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风清气爽,才一大早,老逸享酒坊老掌柜将今日所出佳酿售完后,向门前排着长队还未买到酒的顾客告罪,道:“承蒙各位顾主抬爱,今日浊酒所出不多,已是卖完,还望各位见谅。”
边说边领着柜台前的顾客行至店铺门前,而后挂上“今日售罄”的告示木牌...
众人皆知老逸享的规矩,虽有惋惜,却无怨言,纷纷离去,叹息今日晚到了半分。
老掌柜叹息一声,步履蹒跚,缓缓行至柜台内侧,正欲盘点今日账目...
“卓老弟,老友来访,已独坐良久,再不上来,老哥可就自己去挖你后院埋在地下的酒坛子咯...”
老掌柜还未提笔,阁楼上传来一声招呼,不过老掌柜闻声便知是故友到访,会心一笑,赶紧朝后院喊道:“易小子...快去取老朽地窖三层后段独放的那坛酒过来,别拿乱了,记着是那熏黑了的坛子,取出入轻壶后速送来阁楼。”
随后,移步阁楼当中,见一位深袍道长悠然坐于阁楼小方桌前,连连上前作揖,欣颜笑道:“道长到访,看来老朽今日又得亏一坛陈酿佳品了。”
老掌柜话虽如此,悦容热忱,看不出有半点不舍。
“哈哈哈...一坛?老道我也算难得来访一次,正打算在你酒坊先品一坛佳酿后,再带上一坛回去..怎么?以你酒坊的风格,卓老弟莫非依旧是存货不足?”故交相见,道长也不客气,笑颜打趣道。当然,作为故友,其自然还是清楚,卓老掌柜毕竟是生意人,怎么也不可能将酒卖到真正的断货,而不私藏几坛佳酿,以备不时之需的。况且,卓老掌柜自己还是好酒之人。
“哈哈...少不得,少不得。”卓老掌柜连连点头,欢颜承应。刚坐于桌前,易小非也疾步上了阁楼,手中木盘中正好一壶两杯,奉于桌上。
“见过道长...”易小非自然也知晓道长,正是无极山上的仙修高人..这几年老掌柜的酒,哪家老顾主都可能某日因为出酒不够,而没品到佳酿。但是眼前老道长,反正自打自己在酒坊忙活开始,老掌柜却从未断过送酒上山,即便是陈年窖藏,老掌柜也不曾半点不舍..这些年,正是易小非给老道长每日送酒的,虽说不是亲呈道长,但这几年来,眼前的道长却下山到过酒坊几次,易小非慕名敬仰,所以一上阁楼,便连忙行了个礼。
老道长点了点头,倒也没多瞅一眼易小非,却已经急不可待接过其奉上的佳酿,开壶深深的长嗅一番,甚是享受,而后赶紧斟酒品尝了...
“卓老爷子...既然今日不用上无极山了,那我现在给李老爷家送酒去了..”虽然在酒坊这些年头难得亲自来酒坊几次,但每次道长来得挺早,都是赶在易小非出门送酒之前,所以,今日道长既然来了,照惯例,老掌柜自然不会让他再跑一趟无极山了。易小非便打算赶着今日忙完送酒的活,兴许还能去砍些柴,挖点药草到无极门以换点零用。
“不用了,今日要送的酒,老朽需得亲自上趟门...你嘛,去后院好生看着炉火吧,别让炉锅里的酒糟给烧糊了...去吧,我和道长又是久时未见,正好叙叙旧..”卓老掌柜吩咐道。
“呃?...”
老掌柜吩咐一声,易小非迟疑一下,暗忖,老爷子从来都不让我靠近那酿酒的锅炉,今日这是怎么呢?
虽有疑虑,易小非还是行礼告退,毕竟对于添柴烧火那点小活,自小长大,四处蹭吃,但生活难免要自给自足,于他而言,早已是老手了...
“道长..今日这酒,且品出了何味?”待易小非下阁楼后,卓老掌柜小酌一口后,顿了一下,问道。
老道长一愣,再斟一杯,先闻,而后小抿,随后舌尖置于杯壁,沾于酒上,试了试酒淳,最后一饮而尽,闭目深思回味,并未急着回复卓老掌柜...
少顷,老道长回神,捋了捋额下长眉,微微摇头后又欣颜点了点头,叹道:“此酒倒不失悠然绵柔,入口醇香却味微辛,酒烈而颇为生涩...以老友你的手艺,根本算不得佳酿,此酒较之平日送至老道山上去的酒,单论成色,都还要差上一截...若不是与卓老弟你共饮,老道一时之间甚至会迟疑,此酒是否出自你手..但是,老友今日这么特意一问,老道嘴刁,每日清饮老弟的酒已是好几十年了,还是能从此酒当中隐约品出了一味颇为烈性的酸涩,以老道对老友的了解,老友你看似与世无争,但酒品豪爽,从不含糊,以酒喻之,老友你其实当算一壶烈酒,所以,依老道饮之,此酒还是带有老弟你很浓厚的手笔。”
“一壶烈酒..”卓老掌柜默默的点了点头,端起手中的酒杯,却没饮下,凝神望了片刻,叹道,“老朽的酒,饮过之人何其多,知我手艺的也不少…但老朽深知,能品我酿酒的心境,一直以来,也就那么几位而已。承蒙道长能品出老朽这壶烈酒,此生足矣…至于此酒,道长不知,这还是老朽尚未接手‘老逸享’前,自己尝试配料选材,出的第一炉酒。那时年少轻狂,不想墨守陈规每日照着老方子出酒,但当时惧于先父威严,料想其肯定不会应允老朽胡作非为,以免误了‘老逸享’的招牌。于是,也只能私下里酿造心中所想,自己能亲手打造的浊酒。只是,事繁杂乱,先父又一直管教颇严,老朽费了不少小心思,最终仅酿此一坛…而先父西去,待老朽接手这‘老逸享’后,不知何由,居然至今都不曾念想再酿一炉属于老朽自己调配,正是道长能品出来的这‘一壶烈酒’。而此酒,老朽自身都还是近几日来才拿出品尝究竟...”
