过我早就警告过了：享乐必然有风险。”
我抹去脸上的汗水，喘着气说：“多谢，真不知该如何……”
“我得失陪了。”哈粪拾豆话锋猛然一转，匆匆将手上的蜜蜂弹到地上说，“今晚听到的一堆烂诗可把我累坏了，现在我需要好好睡个觉，希望能再见到您。”！
我和他握了握手。哈粪拾豆望向空中，咕哝着：“《好好睡个觉》，这书名不赖。您说是不是？”
“不好，”我答道，“听起来挺无趣的。“
“没错！”这个文学经纪人笑着说，“看来我真的累坏了。”
他离开咖啡馆后，我还继续坐了好一会儿，留心自己的心跳是否不规律，怕蜂毒会随着我的血液沆动。幸好我的心跳就像钟摆一样规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