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你怎么谁都认识？”本待要去锦鳞巷吃小吃的夕玥在前面不远处站了许久，待到卓煜跟那位大婶儿说完话后，她有些没好气地过来，冲卓煜问道。
“以前在南十三巷开铁匠铺子，何婶儿一家是我邻居。”卓煜望了望夕玥，蓦地一笑，像是回忆起了以前南十三巷的一些事情。
“你是铁匠？”像是发现了一件十分稀奇的事，夕玥睁大眼睛，盯着卓煜，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件儿。
“嗯，做过三年铁匠。”卓煜回答道。
“三年？你才多大！”
卓煜看了看夕玥，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很想说话，“十七了，过完年就十八了。”
“你才十七诶，怎么就做了三年的铁匠？你爹娘呢？”
“爹娘？”卓煜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夕玥青丝漾摆的脸颊，和那脸上流溢的天真，缓缓说道，“都过世了。”
此时就连千雪，也都用手掩住了嘴。那份惊讶，对着那个男子眼中的哀伤，有些不大契合。
“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没事，都过去很久了。”卓煜笑笑。却是过去许久了。从临沧到云夔，不知几万里遥，那一路颠簸潦倒，坟茔之侧，既没有碑铭，也没有树荫，有谁能为他清明洒扫，供一供那些亡去的亲人。
已经过去，很久了啊。
胭脂巷人群熙攘，于是这巷子中间伫立的三人显得异常怪异。夕玥望着良久未曾开口的卓煜，将自己从那份哀伤中扯出，在嘴角堆满笑容上，“带我跟千雪去你家看看吧！”那双眸眼闪烁，尽是一种期待。
卓煜突然浅浅一笑，望着夕玥，“走吧，我也好久没有回家看过了。”
老王家的油梭面是南十三巷除却何记貉血之外又一大特色，位置处在巷口，正值午时，人群络绎，生意极好。
“王叔，生意可好？”卓煜老远瞧见这处铺子里坐满客人，冲着老王一笑，大声喊道。
“煜哥儿！”老王瞧见卓煜时，手上正端着上一盘子的油梭面，红油鲜香，惹人味馋，“来来，煜哥儿，坐，坐，往屋里坐！”见着后面还跟有两个容貌衣饰不凡的小姑娘，老王那个招呼，更是热情。
“好嘞，王叔，你先送面，我自己寻座处。”卓煜冲老王摆摆手，示意他先忙，领着夕玥二人，往铺子里面走去。
却不见南十三巷口一群吃面的人口水挂在嘴角，连丝坠落，望着被卓煜领进屋中的澹台夕玥跟澹台千雪，目不转睛，竟是痴了一般。
“煜哥儿，哪处寻得这么漂亮的嫂子，也不给街坊邻里说一声！”人群中有人起哄说道。
“牛二，你这夯货，莫吓别人小姑娘了！”又是个一声到处，于是面铺之中，尽是笑声。
“李麻子，你小子也长得不咋地，”那被唤作牛二的自也是循着声音叫嚷道，“有甚脸面说我，你说是吧，煜哥儿？”却不像是征询意见的口气，而是要拉着卓煜站在他这一边，一下子人群中笑声更大。
“好了，莫让贵人笑话咱们不懂礼仪。”这样的玩笑自然不能多说，若是那贵人生了气，保不准整个巷子的人都会有所殃及。一吃面的老者开口说道，他是真怕这些夯货惹恼了这两位看着便是不凡的贵女，到时候连着煜哥儿也没了法子收拾。
“不碍事，不碍事。”卓煜笑了笑，对着那老者说道，然后转过头去，冲着刚才喊话的大牛吼道，“牛二哥，怎得在这儿说笑，嫂子怕是在家等着你吧！”