“噢?..原来这酒还有这般渊源,看来老道得多品一口这世间独一份的佳酿了。”老道长说罢,真连饮三杯,面色倒是如常,不过,眼神却有些恍惚了。
“卓老弟..今日这酒的确谈不上佳酿,但于你而言,确是珍贵无比的上品…此刻,你又在唏嘘过往,叹息尘事。加之这几日,你送去老道我那的酒平白寡淡了些许…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送酒的那小子贪嘴偷饮,而后兑了清水。这几年,自从那小子送酒到山上以来,我每日的酒就没足称过,当然,那小子终究只是浅尝而已,也不碍事,毕竟这么多年山上山下,每日都跑一趟,风雨无阻,老道自然不能放在心上。而且,细细品尝下,这几日,老道确实没饮出酒中真有参过半滴水。所以,我便知,应当是卓老弟特意为之…平日,都是老道不请自来,嘴馋想尝尝你的窖藏珍品。此次,难得老弟费了些心思,把老道唤来,总不是陪你感悟人生吧…你也知道,老道修真之人,道法自然,最不上手的便是那忆往昔。依老弟刚才所言,莫非你心血来潮,加之你此时世间无双的手艺,已是对眼前这酒又有了一番见解,有了一味独属老弟风采的酿酒配材,想与老道一起探讨一番,算是圆了你年少时的冲动?”
老道长说着两眼放光,然而望着桌上的酒,再看眼前老友笑而不语,其自有深意…老道长一闪而过的悦容后,稍有思索,浅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对…虽说老道这几十年来,苦心钻研酿酒不能自拔,但所收成效,你我却都心知肚明…一直以来,关于酿酒,老道也纠缠过你几回,但你总是借口酿酒之道乃是祖传,祖训不可外泄搪塞老道…由此看来,若真是探究酿酒之道,你绝不会看上老道这般水准的。只是,此刻既然还是品着你藏了大半辈子,却头一遭开封的手艺…老弟,既有心事,还请直言…”道长说罢,举起酒杯,与对坐的旧友举杯示意后,淡然再饮一杯。
卓老掌柜见老道长举杯示意,赶紧双掌托杯,一饮而尽后,脸色略显一丝尴尬,笑道:“哈哈…既然被老友一眼看穿,本还想矫情卖弄一番感悟,兴许承蒙道长高深见识指点一二,老朽眼界自能也脱俗几分。可惜,道长依旧如此不解风情啊。只是,较之道长独具仙风,云淡风轻能看开一切,老朽就惭愧不已了,一介凡身,愈是年迈,心中除了酿酒之外的那几分执念,愈是难割舍啊…原想若道长真没能品出这几日送上山的酒中蹊跷,老朽也便作罢即可。既然今日道长不嫌弃老朽身份低微,特意前来,那老朽也坦言,确有一事相求。”
“嗯?…你我相识已逾半百年轮,深知老友你看轻名利,更不是贪欲轻浮之人…白喝了你这么多年的酒,你这一求,终是开口,老道惭愧,清修一世,此刻竟心神不定,老弟所为何求,甚是好奇。”老道长满颜欣慰,终于放下酒杯,眼神尽显期待之意。
“道长切莫如此折煞老朽,一杯浊酒,老友出自仙门,能看得上眼,便是抬举,何来白喝之由。老朽虽愚钝,但也知,以道长出自无极仙门的地位与名气,单凭往日馈赠丹药之一颗,便换取老朽酒坊一世之酿也绰绰有余…”卓老掌柜作揖施礼,话语诚恳,可见对老道长心存感激不浅。
“哈哈…彼此..彼此…单凭今日这酒,是出自你之手的头拔,就这份由头,以卓老弟你的手艺跟声誉,定阳城中慕名而来,重金求购之人也不会少是吧…但你卓老弟不见得轻易会动心半分。可是,在老道这里,你却舍了不少珍品佳酿了,每日送酒,从未间断过。所以,我们客套虚礼就不用多表了,简单一点而言,老道我就是好一口酒…如此,我们也只是各取所长换所需罢了。”老道长摆了摆手,直言道。
“嗯?各取所长换所需…?哈哈…也对…道长这么说,倒也有理。那老朽也不表闲话,舍了那份矫情,便说正事了。”卓老掌柜挥了挥手,轻晃摇头,笑道。
“嗯…如此甚好…”老道长浅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