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竹岛的夜自然与云洲不同,海景映动残月星辉,将偌大天幕倒影在暗黑色的水中,不禁引起人们念家的遐思。
秦老没有待在家中,而是一个人凭临碣石听海流波。
他是真喜欢那个叫卓煜的小子,或者说想要为自己找一个可以传承衣钵的人吧。一个个原本熟悉的人都已经死去,包括他自己,即便待在这里,怕也无法逃脱那一天。忍受着每日被囚禁在这里的煎熬换来所谓的生命延长,他这样做,是否值得?
作为一名武者,他不该这般怕才是。连圣境他都可以窥探一二,可就是生死,依旧无比眷恋啊。
秦老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发生的一些事,一些在云洲的旧事。而今的他,也不过偶尔到一次临海城,便直接回到风竹岛上。很多东西,都已经舍弃了。
这样,究竟是对是错?
海边的风很大,夜里尤甚。洱海而来的凉风吹彻秦老褐衣,荡空的衣褶往复摆动,却并非在为一人歌唱。
澹台夕玦步子很浅,走在海滨石山之上,然后逐渐,来到老者身边。
靠着秦老不远处坐下,澹台夕玦顺着老者的目光望向洱海之上的残月,和那海上半落的残月倒影。很久,没有说话。而秦老,似乎也没有询问澹台夕玦的意思,这一老一少,有些怪异地以一种静默的方式坐在海边,听听那风,看看那海月。
“前辈,我想留下,不知前辈能否答应?”这样的声音,意外而又决绝。澹台夕玦终究没有那份定力,侧过头,对秦老说道。
秦老将目光转向澹台夕玦,笑了笑,或是有一种欣慰,又或者本就是一种无所谓,因而他的回答自然也就显得有些无所谓,“想留就留下吧。”
晚风听罢,在无可听之处,秦老起身,在澹台夕玦的恭敬的目光下,轻轻吟唱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谣,负手离去。
月半残,人心如是。
应该是嫌弃海边的风太嘈杂,澹台夕玦并没有在海边待太久,自然也没有直接回到屋中,从海滨而归,他来到院后那处溪水旁,一个人坐在溪旁微润的青石之上,看着被四周山林竹木隐掩遮蔽的漆黑天空出神发呆。
“在想些什么呢?”身后,卓煜突然造访。这时候众人大多待在院子之中,也没有什么收拾与准备,只是静静等着明日到来,等待晨起扬帆的那刻。
“哦,没什么。”澹台夕玦回身望着悄然来到身旁的卓煜。卓煜是这支奇袭大军中唯一能够与澹台夕玦说话的同龄人。八千夔骑选战而出云夔之时,澹台玄烨自然下过这样的命令。父子同军者,父留子行;兄弟同军者,弟留兄行;家中独子者,不予出战;年不及三十,先不允行。夔骑本就是整个云夔郡最精锐的部队,因而大部分年龄都在三十到四十,因而挑选将士很快,那些天赋过人而年纪太小的,自然都留在了云夔。
整个出征荒洲的夔骑,除了澹台夕玦,就只有后来在流波山入军的卓煜,是年不及二十的年轻后生。正好两人先前又有所认识,自然相对亲近。倒是未曾想到,他们两个,竟然能够同时活到现在。
卓煜也没打算继续问下去,临着澹台夕玦坐了下来。听着溪流浅浅的声响,有些沉默。
想着临沧,云夔,流波,荒洲,再到现在的洱海,短短五年时间,他几乎将整个天下都转了个遍。有点累,像现在这样静谧安宁的时刻,也许本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坐在澹台夕玦身旁,就像是与多年的好友安静地享受青春岁月的流年转瞬一样,那种淡淡的安逸让人不禁迷恋。
卓煜瞥了澹台夕玦一眼,想着与他一道也算是一起逛过窑子,一起上过战场,再算上斧柯山狱那一档子,或许连一起进过监狱也可纳在其中了吧。这样的关系,也是世间难有了。
似乎察觉到卓煜此时的目光,澹台夕玦将头侧过,盯着卓煜移开目光之后留下的面颊,“卓煜,我已经打算留下了?”