南十三巷谁都知道漕市码头牛二最是惧内，且牛嫂脾气火爆，还容易吃醋，像着牛二晌午这番话，若是传到牛嫂耳中，决计没有什么好果子给他吃的。
卓煜话一说完，面铺里又是一阵人群哄笑，直臊得牛二悻悻坐下，干吃了几大口面，连话也不多说了。
“坐吧，小巷子里的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说话不知道遮拦，也没个分寸，不要见怪啊。”这处位子临着墙角，卓煜自然坐着外围朝向人群的那张木凳，两头稍显幽静的地儿，却是留个这两位夔府千金。
“哦，没事儿。”第一次瞧见这般情景，夕玥跟着千雪倒是没有表现出厌恶，到有一番好奇的新鲜感。
“王叔的手艺很好，附近几条巷子的人都过来吃面，尤其是祖传的油梭，泼在面上，味道更是一绝……”闲着无事，卓煜却是跟夕玥她俩唠说起来。
面铺节奏匆忙，都是养家糊口的人，又临着年关，自然比以往更忙。再说大家也都瞧出这两个女子身份恐不一般，也都自顾着闲聊几句，倒是没去叨扰煜哥儿跟那两位姑娘说话。
油梭面上桌之时，还有红油刺啦声响着噼里啪啦，辣香扑鼻而来，却是少有呛人，让夕玥不知该是掩鼻等一会儿还是作甚，千雪也在那里望着姐姐。却听见那个不紧不慢和拌油面的卓煜开口说道，“油梭面趁热最好。只待热油铺浇面上，辣香融入面中，热气不散，油声作响，方才是一碗油梭面最好吃的时候。”
于是卓煜和面已毕，油面入口，哗啦作响，让着味蕾一馋的夕玥千雪也忙着和面入口。
王记的这间面铺，没来由远远望着，却是有着不同往日的异艳风光。
“卓哥哥，你们平时就是吃这吗？”出了面铺，千雪嘴角还有未擦拭干净的油渍，忙着对卓煜说道。
“嗯，都是些平常人家长吃的东西，也不见得好，就当是尝个鲜吧。”卓煜轻声说道。
“那在夔宫的时候呢？也是到这里来吗？”
“夔宫外面的北漓巷倒是还有许多好吃的，但却比不过巷子里老王的油面跟老何的貉血。不过大多时候我们都是在北漓巷买的吃食，偶尔我会过来给师兄他们带些貉血回去。”
“那下次吃面的时候到府里来找我好吗？”
卓煜不禁一笑，没有回答。循着巷子往里走，没过多久便到了何记的貉血铺子。
“来一碗如何？”却是对着夕玥问道。
“好啊！”
于是坐定，老何头忙着招呼过来。
“煜哥儿，怎的有空过来？”
“顺道过来看看，刚在胭脂巷瞧见何婶儿了，怎么，还没回来？”卓煜对老何头问道。
“没有，没有，老婆子还要去漕市买些食材回来呢。”老何头说着，端了两碗貉血送了过来，“煜哥儿，佐味的都在架子上，依着喜好给两位姑娘调调？”倒是有些摸不准新来客人的喜好，便只好叫卓煜询问调弄一下。
“我要加香孜（zi，一声）。”香孜是南方楚国独有的调料，入貉血之后，味道更香，澹台千雪在家中之时，也是喝过貉血，用的都是这般调料。
“微辣就好。”夕玥也是在一旁说道。
卓煜也没有回话，端起两碗貉血便朝着香料架子那边走去。
等着端过来的时候，他自己那碗，也被何叔端了上来，自然，他的口味老何头是知晓的。
貉血才一入口，千雪就呼哧着嘴唇在旁边吹气，小手不时在嘴边扇着。连夕玥也受不住这般辣味，在那里直吸气。正待要指着卓煜说道的时候，辣味半消，香味浸入味蕾，唇齿余香，再难割舍。
“你们大户人家饮的紫玉貉血，自是比这青貉血好上许多，但又怕加了其他佐料坏了貉血味道。其实他们怎么晓得，真正的貉血，就是要多加红椒，烧酒，麻藤粉。若是没有这些，又怎么能叫做貉血呢？”其实卓煜没有说的是，青貉血血腥味重，不加红椒麻藤，又怎么可能掩去其间腥味而独得貉血鲜香。
