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起，清风冷涩，慕容靥睁了睁眼不经意的将目光往袖上一落，泪竟然沁湿了衣袖。
起初看着这一片湿痕，她还以为是自己口水流多了，却没想到擦了擦脸颊，却是清爽的毫无半点痕迹，而眼角却有些模糊。
“我哭了？”慕容靥对此大惑不已，她扶着玉石桌企图直起身子，随即却又是一声大叫，一夜不标准睡姿下来，她这才发现从脖颈到后背，都已生疼。
“天还没亮透呢，瞎叫唤什么！”
一个颇不耐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届时她已然挣扎的直起僵硬的背脊，回头朝声源处一望，杨奢坐在布着文房四宝的玉石书案前，手握一杆长锋。
她白了他一眼，缓缓回头，还未曾十分清醒，“废话，我这么个坚强的好姑娘，几十年不带哭一回的，睡个觉愣是染湿了一大片衣袖，重点是我还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梦着什么了，这种境况之下，叫唤两声怎么了？”
她气鼓鼓的说道，话音才一落，身后又传来两声淡笑。
她一怔，觉得有些不对，又将这几句话一想，琢磨出了眉目。
她朝他努了努嘴，“叫唤？你当我是猫是狗啊？”
杨奢安然淡笑，不去理她。
慕容靥撇撇嘴，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孔雀蓝跟薄荷绿大早上便来了一趟，将他们日常梳洗用度送来，她糊里糊涂的过去洗脸。
脸洗到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眼眸一瞪，脸上水迹都来不及擦干就朝他跑过去，边跑边惊问道：“你开始画了？”
她问完，人也已经跑到他身边站定，花颜上还滴答滴答往下淌水，她此刻撸胳膊挽袖子的形象，活脱脱是照着那泼皮破落户拓下来的。
因着肩周不爽、脖子不直，也为了减轻些压力，她不由自主的就双手扶在他双肩上，完美的在他两边肩膀上各自留下了五个指印，同时，洗脸水从她脸上流下来，一滴滴打在他清润如玉的面庞上。
杨奢脸色越来越黑，慕容靥全然没心思注意。
“诶？这……”看到他笔下早已画完的一幅美图，她脸上的表情从惊喜渐渐过渡到疑惑，看来看去，都觉得不对。
他拿着长锋去一点点捅她压在自己肩上的手，实在不想这五个指印再清晰点儿。
她下意识的往长锋上狠狠打了一下，果然把他打老实了，只能任由她扶着，左看看右看看，慕容靥蹙眉，微躬身子，朱唇仿佛就靠在他耳边，道：“就这样啊？”
语气里，尽是失望。
“不然如何？”他落笔，边说边以狂草写上两句诗话－－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燕崇宁元年四月二十七，逍遥子作。
她看到这两句话，眉眼一动，心里亦一动，喃喃问：“脸呢？”
他不假思索，语意清然温润，疑问至极，“你哪还有脸？”
“杨奢哥哥，你又开玩笑。”娇嗔软语，不知是不是睡了一晚的缘故，彻底清醒过后，她竟然不气了，笑靥如花，粲掩云霞。
杨奢微微挑眉，随即脑子一转，索性也换了副态度，回头将笔放下，幽幽叹道：“公主生得太美，本王怕画残了尊容。”
只见玉面书案上铺着一张白纸，落墨清晰明然，勾勒着月下楼上，她伏在暖玉榻上醉酒浅眠的背影，他一手笔锋出神入化，将那月光美人画得栩栩如生，只是，不见其颜。
慕容靥扬眉历数起了旧事，“昔年父皇曾请天下第一画师伊回施教，亲自教你与皇兄、皇姐作画，而后不到半年，伊回大师辞教于殿，可是说见逍遥笔锋，老脸已无地自容，有前人言辞在此，杨奢哥哥这么个让天下第一画师都在术业上自惭形秽的人，还画不出我的眼耳口鼻么？这可真是个大笑话！”
他安之若素，淡问：“你比明妃如何？”
聪明如她，霎时明白他话中所指，讽笑着在他肩上轻打了一下，“意态由来画不成，哥哥真好意思拿这七个字来搪塞小妹？”
他淡挑眉目而不语。
“起开起开起开……”她一连三个‘起开’，急匆匆的把他轰走，自己在他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画画上我是个半吊子，这你最清楚了，你现在吃饭去，等你吃完了，看我能不能画出一个容颜栩栩的你。”她说话拿了画笔，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靥璀璨，追加道：“正面。”
她在画画上的那两把刷子，杨奢的确比谁都清楚。
她写得一笔好字，能让王羲之汗颜，这是她的好处，而那一笔画作，想来若是吴道子来看，该会气得还魂再生一遍，待掐死了她再回地府轮回去。
他见她来了兴致，也无意阻拦，索性坐回榻上去，顾自静坐冥思。
半晌，薄荷绿从外面上来，怀抱一架古琴。
九霄环佩。
慕容靥全神贯注都在笔下，完全没有注意薄荷绿的到来，这丫头看主子如此，也不敢近前打扰，只小心的将杨奢早先叫自己送来的古琴送上去，随即便告礼退下。
九霄环佩，这琴不落微尘，显然，慕容靥一直在悉心照料。
他的手指俊美若冰雪推砌，骨节分明，有数不胜数的天赋。
看着她低头作画，那样安然认真的样子，他不自觉的柔和一笑，盘膝坐在榻上，落指，勾勒起一曲她最熟悉的曲调。
慕容靥蓦然抬眸，惊怔的朝他望去。
《逍遥瀛寰》，上古传承下来的秘谱，她曾听一人吹过、一人奏过，那样惊艳复杂却清丽若斯的大曲，天下间只有两个人会。
他微闭着眸，心思全都沉淀在手指下琴弦上，唇染温润。
她看着他，脸上掠过许多种神情，难以置信、惊艳若斯，还有阳光温热，岁月静好。
半晌，她又复低头，着力于画上，脸上的笑意却未曾淡去。
半个时辰不到，曲终画成，她执笔以飞白落题，上书一十六个字。
从画到字，都是极佳无敌的笔墨。
放下笔，她朝杨奢招招手，“你来看看。”
他看着她这个半吊子的画，眉眼一怔，竟恍若对镜观摩自身一样。
纸上，悬静潭边，自己背靠苍石，以地为席而坐，白衣玄带翩翩，膝上一架九霄环佩，手指勾得安然。
这幅画上，有一大片留白。
慕容靥仰着头神采飞扬的看着他，对他着罕见的惊怔之态很是满意，渐渐，她见证了他的脸色从惊怔倏地变作阴沉。
他看到了她最后写的那十六个字，飞白隽逸，灵动清朗，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逍遥君子，公主好逑。’
慕容靥低眉伶俐，又故作小心的拿起笔，当着他的面儿，在下面又添了一行字－－‘燕崇宁元年四月二十七，安逸女作’。而后，她又从自己腰间掏出安逸玺来，就着朱砂陈泥，用力一落。
慕容靥抬头冲他笑得灿烂，杨奢的脸却越来越黑。