“留在这里?”对澹台夕玦这样的决定,卓煜有些吃惊,“为什么?”他先前拒绝秦老之时,澹台夕玦自然也在一旁,卓煜没想到的是,澹台夕玦竟然打算留下。
与卓煜一样,澹台夕玦同样不醉心武道,而在琴棋书画之上,尤其爱好。但他没有卓煜那般流连歌船舞舫的纨绔,自然相较曾经的卓煜要更为温文尔雅,成熟而青涩的书生气质在他身上一览无遗。连着谪玉轩中许多清倌儿,对这位夔府大公子也是青睐有加,自荐床榻而不可得。
卓煜可以那般放肆,不光是因为卓庆之夫妇的溺爱,更在于临沧卓家并非以武立家的大楚世家,因而武道上的考究相对而言要比其他世家松上不少。铸剑本就随心,剑意若沧浪之水,无形无迹,哪能随意桎梏,卓家又不是没有出现过近乎不通武道而铸就惊世之剑的强大铸剑师。因而卓煜的纨绔,可以被称之风流,而他澹台夕玦不行。
荒废武道对这样的世家嫡系来讲近乎是不能容忍之事,尤其是对身为澹台家嫡长公子的他来讲。澹台家云夔诀的修炼难度极大,不光前期修行缓慢,而且威能也不见得比其他武道典籍要强。然而作为燕国七姓世家的镇族武笈,云夔诀又怎可能没有它的独到惊世之处。
云夔诀一旦跨过虚境,那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比之寻常武笈,乃至于七姓世家其余诸阀都要强大,甚而至于直接跨境而战。澹台玄烨而今不过玄窍境界,却已然能够拥有媲美天启的强大战力,更遑论已然退隐的澹台家上任族长,而今的夔宫山长澹台伯义,冲击天启未必是真,然而一战之力,比之天启更甚。
澹台家无论嫡系子弟天赋若何,若非真的在某些领域拥有超卓天赋,几乎不会被不允许主修其他武道典籍,云夔诀才是他们所需要倾注心血的所在。若是没有云夔诀为基础,夔阵何以维系,夔城何以固安,只要云夔诀在,他澹台家就有立足燕国,立足云洲的倚仗。燕国万载,世家更迭变换至于而今,不知亡去多少豪阀。而今尚存的燕国世家之中,也就只剩云夔澹台以及早已落魄只剩下一身皮囊的忻州宇文家而已。
然而现在的澹台家,却处在后继无人的局面。七届朝试,无人三甲,甚至三届朝试之中,都未有能够入得十甲之内之人。即便这一届被澹台家寄予厚望的云夔郡士子领军澹台翼,也不过朝试十一。
但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澹台夕玦活得辛苦。他是云夔侯澹台玄烨唯一的儿子,从一出生便注定了要承担比之常人更大的责任。然澹台夕玦的武道天赋并非绝佳,能够在他这个年纪达到而今的武道境界,全然在于他忘我的修行。没有人知道这个澹台家的大公子一天只休息两个时辰,没有人知道澹台夕玦故作风流的行径不过是一种掩饰。澹台夕玦怕别人知道自己如此刻苦修炼依旧达不到他们期望之后所带来的嘲讽,讥诮,以及蔑视与失望,害怕到一种恐惧。
他很好地伪装了自己,一个风流纨绔的少年郎,武道境界还算不俗,自身实力也配得上他这般荒废之后的皮囊。
但当澹台夕玦随着这支骑军奔赴荒洲之后,他就知道这已经是父亲最后的考验,亦或者通牒,澹台玄烨已经失去耐心。他或许可以容忍一个天资稍逊而勤劳更甚的澹台夕玦,但绝不是这样一个风流纨绔的澹台家大公子。那样地位的人,又怎会明白少年郎心中的骄傲与他们所在乎的颜面。
如若澹台夕玦活着回来,他将证明自己,也将继续维持他的身份与地位。而若死去,那就权当世间不存在他这一人罢了。那个本不醉心美色的云夔侯,或许会纳上无数房妻妾,绵延子嗣,即便他的母亲一直反对。
这些或许只是澹台夕玦的臆想,然而他毕竟是被澹台玄烨派上了近乎有死无生的荒洲,究竟是期望还是失望,无从得知,那个一直养晦于己身的云夔侯,他的父亲,的确不是而今的他所能看透的。
因而澹台夕玦想要留下,回避,亦或者蛰伏。风竹岛上有无数的东西供他学习,那个神秘老人通天彻地的本事本身就是一处巨大的神藏。他澹台夕玦既已入宝山,又何以空手归?
“这里很清静,不是吗?”澹台夕玦望着卓煜投来的眼神,没有回避,整个人显出一种极为轻松的神情,“夔城太大了。”
卓煜无法明白那句“夔城太大了”究竟是怎样的意思,只是能够感受到澹台夕玦语气之中的情感很是低落。
卓煜摇了摇头,然后看见澹台夕玦突然一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云洲了,怕该不会终生不见吧。嗯,要是再见面的时候,我请你喝酒。”
说罢起身,往着灯火依稀的院落中走去。
翌日,符船漾水而归云洲,澹台夕玦在将他的长发剪去,埋在苍山。
致读者:写写停停,总算是将云洲第一卷写完,因为想着要将这卷写完之后开始进入正剧,所以写得多半有些赶,自己也知道其中一些剧情交代以及文触笔法不到位,希望大家见谅。接下来就要进入云洲第二卷幽都风云,也算是真正开始进入云洲的核心篇章,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