那扇红漆木门被打开的时候，里面稍微有些霉旧浊气。冷日悬照，使得这间铁匠铺子有种被岁月风尘已久的味道。这当是卓煜不喜的地方，原来只是这么短的一段时间未有回来，这里便已成为一种渐次沉埋的回忆。
随手掸了掸桌椅上的灰，想着给两位客人腾一座处，蓦地笑了笑，对夕玥说道，“还是站着看看吧，灰有些多，不要弄脏了。”
屋中还悬有几柄铁剑，推门而入的时候，带着几丝风进来，略微有些摇晃。炉台的火自是熄灭的，因而这里远没了那些时候的温暖。卓煜只是静静站立在屋中，有些陌生地打量这伴了他三年的地方。或是该多回来些时候的，要是往后离了云夔，怕也是没有几乎再回来了。
“怎么会有人买你的剑的？”夕玥的声音打破了屋中的沉静。的确，该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会有一手精湛的打铁手艺，或者说，仅仅他会打铁这一门技艺，便已是让人惊讶的了。
“那时确实比较难，又没什么钱，最后的盘缠寻着这么一间铺子，也是那老板要搬到幽都去，就便宜卖给了我，本来南十三巷的口岸就不是太好，自然价钱也就比较便宜。”卓煜说着，在自己刚刚掸过灰尘的地方坐下，接着说道，“起初的时候比较闲，炉台也是自己砌的，什么东西都自己买，开始去漕市的时候，人家还以为我是在同他们玩笑，没怎么搭理我。后来东西多是在乔伯那儿买的，乔伯人很好，而且东西也很好，就是不喜欢说话，正巧那时我也不喜欢说话。偶尔给他带一碗貉血，他也不说声谢谢。”
卓煜顿了顿，觉着有些跑题，但瞧见那站着的两位客人还听的认真，又接着说道，“那时人都不来我这里买剑，倒是谢过你们云夔军中的一位将军，那次他在老何头家吃过貉血，正巧路过我这儿。见着我在店铺外面挂了一把剑，便笑着说若是这剑能破开一层甲，他就当即买下。若是破不开，就叫我也别在店外挂剑了。我点了点头，十三巷的人也多围了过来，应该是怕那位将军欺负我吧。那将军人还不错，姓杨，他身边的亲卫褪下自己的锁甲，取下那柄剑猛力一刺，他该是以为那柄剑会折了，结果没想到他的甲倒是破了，那是我在那段时间最开心的时刻。”
卓煜说着，不禁笑了笑，“七月的时候听说将军领着他那一卫人马去了小商河那边，临走的时候还从我这儿将存货全都取走了。”
夕玥自然知晓云夔军中去小商河那边驻扎的将领究竟是谁，斛（hu，二声）山卫卫将杨兆兴，使九尺芦叶枪，武道半虚境界的强者。她没有打断卓煜，却是早已拉着千雪坐了下来。
“将军当时其实是不信的，瞪着大眼，我瞧着好笑，没来由打趣了他一下，说他的甲莫不是纸糊的样子货。他那时没做声，叫着人又取了几件甲过来，说实话，你们云夔军的锁甲真不赖，我原以为至少能够贯甲五叠，结果到了第四叠就卡住了。将军见着之后，说是他很高兴，当即想要征我去云夔军中，我那时年纪小，自然不愿去军中，而且胆子颇大，当着他亲兵的面儿就拒绝了他。将军倒没有生气，拍了拍我的肩，把我店里当时所有的剑都搜刮走了，当然，出门的时候他还是给了钱的，有点儿少，他却说他只有那么多钱了，我当时笑了笑，说叫他常来就好，后来他也喜欢过来，喝点儿貉血，找我聊聊天儿，只是现在已经很久没见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